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县城的年轻人:我能为家乡做些什么?
“这两年我挺想回老家去的,但我的困惑是回去我能做些什么?我能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老家需要我的是什么?”
90后女孩大爱,老家是福建漳州一个叫云霄县的小县城。她的本职工作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工作地点并不一定要在大城市。但提到回老家,她总会反复思考上面的3个问题。
城市化进程中的县城
对于在异乡漂泊的年轻人们而言,小县城里既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没有譬如书店、咖啡馆之类的配套。
但大爱也会想:“总要有人先去做,也许得花上几年时间去创造,然后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来。”
给家乡做一本杂志
杂志样刊;Photo by 沨
7月中旬,大爱带着刚刚出炉的独立杂志《城关阿志》去成都参加麓湖书展。出发前,母亲叮嘱她“你要带个红包,包点盐和米。”
这是闽南人的传统,大爱从小到大都受到这些闽南传统信念影响。
到了书展,一位正在成都玉林开展社区改造的男生在看过《城关阿志》后表示也很想以老家为原点,做本类似的杂志。
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影响到了中国的其他县城?有那么一刻,大爱这么畅想她做杂志的意义。
杂志目录
《城关阿志》是一本独立杂志,第一期的内容涵盖大爱走访的包括家乡云霄县在内的福建漳州五个县城里的年轻人,每个县城采访结束部分,还有当地人的吃逛推荐清单。
杂志102页,售价98元,一共印了100册,刨去送给被采访对象和带去成都参展的20本,通过微店和独立书店的寄卖,目前已基本售罄。尽管这样,这依然无法成为一门生意。
杂志制作成本昂贵
拿大爱比较倾向的寄售来说,既能展示,也能供读者翻阅了解。只是,最后书店按照7折来结算,卖出一本,大爱只能赚十多块钱。而不算田野调查时的路费、住宿费,光一本杂志的制作成本就是五十多元。最夸张的是,最初的打样报价就要250元。
大爱回到县城;图为下港尾片区拆迁之前
最后以独立杂志的面貌出现,并不在大爱的计划内。但可以肯定的是,“县城”是大爱的母题。
“还没有走进县城之前,安逸、养老似乎是贴在县城青年现状上的标签。当我去跟更多人对话时,我感受到的多元化并不是那么丰富,确实很多回到或者一直在县城的青年,他们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乡是什么。但他们也许不知道,通过各自在县城的日常生活行为,形成了县城的现状。所以,到底是留在县城里的人决定了县城,还是县城决定了这里的人?”
大爱在推文里这样发问。
县城,触及了太多人的情绪——疫情后,人们虽然意识到回到家乡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具备大城市硬件、设施和社交圈的县城又显得尴尬。
乡村振兴大旗在飘,城市化进程依然向前,中间态的县城如何自洽?
“我觉得城市和乡村之间必然有一个衔接的‘中间’,县城就是。它既没有大城市的快节奏,也没有农耕与乡野的慢生活,但有着绝对自我沉浸的市井气息。我想在高于生活的艺术和浅显的世俗中,也会有那么一个柔软的‘中间’做起承转合,我就想做这样的一个‘中间’,虽然现在的位置可能还在世俗。这么一说来,县城这个‘中间’的位置,有好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呢。”
大爱后来这么解释她做杂志的初衷。
闽南县城的日常
而闽南的县城,又有着天然的根深蒂固,被传统的东西包围,就像大爱妈妈对她出门的叮嘱。
所有这些,使得做独立杂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具有实验气质,和媒体人做一本传统杂志的打法完全不同——至少你不可能先去找广告商。
想听到更真实的声音
不太能找得到金主的原因,还在于大爱坚持内容独立性。
田野调查中,大爱发现,碍于立场、情面,很多人对于真实表达是有忌惮的。
大爱在平和镇采访咖啡馆主理人时,收获了很多店家的真实心境,比如她提到年轻人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很犀利。但在改稿的时候,主人又换了一种口气。“变成了一切都会很好的那种温和表述”,大爱形容。
在校稿的时候,一位新闻记者也以同样的理由,对其之前所表达过的言论进行了推翻。
与受访者讨论:漳浦本地人乡土情结薄弱的原因
大爱哭笑不得,因为她不想做皆大欢喜你好我好的文章。因为作为一个自由出版物,要的恰恰就是真实和独立的声音。
不过大爱没有直接怼,而是一遍一遍向对方解释她要保留最初内容的原因。
“结果一般是互相都妥协一点。”大爱说。因为都是自己下场亲手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对于人物的筛选、归纳也更有章数。最后在12个采访样本中选取了7个,有在当地创业的、体制内工作的、普通上班族,也有无业游民。
过渡页;记录县城的城关中心枢纽场景+在地青年对本地感受的口述
剩下的素材也没浪费,用在了过渡页上,样本的声音取代了编撰者自己的总结,也让整本杂志更丰富客观。
比杂志成本更贵的是情感
纸质杂志的意义在于传阅;Photo by 沨
