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日常写得这么有趣的作家不多了

今年，有一本许多人差点因为名字错过的散文集出版了，《老派少女购物路线》。

“感动”、“惊喜”、“舒服”，是读者评论里的关键词。作者洪爱珠本是一名设计师，几年前因为照顾病重的母亲，在照拂母亲的同时，她一并记录下了母亲给予她的丰盛饮食与饱满日常生活，从厨房小物到人间菜场，从粥面粉饭到异乡茶食。

老食、老物、老铺、老市场……洪爱珠整理了许多与母亲、外婆逛市集、做饭、日常吃食的种种记忆，梳理出了这条由三代女性组成的“老派购物路线”。在凝练平实而又饱含情感的文字中，她写厨房的烟火，也写家族情感的绵延，更是穿插了老台北的人情风土以及对时间等议题的探索。

爱珠在从小跟外婆一起采买的芦洲中山市场（陈敏佳摄影，新北市文化季刊提供）

她说，“坊间追忆家人的文章很多，但我绝不想写母亲的病况，这本书如此，未来也是如此。我情愿借由书写，来回忆我们度过的所有美好的一切，也就是从购物到饮食，这些生活中绝大部分的事物。这本书其实讲的是一个北台湾家庭圆桌吃饭的历史怎么样滋养了一个后来长大的独立的女性。我觉得每个妈妈传给子女的事物都很了不起，无需特别歌颂，我比较想写长辈这些经验给我们这一代女生什么样的支持与养分。

人一遭逢变故，就会想重建秩序，我见过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老辈人借灵感。所以老派对我来说是生存之道，我从外婆买的摊商知道它的信誉，我知道外婆手路的口味没有断掉，在资讯这么过量、速度这么快的社会里，这一切让我安心。”

最近，我们就与洪爱珠进行了一场独特的对话，关于女性，关于生活，也关于时间。

01.

女性之间，无条件的爱与关怀

看理想：许多人被《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打动的，是“外婆-母亲-女儿”三代女性之间的情谊。而且这种母系家庭的情感，无声地体现在日常饮食和市集购买与闲逛这些生活细节中。书中您还写到了许多非血缘的女性之间的连结与帮助，比如家里厨房的装修设计也是拜托了一位女性进行，她在设计中尤其能考虑到日常需求。您为什么会着重描写女性之间的联结？

洪爱珠：我确实留意女性的处境，观察家族里的女性前辈，如外婆、妈妈，深感她们的才干被环境所局限，心里不平。非血缘女性之间的连结也有意思，多是基于女性间的同理心。比如书里的一个段落：

因为母亲离世，我去市场采买祭祀的用品时，市场里的阿姨们就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同情。祭祀要用全鸡，他们看我年纪轻，恐怕不会剁鸡，还让我祭祀结束后，将鸡带回店里，帮我剁成块。这种关怀不为了做生意，而是同情一位刚丧母的小姑娘，我常常能感受到这样的女性互助时刻。

头家娘的招呼，自然温暖，倒也不是什么服务，纯是一人对另一人的细微体察，这类旧派人的体贴厚道……

——《本地妇女的芦洲笔记》

洪爱珠的外婆（左）与妈妈（右）

看理想：这种关怀会无声地体现在各种细微之处。

洪爱珠：是。今年初我刚生了孩子。怀孕时，大着肚子上菜场，多数人都会对我格外温柔，尤其是是生过孩子的女性，很多人会指点你一些饮食宜忌什么的。或有些人认为被干涉。我倒比较愿意理解为，他们一面表达关心，同时也抒发一下自己的经验与心得，无伤大雅。 

冒失的情况偶尔有，不算多，我也不特别生气。基于对他人的好奇心。我愿意把与陌生人的交谈，当成田野调查。

我现在已经是中年妇女了，深知这些都是萍水相逢，不至于因为人家一句闲话就耿耿于怀。

02.

