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的情感影像语法分析
【提要】 刘伽茵导演的新片《不虚此行》是一部注重情感影像叙事的现实类剧情片。故事采用段落化结构,穿插在段落间的诗意画面体现出创作者的主观意图,也将更为深层的情感心理因素加入现实影像。影片虽然采用了职业演员阵容,却在内在精神上契合了新现实主义中的普通人主题。在突出现实主义影像叙事中的真情与真实的多个维度上,坚持了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中的普通人价值。
【关键词】《不虚此行》 真·现实主义 普通人 情感影像
片名《不虚此行》的“行”指的是人来世间的这一场,尤其是主人公闻善作为悼词写作者,以文字来送别逝者的终极行程。影片虽然没有采用神秘主义的渲染去描写文字送行者的形象,但是由古老的神话可以知道,西方传说中的冥河水上,驾船运送魂灵的摆渡人要在逝者双眼和嘴唇上各放一枚金币,让生命离世时容貌安详。《楚辞》中的《招魂》则反复咏叹“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1】 殷殷劝告魂魄离散的逝者,东、西、南、北,上下各方,各有各的糟糕危害,只有魂归故里才是安全且欢乐的。闻善的现代人身份使他不必披上夸张的古装法衣,就足以承担起文字摆渡人的职责,就像他对影片顺序中第一家出场的客户女主人解释:“写这个,得负责。想负责,就会麻烦一些。”
出现在片内的委托者共有五个人家,除了沉疴已久的方大妈,其他四位都是男性,全面囊括了核心家庭伦理中的男性身份 :爷爷、父亲、兄弟和儿子。他们在身体化为青烟乌有的同时,又作为抽象的服务对象被闻善记录在本子上。经过文字化的生命记录或删去、隐瞒掉一些,也可能着意概括、 突出另外一些,最终定稿在A4纸上,和一个显示在微信界面的转账金额构成劳动交换。就角色设计来看,这是闻善从编剧变成写手之后的弹性劳动方式,而在影片的美学表现层面上,它构成了影像叙事得以展开的事件逻辑。各个段落之间既相互独立松散,又因为叙事人的连续在场而得到相对合理的串联。其中的特殊之处在于,与生死相关的写作行为和经过闻善选择的情感价值点在影像实录的剪切空隙之间注入向死而生的诗意,成为 一种特殊的真 · 现实主义,体现了“长期以来中国电影教学赋予的最高价值观”。【2】
“诗意的东西把真实的东西带入……”【3】与其说符合语言节律的句子是诗歌,不如说一个与生命经验相连的记忆,一个能够联系逝者与未亡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意象更具有诗的含蓄深意。刘伽茵的导演手法也往往在诗意渐近的影像现实交汇中得到更大幅度的自由施展,有时候是突出对比度的矛盾画面,有时候是加快速率、加大动能的连续蒙太奇。前者的附着对象名为万晓军,向闻善发出委托的是他的弟弟、妹妹,而不是前妻或女儿;后者更是连具体的名字都没有,委托人老陆是逝者的发小,同为创业公司的合伙人。这些伦理关系的变化显示了北京作为一个现代都市空间的流动性,一些在历史上曾经作为固定价值的人伦关系被当下社会中的新变化激烈地改写着。刘伽茵在影片中不去直接描摹现象、展现事件,而是转移到语言对白和文字写作的并行道路上,用心理诊疗一般的谈话问答实现意蕴多重的创作目的。
围绕大哥万晓军的叙事在影片中占比不多,和前一个关于爷爷去世的叙事单元组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不明时序。【4】观众们在开场时先看到黄磊扮演的王先生快步领取父亲的骨灰,从他和闻善商讨悼词怎么写的简洁对话中获得模糊的初步印象:虽然悼词是为了那些已经结束了生命旅程的人们而写,他们不会对此再做任何反应,但是在已有模板上填上姓名信息的做法仍然是不能接受的。“我父亲还是要具体来写。 ”此时的“写 ”其实是“被写 ”,约等于刚刚迈过生死界限的逝者在最后一次不能由自己改动的生命文字中画上句号。细看电影片头的观众,会注意到有一个句号介于中英文的片名之间,官方海报的图案设计也保留了这个句号。
形象上先出场的王先生一家和事实上闻善先接单的万氏兄妹故事彼此间并无瓜葛。影片在二者间的剪辑轻松自然,不落窠臼。这种布列松式的影像现实感是刘伽茵从拍摄第一部作品《牛皮》就 开始显露的,“电影是我对生活的思考、体验和反省。”【5】不是被动地如实摄取镜头中出现的事物与人,而是在缜密的理性准备后,预先筹备需要出现在镜头中的空间内容,包括作为叙事基础的物像细节,以及后续要加入进来的其他影像元素。刘伽茵身兼导演与编剧的功力在影片中具体表现为语言文字与物像调度间的对位关系,文学化的诗意感在有具体语境所指的物像画面中生成、闪动。对于王先生来说,是他在闻善撰写悼词的过程中逐渐读懂父亲的遗憾。观众随着闻善点开朋友圈,从他的主观视角看到王先生终于种下父亲执念中的家乡翠竹。
