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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县城的妈妈,和渴望自由的我

困在县城的妈妈,和渴望自由的我

情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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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桑榆
你有没有一个,试图“掌控”你人生的家人?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

她会在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翻墙揭瓦时,骂我不守规矩;会在我考入重点高中时,欢呼雀跃得像个小孩;会在我分文理班那天交志愿表时,躲在班级门口偷偷看我;会在我考研执拗地选择985高校时,让我掂量下自己的实力;会在我远离家乡求职碰壁时,动员全家说服我回家。

《二十不惑》剧照

她还会在我耳边念叨让我赶紧找男朋友结婚生子,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拼命给我打电话,哪怕我挂断依旧锲而不舍,她还会给我发各种公务员事业单位的考试,对我说,像爸爸妈妈一样在体制内多好啊,稳定,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
她有和我说不完的话,她有一套自认为好的人生规划,不是对她自己,而是给我。
所以我们总是吵架。

我嘲她不懂年轻人的思想,一味限制我的自由。她骂我不理解大人的苦心,迟早要碰得头破血流。但每次吵架之后,都是她先低头,来哄我。

于是我又觉得是自己的错,可那颗不被理解的心滋生的情绪却愈演愈烈。
它不断生长、壮大、爆发,然后我们之间又不断地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
我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孩子是如何和父母相处的。在我家,妈妈更像是家庭的中心。爸爸平时话少,不爱管闲事,有孩童的顽心,小时候总是带着我堆雪人打游戏,举着我逛公园。妈妈性格有些急躁,说话大嗓门,会关心我的功课,虽然她总是说她也不懂,但会盯着我写作业、复习功课、上兴趣班。
在我印象里她凶巴巴的,会指责我学习不用功,会在我玩得正开心的时候赶我去读书。她颇有威严的样子,让我小时候对考试有阴影,生怕考砸了回家不好交差。后来我跟妈妈说,你知道我小学的时候你特别凶吗?她很诧异地问道,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我笑,那时候怕被你们骂,都不敢把卷子给你看,后来我偷偷学你们签名了,哈哈。她瞪着我,一脸无奈。

《小舍得》剧照

小升初的时候我没考好,被分到普通班。妈妈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着能不能给我换个班。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倔脾气,像个刺头一样死活不肯。她拗不过我,最后只得做罢。在初中的前两年,我还是和小学时一样,皮得像个野孩子。和班上的男生追打、翻墙、吵闹,和女生一起追动漫、聊天、跳皮筋。成绩不上不下,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爸妈眼里的疯丫头,同学眼里的小霸王。我真正对读书这件事开窍,已经是初二结束的那年夏天。
当时学校搞了个分班考试,打算从整个年级里选出前六十名组成一个新班级,提供学校最好的师资,所有人自愿选择是否参加考试。我当时也去报名凑热闹,谁也没想过我能进。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我费力地拨开人群,终于在名单的末尾找到了我的名字。我乐得一蹦三尺高,跑回家跟爸妈报喜,妈妈那会儿不晓得多激动,消息传遍了整个大家庭,外婆逢人就夸我,大家都笑得眉眼弯弯。她后来时常和我提起当时的事,可我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说的——从未见过我那么努力地复习——到底是个怎样的情景。
高中的我一头扎进了学习里,每日天不亮就起来,骑着单车往学校奔,深夜踏着月光回家。妈妈每天都会给我准备好吃的,我六点半要到学校晨读,她就五点半起来给我做早饭,晚上我下晚读,她也会守在街道口等我。我几点睡她几点睡,她陪着我读完整个高中。
《最好的我们》剧照
记忆里有件很模糊的事,发生在我高二的时候。
那天中午我和妈妈大吵一架,差点动起手,她当时就红了眼眶。我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吵,但那天我气冲冲地摔门离开,整个下午都没心思上课。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们沉默着面对面吃饭,绝口不提中午的事,僵硬的气氛在空气里蔓延,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伤她心的一次。

我和我妈的关系,是一种亲密又带着疏离的矛盾感。

我讨厌她事事干涉、毫无边际感的行为,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我好自在潇洒地随心所欲,却又会在离开她的某个深夜,想念她在身边的日子。

工作后,我跑到了离她很远的城市,挤着地铁,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每天两点一线,早出晚归。也会在周末的时候,约上三两好友出去小酌。我就像是一条放生大海的鱼,在这个没有她念叨的城市自在地遨游。我逛遍了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熟知各个街道的商铺,我在这个国际大都市疯狂地汲取着知识和阅历,渐渐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而我的妈妈,依旧困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里。

我们之间的观念差距越拉越大。
我开始厌倦听她说道,不喜欢她说的——什么年龄就应该做什么事——这句话。更讨厌她一脸忧愁地看着我,说着让我回老家的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瞧不起她的错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吓了我一跳,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自己。
当我拼命地想要摆脱出身小县城带来的自卑和不安,在大城市里艰难地前行时,我的妈妈,却安然自得乐得轻松。她大半辈子都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里生活,虽然乏闷了些,但节奏很慢,日子悠闲。

《隐秘的角落》剧照

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工作性质,要处理的人际关系愈发复杂,再加上每天近三小时的通勤时间,我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休息的日子也不爱出去玩了,只想躺着房间里睡觉玩手机。我的情绪开始不稳定,睡眠也越来越差,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妈妈给我发视频通话的频率越来越高,而我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直到有一天,我失控地大喊:“你烦死了,别管我了行不行!”视频里妈妈楞住了,她没有反驳我,只是很安静、很沉默地看着我,眼里带着悲伤。

