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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加沙:超8000人死亡背后,一个普通人面对的是什么?

绝望加沙:超8000人死亡背后,一个普通人面对的是什么?

时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自10月7日起,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和以色列之间爆发大规模战争,目前已导致双方超过9800人死亡。加沙卫生部门表示,加沙地带死亡人数超过8306人。过去75年历史里,冲突和战争一直是加沙地带的常态。近10年来,在以色列的封锁和哈马斯治理下的加沙经济濒临崩溃,却因中东热点转移、巴以冲突被国际社会边缘化,出现了罕见的“平静”状态。生活在加沙的人们得到一点喘息机会,开始在夹缝中规划自己的未来。这次大规模战争打破了短暂的“平静”,让脆弱的加沙几乎走向崩溃,也击碎了普通人对未来的微小希望。


记者|吴淑斌 程靖

无处可逃

“对不起,过去24小时里我们经历了很多事。电只来了30分钟,我们家有30个人,都靠这一个电池。日落时分,天快要黑了,以色列轰炸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邻居)的家。朋友和丈夫、孩子去了医院,逃过一劫,但她的妈妈和妹妹都死了,丈夫的父亲也死了。那个妹妹才17岁,刚刚通过巴勒斯坦高考,她特别聪明,以后想做一个医生。”

失联24小时后,阿伊莎·沙克法(Aisha Shaqfa)终于在当地时间10月23日傍晚给本刊记者发来消息。30岁的阿伊莎是巴勒斯坦人,与家人一起居住在加沙南部的拉法市。她的情绪低落,为刚刚死去的邻居悲伤,为幸存的朋友担忧,也为自己一家人没有水和面包而焦虑。为了转移注意力,阿伊莎和记者聊了半个小时关于摄影展、爱情和伴侣后,情绪刚刚有些放松,气氛又陡然变了。

“就在刚刚!又一次空袭!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就连这种(轻松的)时刻都要被毁掉!大家都很害怕,刚才那次空袭很厉害!”

从阿伊莎家起居室的窗口向外望,邻居家的房子被炸毁。(Aisha 供图)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20天。当地时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军事行动,向以色列发射了几千枚火箭弹,哈马斯武装人员还在边境一场音乐节上杀害了270人。以色列随即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对加沙地带发起代号“铁剑”的猛烈攻击,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在一份简短的电视声明中称:“将动用其全部力量摧毁哈马斯,我们将打击到底。”

以色列的轰炸从10月7日开始。和以往不同,这次战争的轰炸密集、猛烈、随机,让人毫无准备。一位生活在加沙城的记者萨娜·卡玛勒(Sanaa Kamal)告诉本刊,10月7日开始的三天里,“我们一直在承受以色列的持续轰炸,几百次轰炸。第一天轰炸时我出去做报道,当我回到自己的街区时,我们的街区几乎完全被毁掉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街区,有国际组织、国际机构的办公室,还住了很多上班族、记者和工程师。这里没有武装分子,为什么要炸我们这里”。阿伊莎还目睹了一种名为“火带”的新方式,可以同时轰炸同一社区的几栋房屋,仅一次空袭,就足以摧毁整个街区。

炮火之下,许多人被迫离开家,试图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今年40岁的海塔姆(Haitham)是一位在公益组织工作的农业工程师,战争爆发以来,他已经被迫迁移了两次。海塔姆和家人原本住在加沙北部的街区,10月10日那天,他接到以色列国防军的撤离警告电话,“轰炸和导弹正在接近我们,传来的声音非常恐怖”。海塔姆和家人收拾了最重要的物品,还带着一袋药品,转移到加沙城里的祖父家。那里没有电、水、网络,他们只能买到少量食品,满足孩子和老人的需要。

加沙一座被炸毁的房屋。(Haitham 供图)

只住了两个晚上,海塔姆又不得不离开这里。10月13日,以色列军方发表声明,要求加沙北部约110万居民在24小时内全面撤离到南部,因为他们即将发动“重大军事行动”——这被认为是强烈的地面进攻即将到来的信号。

海塔姆和家人只好继续往南边走,这一次,转移的人里增加了他的父亲、兄弟一家,共13个人。一路上,看不见尽头的车辆队伍从北向南行驶,车辆的顶部堆满了床上用品和床垫,路上还有背着行李打算搭车的行人、后车厢挤满人的大卡车。他们来到南部汗尤尼斯的亲戚家,这里已经接收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家庭——这是如今大多数加沙家庭的常态。阿伊莎的家里接纳了来自北部的哥哥、姐姐两家人,原本只住4人的房子挤进30个人。