生活中，美学无处不在

看理想：您在其他采访中提过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喜欢观察“庶民美学”，比如发现市场里一位卖鱼摊主的鞋子是宝蓝色的，色彩搭配得很好。

洪爱珠：这个词是不是可以改成“常民式美学”？

我常去的市场，有一摊卖酱菜，这位卖酱菜的妇人不识字。然而她的摊位最是整齐，还有颜色搭配。酱菜容易招蚊蝇，但这个摊主在酱菜盆的表面，都紧紧绷上保鲜膜，一丝皱痕都没有。

我常和她买酱冬瓜，其他人常常只醃三个月或半年就贩售，但这家摊主认为，酱冬瓜必须醃制一年以上才有风味。美学也体现在态度上。这种做事的分寸拿捏，对于细节的留神，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味，而无关金钱。

《海街日记》

我在书里写的，多是这类小事，比如有一篇谈高丽菜卷，在台北的华西街夜市——有个摊位叫寿司王，摊上煮关东煮的锅长时间沸腾著，锅里有满满的萝卜和各种煮物，沸腾汤汁难免溅出来，但老板随时擦拭，使这台面上几乎没有一点油。

满骑楼喝茶的大叔，以云南话聊天，虾酱和蒜酥的气味，空中悬浮。市场内有一二摊车，齐备东南亚菜系常用的香草。那些香叶异草，在台北市，走遍十处市场也买不齐。 

人趋中年，愈发觉得旅行的兴味，发生于心境调转，或在于望穿表里的眼色，这些家园中的异国，朴素的生活场域，层次复杂，反而好玩。

——《本地妇女的芦洲笔记》

03.

老派与现代

看理想：您的笔名里的“爱珠”来自于一种台湾本土的小番茄，这很有趣。

洪爱珠：我先起这个名字，之后才发现台湾有一种小番茄品种是爱珠。这其实是一个罕见的小番茄品种，据说是皮厚、耐储运。台湾现在主流的小番茄的品种是皮薄多汁的玉女果和圣女果。相对于玉女和圣女，我倒不介意成为皮厚、耐储运的品种。

笔名，是因为我从海外回台湾工作，当时在一家意大利品牌做设计，为了接分机电话，所有人都要为自己取了一个称呼或是代称，所有同事都取了英文名字，我就偏偏不愿意。特意取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想我外婆那一代人，很多人用“珠”给女孩起名字，掌上明珠的意思。比如秀珠、宝珠、素珠，“爱”字用在这里也巧。所以有“爱珠”。

如我这样，年纪也不算老的偏执怀旧者，与真正长辈的怀旧，有不同的质地。那很可能是以怀旧抵抗被资讯冲刷，只身立足沙河中似的，极不确实的时间错乱感。

——《吃粽的难处》

《老派少女购物笔记》三个版本封面

看理想：作为一名设计师，您亲自设计了这本《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的封面。为什么要考虑在上面使用寿桃？

洪爱珠：因应题目，开始就打算用大红色底，字体也要大，参考从前的广告字体做的。我的书开本又比一般的书小，因此希望它小而精干。寿桃是一种很老派东方的食物，通常出现在喜庆场合。比如神明生日或是寿宴，总之喜气。

看理想：您在伦敦学艺术回来，后来在一些现代品牌做设计，但在您的设计跟文字中又能感到很多老派的、本土的部分，这是一种怎样的美学？

洪爱珠：伦敦也是老城市，同时又在时尚前沿，可见新旧不是二元对立的问题。我曾经在一个知名的意大利精品品牌工作，这位意大利设计师的灵感，许多来自东方的传统纹饰，与日本的版画。最前卫的艺术里，也常常呼应古典的精神。

看理想：您提过自己的文学的偏好，像沈从文这样的民国大家。在这样一种满是俏皮话与网络用语的时代，是怎么能坚持使用一种简朴与凝练的文字风格？

洪爱珠：我一向希望文字精简一点，同时词能达意。这纯是一个写作者对自己文字的选择。

看理想：现代主义中的一种美学理念是“少即是多”，这是否会跟老派产生矛盾感？

洪爱珠：“少即是多”在文学层面是最不矛盾的。文言文不就是“少即是多”么？宋朝的林洪，写《山家清供》，是本食谱。一则食谱可以35个字就写完一道菜，汉字的一个字，包涵多少意念。我认为“少即是多”为现代主义所强调，但它并不专属于现代主义。

《海街日记》

看理想：现在很多食物都变得流水线、工业化，比如最近讨论得比较多的预制菜。您书里描写的很多有人情味、有自己坚守的老铺，可以想象当这一代的店主故去之后，很可能就消失了。不可避免会让人产生一种失落的心情，您会怎么看待这种似乎难以挽回的趋势呢？

洪爱珠：失落难免。但纯粹抱怨或伤感，也无济于事。我的做法是持续消费，也在自己的写作或采访里引介老店。终归回到产业面，也要人家生活改善了，能挣到钱，自然就不会一直衰落下去。

很多小店的劳动是非常艰苦的，晨起熬汤，站着一整天下面。咱们书生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能要求人家坚持往下做。未来如果有一天拦不住，这些店还是消失了，我也就目送并祝福他们。

看理想：感觉您一直在生活的许多方面抵抗现代性的侵袭。

洪爱珠：这种抵抗有很多层面，一个层面，是对时间流逝的抵抗。另一层面，也抵抗社会里对效率的无尽追求。现在我还是不叫外送，要吃一碗面就到店里吃，想买什么就亲自上街买回来，降低网购。取消收看线上串流也两三年了。眼前的时代，资讯已经超量，很多时候得尽量不让资讯或者流行文化分散太多心神。

04.

