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过时了吗？
小时候，江弱水在县城图书馆里玩捉迷藏，隔着书橱的玻璃门，他看到一套青灰书脊、红字书名的《鲁迅全集》。
从小学开始读到的课文起，鲁迅就成了他“身上的病毒”，始终无法绕开。作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的教授，他将二十多年来对鲁迅的研究文字，结集出版为《天上深渊：鲁迅十二论》。
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如此，《呐喊》出版已有一百年，鲁迅及其作品已刻入几代中国人的精神里。
在江弱水看来，《呐喊》里倾注了鲁迅对华老栓、单四嫂子、闰土等人物的同情，没有一刻停止。“对苦难与死亡的寂寞与悲哀之情，使鲁迅成不了‘革命分子’。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堂皇的大词儿骗了去的人。”
以下是《看天下》和江弱水的对谈。
江弱水
《呐喊》是我们的民族寓言
《看天下》：《呐喊》标志着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你认为这部作品和鲁迅其他作品相比有何区别？
江弱水：鲁迅一生的写作，可以分为白天和夜晚两部分。白天的写作面对大众，而夜晚的写作直接面对自己的心灵。
《呐喊》属于前一种写作。在1919年“五四运动”的热潮中，他的文字里有很多面对大众的呐喊，对中国过去乌烟瘴气、拖累中国进步、使中国人沉沦深渊的东西的强烈抨击。比如《狂人日记》，“我”翻开历史一查，就从字缝里看见“吃人”两个字，这是对过去两千年中国封建历史的声讨和控诉。《药》里的“人血馒头”，写出了国民被麻醉蒙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些白天的写作面对大众，也是影响最大的。
《看天下》：可以理解为《呐喊》在启蒙大众上意义更重大一些？
江弱水：是的。《狂人日记》是一个宣战。《药》直接面对民众的不幸和愚昧，还有对革命者的不理解。《阿Q正传》呈现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孔乙己》只有三千多字的短短篇幅，却把中国过去几千年读书人的悲惨写了出来。过去的知识分子既和劳动群众脱节，同时也不能自立和自处。鲁迅写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典型和其背后的群体，因此《呐喊》堪称中华民族的寓言。
《看天下》：在《呐喊》自序里，鲁迅写“虽然自由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他在那个时期似乎也不再是充满自我期许的“新青年”状态，但《呐喊》中的作品大部分写于“五四运动”高潮时期，有奋起呼喊、振聋发聩之意。如果他感到悲哀，为何还要呐 喊？
江弱水：因为那是一个群情激昂的大时代，他把自己主动纳入到这个巨大的思想洪流里。
《看天下》：鲁迅说自己做的启蒙是在唤醒铁屋中的沉睡者，但在“唤醒”之前，他是很犹豫的。如何理解他的犹豫？
江弱水：文学创作中的那种游移不定，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姿态。不是赤裸裸地、毫不迟疑地呐喊，所有的自我怀疑都是一种精神的踌躇姿态，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他写《呐喊》的时候是勇往直前的，后来发现自己的启蒙声音比较空洞，也会有反思。伟大的人物都充满了自我怀疑。鲁迅的可贵不光是质疑别人，他的主要魅力是质疑自己。
《看天下》：现代社会中我们也有自己的铁屋子吗？
江弱水：怎么没有呢？但今天我们思想上的铁屋子，已经变换了形式，比如，电视、微信和微博，给我们造成了一种信息茧房。我们只接受我们愿意接受的信息，而且我们不以为自己存在局限。这样一来，要改变自己，比过去就要困难得多了。在“五四”时代，人们还承认有一些启蒙思想家，眼界比自己高，知识比自己丰富，看法比自己正确。在今天这个时代，谁还承认其他人是启蒙者而自己是启蒙对象呢？
鲁迅永远不会过时
《看天下》：鲁迅曾说自己不愿意重版《呐喊》，不想让自己阴暗的念头影响小孩子。那现在的中小学生有必要读他的作品吗？
江弱水：阴暗的、深刻的东西不读，都去变成阳光下的花朵？可是人总要深刻一点、晦涩一点。如果我们想要让下一代处在温暖的舒适圈里，血腥的场面不能写，背叛和欺骗不能写，什么东西都不能写，那就只剩下一片光明了，心灵也丧失了广度与深度。
《看天下》：有一些家长总想要为孩子屏蔽掉阴暗的东西。
江弱水：今天的家长最大的问题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在没有灰尘、没有冷热、恒温无菌的环境中成长。
《看天下》：鲁迅对国民的洞察在今天依然十分准确，今年“孔乙己要不要脱下长衫”的话题在互联网上备受热议。你如何看待鲁迅及《呐喊》的当下性？
江弱水：鲁迅作品的意义在于它永远不过时。
阿Q的“精神胜利法”如今还普遍存在于全社会，这是文化基因，会遗传的。孔乙己的形象也是这样。中国人从科举制到今天奉行的一直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干什么？读书就是为了穿长衫。精神上的长衫不是坏事，是一种知识、经验、优雅、文明。但是今天我们培养这么多大学生的目的好像都是为了让他们去从事那种智力型工作，这是整个社会方向的错误。因为有些人不一定非要穿长衫、非要做白领不可。像德国职业教育那么发达，有些人初中毕业后就直接进技术学校，我们却把技术学校毕业的出路看作“着短打”。当全社会以“穿长衫”为荣、以“着短打”为耻时，却要求大家脱掉长衫，这才是问题所在。只要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对社会有贡献，对自己和家人有支持，穿长衫或者着短打，都行。如果觉得从长衫到短打是一种阶层下陷，是不对的。
《看天下》：鲁迅研究者竹内好说：“中国文学只有不把鲁迅偶像化、而是破除鲁迅的偶像化，自己否定鲁迅的象征，那么就必然能从鲁迅自身中产生出无限的、崭新的自我。这是中国文学的命运，也是鲁迅给予中国文学的教训。”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鲁迅，剪辑和他有关的视频，学他犀利地说话，还将《野草》改编成说唱歌曲，鲁迅似乎被拉下旧神坛，又被年轻人捧上新神坛，这种行为是另一种形式的偶像化吗？
江弱水：现在偶像化已经不存在了吧，除了追星族？从精神文化上说，这已经是一个反偶像化、拆解偶像的时代，是一种“玩”。现在年轻人引述鲁迅的话，也经常是一种调侃。这样也很好，说明鲁迅有巨大的丰富性。这是一个自然发生的现象。鲁迅由于巨大的丰富性，他仍然会站在那个地方，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开始读他的作品。我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了，鲁迅永远挡在我的路上，他是我“身上的病毒”，绕不开他。对我这样一个高校人文学科的研究者是这样，对大众也是如此。
嗨，欢迎关注看天下实验室!《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人的一生都在成长，一起去过有趣而丰盈的人生。
-END-
值班编辑 | 向由
排版 | 八斤
南风窗原创访谈节目
《致敬实干家》
人生如远征，致敬实干家。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欢迎分享至 朋友圈
投稿、投简历：[email protected]
广告、商务合作：
nfcnewmedia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