选题化的产品、有质感的内容、更慢的传播速度、更有深度的讨论、更有故事感的叙述甚至把这种故事感融入产品——这个年代讨论杂志,更多是这样的解读——它真的太独特了,但也真的太贵了。
既然这么贵的杂志被制作出来,传阅便是生存的意义。
大爱在成都·麓湖·A4美术馆的展示摊位
书展是个很好的交流阵地,大爱在书展交流了3天,也是在这样开放的环境里,对于做杂志这件事有了新的思考。
最初,大爱觉得对杂志感兴趣的应该是本地人,因为她走访并呈现的是极其地方属性的内容,实在太小众。但事实上,或许因为中国的县城有着极其严重的同质化,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看到杂志,会兴奋地拉着大爱聊自己老家。
本来很自我的一个举动,无意中共鸣了一部分人的情绪。
大爱镜头下漳江大桥傍晚的日常
“什么时候有第二期?”大概是大爱被问到最多的。
多数时候单人作战,用的也是自有资金。《城关阿志》的频率至少是半年一本。但选题已经积攒了很多,都基于人,因为人才富有感情,最有故事。
至于地域,大爱表示肯定局限于漳州,最多扩大到闽南地区,在地文化杂志不是商品流水线上的产品,如果没有情感,就无法完成。
也只有本地人书写本地,才能呈现本地最真挚的样子。
从手绘地图到阿嬷换装贴纸
多元化的县城记录方式
大爱外婆的老厝:上为实景照片,下为大爱18年所绘
上世纪九十年代,大爱出生在云霄县云陵镇一个名叫“下港尾”的地方,童年时代,她和双胞胎弟弟生活在旧厝交融的巷子里。父亲烧得一手好菜,母亲跟很多传统闽南人一样,信奉着闽南老一辈人都会信奉的那些理念。
初中后,大爱在厦门集美上学工作定居,每个月都会回家,开车不到两小时,高铁50分钟即可抵达。
家乡的记忆,让大爱很想做点什么。所以,就算大爱不是媒体人,做杂志本不算所长,但没有人感到突兀。早在十年前,大爱就以自己的方式开始记录云霄县。
大爱手绘云霄小食插画
2013年,发表的云霄小食插画,被做成了明信片;一年后,又制作了云霄旅游地图,让她小有名气。
2020年,在县城一小教学楼朝威惠庙的一侧外立面,以墙绘的方式画下了由红黄色系组成的老街道,由蓝绿色系组成的山水,各式摊贩、风俗以及县城名胜间杂其中。
《烧窑记》
之后,大爱实验性地做了一本艺术手工小册子《烧窑记》。
《烧窑记》是一个火柴盒,抽出来的不只是火柴,还有一本小小的漫画书。这是云霄县城里流行的一种聚餐活动,因为云霄有闽南的红砖瓦,可就地取材。小册子便尝试性地以即兴的轻松态度,记录县城的休闲生活。
“不过这本书太复杂了,火柴盒自己折,火柴要一根根装,还有打火柴的磷片。”大爱笑说,这本售价58元的小册子因为实在过于小众,卖得很一般。
阿嬷换装贴纸Gif
卖得好的是“阿嬷换装贴纸”。大爱在贴纸里为泉州惠安阿嬷加了日常骑摩托车出行会用到的安全帽、下雨赶海穿的水鞋、居家穿的粉色睡衣等,为了增加地方性,背景是一只在惠安县城里经常出现的电动车“三脚虎”。反光银卡的材质让这阿嬷们“又土又酷”。
阿嬷和阿嬷换装贴纸
“我特别喜欢老人家,很喜欢拍她们。她们的穿搭很闽南风格,夏天的时候我外婆还会摘玉兰花别在头上,‘阿嬷也有颗少女心’啊。”大爱说,“所以我就想到了可以尝试用贴纸的形式来进行换装,又有点儿像小时候玩的公主换装。”
有意思的是,大爱在这次麓湖书展上发现了一个现象:贴纸和杂志的人群完全不同,基本上买杂志的人不会买贴纸,买贴纸的人也不会去买杂志。
“仿佛是县城的地位,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大爱说,“未来我希望这个中间位置能顺滑一点,而不是非此即彼的。”
既要守住乡愁,
又要有城市的便利
总要有人先去创造
大爱闽南县城题材的插画,在闽南文化周展出
通过这样的履历梳理,不难发现,对于县城的观察和记录,大爱并不是一个新手。
随着个人的阅历、思考、时间的推移,她也愈发想了解自己和脚下所踩的这块土地的关系。为何它促使人去创作,除了绘画还可以有什么形式。这就有了今年夏天出版的杂志,从去年底正式开始田野调查,历时半年。
比起商业插画,大爱更爱分享闽南县城街头的日常画面
大爱的主业是商业插画,但她从不发朋友圈,她觉得实在太商业了。商业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用这些钱来养自己的兴之所至。
可是,除了兴趣,这份使命感到底意义何在?
大爱用绘画的方式记录闽南习俗-捏寿龟
大爱在自己的公众号里试着抛出自己的疑问:
“对于本土文化,我一直有放不下的一种心情,但也经常会反思自己是否太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老是想着‘哦,我要为家乡做点事情,宣传点什么。’然后这两年心态发生了变化,特别有次朋友调侃说我是云霄传统文化推广大使,我想了想说传统文化没有,休闲文化倒是真的,然后他回答我‘休闲就是云霄的传统’,这句话蛮触动我的,而且无意中好像说中了我正在做的事情。”
一本记录着县城琐事的杂志
一本纸质刊物的作用是记录流动的现状。因为县城不是一成不变的,需要人们不断抛出问题,继而进行探索。
“我的一部分初衷的确是希望年轻人回来。”
当我们说起自己的家乡,一些比“市”更小一级的县城时,我们在说什么?我们那没什么好玩的!那是一个十八线小城!似乎是一种谦虚自嘲,又或者缺少对本土的文化自信。
大爱在为县城小学教学楼外立面画墙绘
“县城复兴,需要时间,得有人先去做。先去做的人要守得住无法坐享其成所带来的寂寞和孤独。既要守住乡愁,又要有城市的便利,那就自己去创造。”
这也是她对自己十年来记录的一种解读和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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