然而,加沙南部也无法真正远离炮火。海塔姆告诉本刊,10月24日那天,“汗尤尼斯的爆炸持续了一夜,有一条‘火带’,我们不知道爆炸具体发生在哪里”。同样在24日,阿伊莎住在南部的表姐一家人因为空袭全部遇难,“以色列的炸弹还没用完吗?不是说南部是安全的吗?他们炸掉的一栋房子里有几十个人”。

加沙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人们迷失了方向,他们只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会更安全。”32岁的加沙摄影记者罗斯迪·萨拉杰(Roshdi Sarraj)告诉本刊,在一次外出拍摄时,他目睹了一支疏散人员的车队遭到空袭,造成至少70人死亡。战争刚开始时,萨拉杰位于加沙城中心的公寓就被摧毁了,但他和妻子、1岁的女儿并没有离开,只是住到另一个街区。“我和家人决定留下来。只要以色列还在攻击,就没有地方可以幸免。”

一部分惊恐的人们躲进医院里,希望可以躲避轰炸。“医院是国际人道法规定的特别受保护设施,任何病人都不应该在医院病床上被杀害,任何医生都不应该在试图拯救他人的同时失去生命。”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公共关系干事克里斯多夫·汉格(Christoph Hanger)告诉本刊,在加沙,他们的团队看到“数千人无处可去,正在医院寻求庇护,就睡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即使建筑物的墙壁因为爆炸而不断摇晃”。但在10月17日夜间,这种“最后的底线”也被击穿——自称“最动乱地区的和平天堂”的阿赫利医院遭到轰炸,造成约500人死亡,其中包括儿童、医生。

10月29日,巴以冲突已持续23天,受伤的儿童在加沙南部汗尤尼斯的医院接受治疗(视觉中国供图)

物资短缺

接受采访的那几天里,萨拉杰的周围总是一片嘈杂,人的呼喊声、汽车的轰鸣声、机器运转声常常淹没他的谈话。萨拉杰解释,他正在加沙城一座医院旁边拍摄新闻照片,看到伤者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医院的情况是灾难性的。(病人)数量增加如此之快,医院没有足够的床位和医生,也没有燃料和医疗用品来提供服务。医生告诉我们,他们试图在医院走廊里进行手术,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的空间了。”加沙地区一位卫生部官员称,医院太平间已满,甚至需要用冰淇淋车来存放尸体。

医疗系统已经濒临崩溃。加沙城医院的医生尼达尔·阿贝德(Nidal Abed)在美联社采访中说,由于缺乏干净的水、发电机燃料和必要药品,他只能用“找到的任何东西凑合”:用衣服做绷带,包住大面积烧伤处;用商店里买来的食用醋做消毒剂;用缝衣针做手术针。由于没有足够的抗生素,他无法为严重细菌感染的患者提供完整的治疗,只能开一些药片。更大的问题是,电力紧缺之下,一些医院的灯已经熄灭。在南部城市汗尤尼斯的纳赛尔医院,甚至只能由护士和助理将手机举在手术台上,用手电筒帮助外科医生做手术。

不只医院,整个加沙地带的水、电和生活物品都在全面告急。10月7日,以色列能源部长宣布,已签署命令要求以色列电力公司切断对加沙地带的电力供应。

巴勒斯坦人在排队购物。战争爆发后,以色列当局切断了对加沙的电力供应,禁止货物出入加沙(视觉中国供图)

从2007年哈马斯武力控制加沙地带以来,以色列封锁加沙地带,货物、燃料进出加沙都必须通过以色列的检查站。和平时期,加沙50%的电力由以色列提供;加沙拥有一座柴油发电厂,占供电量的25%,其余电力通过各种屋顶太阳能光伏板和私人柴油发电机产生。而电力直接影响供水,加沙地带的水务部门表示,该地区三分之一的饮用水依赖以色列提供,其他水源包括地中海的海水和地下含水层,经过海水淡化厂和处理站进行去污后食用。没有足够的燃料和电力,加沙就无法得到干净的水。

即使没有战争,加沙的供电和供水情况仍然糟糕,艰难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萨拉杰回忆,大部分加沙居民每天最多能从主电网获得6~8个小时的电力供应,其他时间只能“各凭本事”。用水情况更是糟糕,很多地区的居民甚至无法从水龙头里得到干净的水,“这直接让他们患上各种疾病”。战争爆发后,幸运的人们每天能有两三个小时的供电,否则是长达好几天的断电。海塔姆曾发来一张照片,一个插排上插满了十几个充电器,这是家里偶尔来电时的情况。在本刊的采访中,身在加沙的采访对象只能断断续续回复消息,随后就是漫长的“失联”,因为网络也时有时无。