在这一刻,我发现妈妈真的老了。

头顶长出了白发,皮肤变得暗黄松弛,眼神不再清澈。最重要的是,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生怕哪句话没说对,又惹得我生气。

我在外的这些年,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而我,把最坏的脾气留给了她。

《35岁的少女》剧照

我红着眼挂断了通话,掀开窗帘打开窗,刺骨的冷风灌了进来,夜空里星星闪烁着微光,我突然想起我妈曾经说的一句话。

她说,我宝是个小福星。

我不明所以,她看着我说,你刚出生没多久,你爸就从乡镇调到城里了。她很开心地说着,我心里想这大概只是偶然。

她的福星宝贝,从毕业那年起,就失去了为自己祈福的勇气。

被时间磨平了棱角,被社会敛去了锋芒。

我开始变成以前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带着假面具,收敛脾气、低头弯腰、在名为职场的深渊里挣扎。我总能想起刚上班的会儿,妈妈说,我们只是普通家庭,没钱没背景,在工作上能做就多做些,能忍就忍,记得和同事好好相处。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后来我想,为什么我对谁都尽可能的好,竭尽所能去维持人际关系,平衡各方的需求,却依旧什么也没得到呢?而这种谨小慎微、不会拒绝的性格,反而让我错失了好几次机会。

带着些自卑和讨好的姑娘,终于走到了情绪奔溃的临界点。

前年疫情暴发的时候,我正好卡在武汉封城前到了家。当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着一篇篇新闻发出,各地政策紧急下达,大家才开始慌张起来。我和妈妈急忙去药店囤了一大包口罩,次日就听说口罩已经断了货。我整个新年都窝在家里没怎么出门,天天盯着新闻关注疫情。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日日飙升,看着前线医护人员和死神抢人的画面,看着一些人一次次的离别,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中国医生》剧照

那个新年我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在家办公的日子无聊又机械。每天就是抱着电脑做一些重复性劳动。公司业务缩水了大半,工资也跟着大幅降低,疫情下的社会人人草木皆兵,一点就燃,我突然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那一年,我和妈妈的工作都不算顺利。我们总是吵架、钻牛角尖,互相指责。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泻而下。有很多次,我甚至想到了离开。

有次我和妈妈视频,一直在哭。她顿了顿,说:

“宝,回家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么。”

我没接话,抬头看了看她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如鲠在喉。

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夹在传统思想和西式文化的碰撞里,摇摆不定。我们依赖着家庭、又渴望着自由,所以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会变得异常矛盾。而像我这种意志力不够坚定的人,会更容易被他人影响。我和妈妈不同,我从不曾虔诚地信仰过神佛,所以上天给我前进的道路布设了凶险,从未给过我任何优待。但妈妈总是说,不能轻易放弃希望。

这大概就是史铁生先生说的,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我的妈妈,有最真诚的信仰。

后来我还是回了家,决定离开的时候心里仿佛缺了一块,就好像和曾经的自己告别一样。

以后我将带着那颗渴望自由的灵魂,回归最初的样子。

去年新年,我和妈妈去看《你好,李焕英》。电影有笑点有泪点,到最后影院里哭了一大片。我在一旁抹眼泪,转头一看,我妈居然睡着了,刚要溢出来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路上,我俩聊着电影里的剧情,我妈摇摇头说也就那样吧。

我突然很好奇,她年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你好,李焕英》剧照

回家以后,我就开始就追着她问。

她放下手里的钥匙,想了想,说道:

“我和你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他还在乡镇机关上班,周末才能回城。我俩就这样见见面、吃吃饭,一来二去的就处上了。”她笑,“你爸老实本分,有稳定工作,虽然话不多,但适合过日子,找对象就要找这样的……”

她那天话很多,从年幼时期说到恋爱,说到结婚,再到生产。

“你知道吗,我和你老爸结婚的时候只有八十多斤,你爸把我抱上楼的。哎,现在老啦,胖了不少。”

“你出生的那天,我白天还在单位上班呢。晚上吃完饭没多久我就肚子痛,去厕所发现见了红,赶紧叫上你爸去医院,哈哈,我去之前还洗了个澡。”

《产科医鸿鸟》剧照

“你好小的时候,我和你爸工作忙,你外婆和你爷爷奶奶都要上班,没时间照顾你。我就早上把你送到那个婆婆家,哦就是你外婆以前老房子那里,住在斜对面的一个婆婆。然后等到下班,我又去把你接回来,哎估计你是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读幼儿园的时候你们都没去接我,我可怜巴巴地蹲在学校门口哭。”

“嗐,你这孩子,你老妈的好你就不记得……”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插几句嘴。

听着那些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故事,和从这些话里拼凑出来的,年轻时的她。

岁月带走了青春靓丽的妈妈,给她留下了疲惫、操劳和衰老。

以致于我忘记了,她也曾经是个活泼开朗、乖巧美丽的少女。

如今我们的关系,依旧这样不温不火地持续着。

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吵架、会冷战,会觉得对方都不理解自己。

但和好以后,她又像以前那样和我嬉笑打闹、扮鬼脸,偶尔说玩笑话逗我开心,在我没及时回消息的时候委委屈屈地发一长串表情包。

也会在我们聊到“感情”这个话题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男孩子,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我没告诉你。

我满脸疑惑,她回答,因为你提到他的时候,神采飞扬,眉眼都带着笑。

有次我问她,为什么总爱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找我说话。她看了看我,笑着说:

“因为说说话,我宝就能开心起来了,老妈喜欢看你得意高兴的样子。”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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