“做饭是把主权拿到自己手上”

看理想：您的文字里常会谈到侯孝贤、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是否在创作中也会受这些作品的影响？

洪爱珠：很难说我是受哪一位单一导演的影响。不过我很喜欢看电影里的生活场景，尤其是做菜吃饭的戏。

《悲情城市》

比如侯导的《悲情城市》。山城里的一个富庶的大家庭，被历史事件波及，家里的男丁有的死，有的残，有的不知所踪。中间有个小段落，女主角宽美（辛树芬饰）担心下落不明的林文清（梁朝伟饰），主动到林家关心。那个时代未婚女性这么做，是可能招来闲言闲语的。不过林家很接纳她，宽美于是和家里的女眷围成一桌拣菜。这个镜头非常有生活气息，又能说明角色与他人的关系。

《悲情城市》结尾，一大家人吃饭，阿公坐在正中，所有人围着他，厨房里不断端汤上菜。这家人经历多少苦难，但终归是围桌吃饭。这里头有一种恒常感，也有悲悯。

电影《风柜来的人》闪过一个连情节也算不上的画面，主角们在市场卖卡带，随手和小贩买根甘蔗，边走边啃。见那一幕，就知道社会已很不同。现在若突然想啃甘蔗，特别去找也未必能得。时间是蹑步之贼，是如此将一个许多人啃甘蔗的社会，置换成甘蔗难寻的社会。

——《芦洲老区凉水两味》

《童年往事》

看理想：但这些东亚的家庭常常会让人心情复杂，存在许多让人又爱又恨之处。您会怎么看待“老派”的家庭关系跟现代个体精神之间的矛盾呢？我们如何能在其中找到平衡？

洪爱珠：我稍微幸运一点，虽然在大家族里长大，但父母大致开明，所以不怎么被“近身压迫”。父母就是一道防火墙，有效间隔开来一些他人的指教。比如婚嫁方面，始终没有压力。若有什么平衡方法，有一个词可用，就是“阳奉阴违”。

阳奉阴违听起来负面，其实情感面是可行的，主要为了不与跟血缘亲人翻脸。我现在人到中年，面临家庭成员陆续离去，因此非常珍惜人与人的和谐，但同时仍得保有内心的独立性。

如我这样，年纪也不算老的偏执怀旧者，与真正长辈的怀旧，有不同的质地。那很可能是以怀旧抵抗被资讯冲刷，只身立足沙河中似的，极不确实的时间错乱感。我从小吃的那种粽子，实际上已消失多年，同时佚失的还有，自家包粽子的手工艺家族，及仪式俱足的，昔年端午节场景。

……

隔话筒听她讲话，几乎看见，祖屋的饭厅没亮灯，一室不动声色的黑黝。一大家人终究散开去了。在各自的地方，吃着不同来处的粽子。偶尔觉得前无路后无人，明明是盛夏的节日，却过得无色无味，怅惘发凉。亦要当作成人后不时经历的挫伤，要轻轻放过，面不改色的，将之挨到隔天。

——《吃粽的难处》

看理想：您的一句话让许多人触动，“做饭是把生活的主权拿到自己手上”。是怎样写出这句话的？

洪爱珠：这句话不是书中原文，而是其他的报道提到的。书里说是“决定吃什么不吃什么，是自己给自己做主。”现在外卖普遍，不做饭也活得下去。不过，到底为了能够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用好一些的食材、调味清淡一些（馆子菜是不宜天天吃的），天冷时想喝个鱼汤，自己可以做到，也节省开支。

这个概念是从我妈妈那得来的。她不需要说这类铿锵的标语型句子，但她一辈子是这么示范的，我们开口想吃的菜，她都烧得出来。我从小看我妈妈，觉得能做饭，是很大的本事。

妈妈手把手教学的卤肉，供图/洪爱珠

封面图：《海街日记》

采写：青鸾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