海塔姆家里来电时,家人集中充电的景象。(Haitham 供图)

每天,加沙人要操心的事情是如何获得干净的水和食物。23岁的哈立德·阿莱曼(Khaled Rahman)躲在加沙南部的亲戚家里,和17个人生活在一起,他告诉本刊,水龙头几乎干涸,每天能流出的微弱水流不超过30分钟,他们只能到离家三公里的一个教堂里领取救援组织提供的干净的水,因为商店早已断货。“每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弟弟把厨房里五个瓶子挂在身上,去教堂排队。不管我多早到那里,都有好多人在排队。”哈立德说,家里的水由几位女性长辈分配,每人每天只能分得一小杯,“我们不敢喝光所有的水,万一明天没有了呢?洗澡、冲厕所更是困难了。好在我们喝水太少,也不太上厕所。至于食物,那是我的父亲和叔叔负责排队的事。”

各方斡旋下,以色列终于同意让部分物资从埃及一侧的拉法口岸进入加沙。以色列媒体称,截至当地时间10月26日,共有2批、共计74辆运送水、食品、药品的卡车向加沙地带运送物资。这只是杯水车薪,根据联合国的统计,加沙地带每天需要100辆人道主义援助卡车。克里斯多夫告诉本刊,红十字会已经为加沙调动了60吨人道主义援助物资,但“需要一个更可持续的解决方案,让援助持续进入加沙,否则我们将目睹更多的伤亡、痛苦,更可怕的场景”。

“希望”破灭

在描述糟糕的战况时,不止一位采访对象向本刊记者强调,“巴勒斯坦人的苦难不是10月7号才开始的”。从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建国,加沙地带就开始了长达75年的“悲剧”。

出生于1965年的加沙人马哈茂德·达赫尔(Mahmoud Daher)经历过三次中东战争、几次加沙战争和无数次小规模武装冲突。达赫尔的父亲是加沙本地人,母亲一家来自内盖夫沙漠中部城市(现以色列南部城市贝尔谢巴),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期间,母亲生活的村庄人民被以军驱逐,一家人逃到了加沙。在达赫尔58岁的人生里,对加沙的记忆是一串数字,都是战争和轰炸频发的年份:1997、1998、2000、2005、2009、2012、2014……至今,达赫尔还能记得自己两岁时跟着父母四处躲避以军空袭的场景,但他印象最深的还是2014年加沙战争期间,一枚来自以色列的炮弹击中海滩,杀死了四个正在海边嬉戏的小男孩。

“再没有哪里的海滩比加沙更美,人们在这里奔跑、晒太阳。”采访中,萨拉杰多次提起加沙的海滩,这是加沙人民少有的娱乐场所,中国摄影师李亚楠2019年到访加沙时,看到夜幕降临后,加沙人的帐篷如雨后春笋般在海滩上搭起。不过,这片海滩也曾在以色列的严格管理之下——1993年的《奥斯陆协议》签订之前,以色列对海滩实施宵禁,每天晚6点至次日早6点钟,任何人不得进入。

2007年,以色列封锁加沙,不仅在北部和东部设置了由混凝土隔离带、缓冲区、暸望塔和重兵把守的边界,海上也仅允许渔民在6~15海里的范围内捕鱼。电力供应不足、轰炸频繁、建筑材料输入受限,加沙当地无法发展大型工业,而最肥沃的农田也位于边境禁区,农民无法耕作。加沙的经济发展远远落后于约旦河西岸地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统计数据显示,2007~2022年,加沙年均失业率达39%,青年和女性失业率超过67%。

巴勒斯坦人正在检查受损的建筑物。这次战争的轰炸密集、随机、猛烈(视觉中国供图)

“在加沙,死亡像呼吸一样平常。”中国战地记者周轶君在2002年至2004年常驻加沙,见到了加沙人与以色列军方之间的暴力循环:激进分子发射火箭弹或发起自杀式袭击,而以色列用轰炸、推土机推平加沙房屋的方式作为报复;在巴勒斯坦人民的葬礼上,民众情绪激愤,又会开启下一轮循环,而发起袭击的不少人都目睹过亲人被杀害。周轶君告诉本刊,以军常常试图定点清除躲在居民楼里的哈马斯成员,这很容易误伤普通人,“我租房时,也会让保安帮我留意楼里新搬来的人,可别是一个哈马斯的高官”。在《中东死生门》一书中,周轶君也曾提到,哈马斯在加沙并非没有争议,但因其在加沙承担了许多社区运营责任,即便视哈马斯为动荡之源的巴勒斯坦人,也对其感情复杂,或是不敢公开批评、怕招惹哈马斯。

不过,2014年加沙战争过后,除了2018年、2021年两次局势升级外,加沙地带出现了罕见的短暂“平静”。哈马斯与以色列间的小规模交火不断,但没有出现大规模战争。外界认为,随着世界主要力量的战略改变,巴以问题被国际社会边缘化,尤其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中东热点从巴以问题转移到伊朗与沙特的大国对抗。在周轶君看来,虽然这意味着巴以和平进程停滞不前,但对巴勒斯坦人来说并不算太糟糕,“政治解决没希望了,至少日子是平静的吧”。

人们在夹缝中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开始对未来有了规划和期待。阿伊莎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回到加沙的。她曾拿着奖学金在土耳其留学,但在2021年2月选择回到加沙的家人身边。回国两年半,她做过兼职英语教师、为国际公司提供英语演讲培训、为加沙私营企业做调研。10月11日,阿伊莎的一位学生发来信息:“老师,今天夜里12点后可能就没网了,如果这是我给你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我想告诉你,你真的很棒。”收到这条消息,阿伊莎开心起来,“我认为我做老师还蛮成功的”。

她还在今年9月参加了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工程处(UNRWA)的英语翻译岗位考试。UNRWA是加沙仅次于哈马斯的第二大雇主,在教育、医疗、援助和行政等分支机构里雇用了1万多名加沙人,是加沙人“挤破头”也要争取的理想工作。阿伊莎和另外50个人竞争一个岗位,她的笔试成绩不错,战争爆发之前,她一直在等待面试邀请。

10月24日,联合国巴勒斯坦难民机构(近东救济工程处)在向人们提供食物。以色列媒体称已有74车援助物资进入加沙。但根据联合国的统计,这只是杯水车薪(视觉中国供图)

哈立德也在2023年初回到了加沙。他在大学里一直学的是教育学和青少年心理学,希望能为加沙的教育做点贡献。“巴勒斯坦人很聪明,也很重视教育。但在加沙,孩子们的教育很容易中断,有时是因为建立和运营学校的国际组织资金不足,有时是一次轰炸毁掉了学校。我能做的不多,可以当一名老师,在特殊情况下把孩子集中在一起上简单的课。否则一旦离开学校,他们就很难再回去。”

另一位24岁的加沙女生玛拉姆·萨拉赫(Maram Salah)在今年春天创办了自己的小公司——一家人才库,帮助加沙年轻人匹配到国际企业。这种灵感来自玛拉姆自己的经历。在加沙一所商学院读书时,她曾为本地一家数字营销机构免费打工,毕业后成功找到了一家沙特企业的远程兼职工作。她发现这是一条可行之路,“现在许多加沙毕业生会参加代码、网页设计、市场营销的在线培训,找远程工作”。她的公司已经帮助10名加沙人找到了沙特、阿联酋、英国和约旦河西岸的远程工作。通过薪资抽成,她想让自己的项目逐步运转起来、实现盈利。

但战争打破了这一切希望。人们被无止境的死亡恐惧包裹着,无暇思考可能拥有的未来。10月21日,阿伊莎带着哭腔给本刊记者发了语音:“我还活着,但现在每天的生活是一家人为了喝水、冲厕所和洗澡而到处找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的事业理想怎么办?”又过了3天,阿伊莎已经没有心思关心自己遥遥无期的面试,“如果再不停火,我可能会因为思虑过度而死去。我们能活下去吗,会死吗?会被炸成碎片还是留个完整的?会和家人一起死,还是留几个人面对剩下的人生?如果我们家被炸了,会被掩埋在废墟下3天都没人来找我们吗?”

加沙居民徒手挖掘废墟里的遇难者。(Haitham 供图)

而玛拉姆在今年9月得到奖学金前往爱尔兰攻读硕士。战争爆发,她和家人失联了9天,终于在10月16日重新取得了联系,“我感到无助,只能尽我所能与他们保持联系。以色列炸毁了加沙唯一的电信设施,切断了人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还炸了我们的家、杀了我的猫。9天的折磨,我以为我失去了家人!(今天)我们联系了40秒,听到我妈妈崩溃的声音,告诉我他们还活着”。

离开,还是留下

不太了解加沙的人很容易发出疑问:为什么不离开加沙?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忍受折磨?

一个直接的现实原因是,人们很难逃离。加沙地带被国际人权组织称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监狱”,从2007年被以色列封锁之后,除非获得以色列颁发的出境许可证,否则巴勒斯坦人被禁止离开加沙原则上,以色列允许以下几类人离开:医疗和人道主义参与者;获得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学生;具有以色列公民身份的个人;国际组织的工作人员;外交官和外国新闻界人士。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个流程漫长、烦琐,常常会毫无理由地被拒绝。哈立德将其描述成“一场折磨”,他曾经在2021年前往欧洲留学,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最终获批。他带着入学通知、奖学金证明等材料前往民政大楼提出申请。“那里人好多,每个人都有迫切需要离开的理由,和工作人员大声述说自己的苦难:病痛,或是在西岸的亲人即将去世。”哈立德等了三个月也没有得到回复,此时距离开学只剩一个月。他给大学发邮件请求帮助,“但我也无法清楚说明离开加沙的审批是如何运作的,这个过程并不透明”。学校愿意帮助他,但结果如何“取决于运气”,幸运的是,哈立德最终离开了加沙,只是延迟了一个月报到。

10月28日,加沙东北部拜特哈农城区遭轰炸后,冒起浓烟。战地记者在远处拍摄(视觉中国供图)

拿到批准后,经由以色列的埃雷兹检查站出境又是漫长的过程。周轶君曾经见过前往以色列打工的加沙人是如何过境的:凌晨四五点,他们从家里花十几分钟赶到检查站排队,然后开始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等待,等待被盘问、检查。如果边境发生了冲突,或是以方认为“有危险”,等待时间可能延长到五个小时,甚至临时关闭检查站,不再允许通行。

离开加沙的人像闯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原来人们可以自由地用水、用电、看电影,可以和各国的人交流。”在欧洲留学时,哈立德慢慢学会放心地接听手机,“不用担心这是不是轰炸警告”。2019年,因为工作调动,达赫尔和妻子迁居土耳其。刚离开加沙不久,达赫尔每次旅行前都担心自己是否需要提前4小时去机场,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不再需要花3个小时通过检查站。“在土耳其,我第一次开车17个小时、1000多公里!这是我一生中从未做过的事!在加沙,我能开的最远距离就是40公里。我被封闭了太久,请你想象一个离开监狱、走向自由的人的感觉;我从笼子里走出去,环顾四周,看到了笼子之外的空间。而这不光是我自己的生活,这是加沙200多万人民的生活:要么逃离并得到自由,要么在监狱里慢慢地死去。”

也有人主动选择留下来。摄影记者萨拉杰出生在英国,当时,他的父母正在英国留学,学业结束后带着年幼的萨拉杰一起回到加沙。“我永远不会离开加沙。许多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是从别的地方被驱赶过来的,我们本来就是自己土地上的难民,还要继续流浪吗?如果有人占领了你的土地,你就要继续反抗直到重获自由。”萨拉杰告诉本刊,身边有许多朋友曾经试图离开加沙,到别的国家定居,最后还是回到这里,“他们回来后说,没有哪个地方像自己的家园一样,有这么美的海滩”。

在加沙,萨拉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媒体和国际非政府组织工作了十多年,如今是一家媒体公司的联合创始人,被许多国际媒体称为“中东的眼睛”,向世界报道中东尤其是加沙局势。10月17日,萨拉杰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超过12名记者被杀,由于爆炸以及电力和互联网中断,加沙缺乏媒体关注。然而,我们仍在努力报道,以便世界能够看到以色列在加沙的罪行。”萨拉杰告诉本刊,他曾经报道过2012年、2015年和2021年发生在加沙的战争,这一次是“最糟糕的一次,他们攻击加沙的每一个平民,占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家庭”。

萨拉杰在轰炸过后的现场做报道。(图|Roshdi Sarraj社交媒体)

战争开始以后,萨拉杰始终留在被轰炸的街区、医院等各个地方,还帮忙徒手从废墟下挖出被掩埋的伤者。因为网络和电力限制,萨拉杰每天只会回复一次消息。10月22日,在一所嘈杂的医院里,萨拉杰发来消息告诉本刊,在这次战争中,他失去了一位同事,一位只有21岁、非常专业的摄影记者,“他有非常灿烂的笑脸和美丽的灵魂,梦想成为一名报道世界各地新闻的国际记者。当时,他戴着头盔、身穿印着‘记者’的服装在现场报道,轰炸就这样发生了。还有两位同事失踪,我们至今不知道他们是否活着”。

发完这条消息后,萨拉杰再也没有“已读”消息。也是在那一天,以色列轰炸了萨拉杰家所在的街区,他在这次袭击中丧生,成为第19名遇难的巴勒斯坦记者。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45期,感谢周轶君、李亚楠为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实习记者覃思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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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空豆/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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