如果说王先生用画外音的方式表明心迹难免在影像处理方式上有些生拗感,相较来看,闻善在万氏兄妹身上唤起的家族回忆更为琐碎而真实。同样是画外音的方式,妹妹万晓梅的抱怨因为喋喋不休而格外真实。对比二哥万晓勇对大哥的纯然赞誉,一对兄妹对于同一个人的记忆竟然像冰与火一般截然不同。镜头探入老北京铜炭火锅内部,木炭充分燃烧到透亮。很快又是 一块硕大方正的人造冰,在远景处的风扇吹拂下极缓慢地滴水融化。冰火两重天的画面剪切和大哥生前的个性举动构成语言和图像的相互关联,重构为记忆复述中的情感影像。不需额外解释,也不需要推上近景镜头,观众们已经能够在一瞬间辨认出告别仪式上的四人身份,认出那个恸哭到险些倒地不起的身影正是妹妹万晓梅。显然,是闻善关于人造冰的提问击中了手足亲情中的怀念与哀伤。这是一个自救与拯救 同时来临的时刻,是写作者获得自身意义的重要印证,也是逝者在他人的感念难忘中宛如重生的诗意时刻。看似木讷迟钝的闻善在聆听和问答中找到了犹如“玫瑰花蕾”一般的记忆密码,借由“心理分析的关键物 ”开启积怨之下的核心记忆。【6】不满、挑剔和连珠炮般的质疑、抱怨在经过火的淬炼和冰的消融之后渐渐平复为一种“接受”的姿态。在死亡已经发生并完成了生命的文字叙事之后,全面地“接受 ”大哥芜杂而尽力的平凡一生,其中有堪称传奇一般的炽亮高光,有值得一生铭记报恩的酷暑里的清凉。万晓军,一个在影片中只出现了姓名元素的无形象人物,在刘伽茵的真· 现实主义的情感影像中得以树立起来。这个人天生不善经营,但也从不与家人、友人计较得失,明明是奉献型大哥的豪爽直给做派,却脱不开狗的借喻,强直固执,又轴又浑。人物描述中的性格灰度与张力,连同非叙事性的诗意画面一起,构成了《不虚此行》的情感影像语法。闻善是主语,围绕逝者的各方讲述追忆是提供梗概大意的宾语。最重要的功能是谓语,由闻善在片中执行导演/编剧的意图,在串联拼接起来的时空结构中连续不停地运行着故事讲述。当一个叙事单元临近完结,根据前一段情节中的生死情感提炼出一帧具有“诗眼”意味的点题画面,采用隐匿摄影机镜头运动的方式加以呈现。画面显然来自创作者的主观构想:表现父子传承的家乡翠竹,成长记忆中的烈火与寒冰,方阿姨讲述丈夫出轨时叠化在精纺毛毯背景上的京沪线铁路图,以及另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猝死创业者,因为心梗倒在融资到来前。然而影片为他存留了一帧温情画面,公司渡过难关改善办公条件,从半地下室搬进摩天写字楼。镜头摇升,视角仰望,开在高空里的一扇窗似乎是特地留给灵魂进出的通道。
现实影像中的普通人难题
电影在诞生之初是属于普通人的影像游戏。《工厂大门》《婴儿喝汤》和《火车进站》,影像中的人物都是普通到不被标注姓名的人。他们倒映在胶片上的自身活动影像成为电影史的不朽发端,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电影的讲述与他们相关。商业目的的加入扩大了电影的文化版图,也让普通人 在明星演员和英雄角色的双重驱逐之下远远地离开了聚光灯,心甘情愿地成为银幕下方的观看者。而在社会意义和革命主题加入电影的创作环节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把普通人带回到摄影机镜头前。安德烈· 巴赞认为,《偷自行车的人》表现的是“ 一桩普通而琐碎的小事”,却符合了新现实主义从最优秀影片中提炼出的全部原则。影片中的主角父子都不是职业演员,却实现了“人和他的角色完全合一”,德·西卡挑选扮演者的标准只根据一个指标特征,“普通人具有的朴实外貌和举止”。【7】
《不虚此行》的全片主旨在于讲述普通人的故事,通过主人公闻善和委托人之间的对话来层层追问 :看,那个人是普通还是不普通?有趣的是,《不虚此行》虽然采用了职业演员的表演,没有对新现实主义的既有美学原则表现出完全复古的承继,但是影片中最大限度消融了表演痕迹的职业演员们反而为表现普通人难题提供了足资借鉴的精彩段落,不仅令观众印象深刻,也可能为电影现实主义的继续发展提供又一种思路。
影片中,闻善曾在工作之外的两个地方漫游。前往次数最多的是动物园,与此相关的影像段落和王先生朋友圈的翠竹一样,内在指向显豁有余,场景调度却需要增加更多的自然运动轨迹。因此,相较于动物园来看,反而是闻善在片中只去过一次的影视产业园更具有普通人的表现力。
和扮演王先生的演员黄磊一样,在影视产业园中出镜饰演闻善研究生导师的演员孙淳也在方方面面做到了“特别的 ”普通。他在闻善视角中的出场方式类同于动物园场馆中的动物,都被圈隔在玻璃室内空间的另外一边。闻善带着家乡茶叶去产业园探望导师的做法,和动物园里扮成大猩猩的饲养员为动物们准备投喂的食物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孙淳扮演的编剧导师是闻善的未来镜像可能,他们之间现存的差异是《不虚此行》的表现重点。
导演刘伽茵曾经在访谈中说闻善的角色设计中包含着可以“被委屈 ”的性格,这是普通人在现实遭际中的常态。英雄创造环境,强者改变环境,普通的人们适应环境。闻善与导师站在影视园吸烟区的交谈戏份,为普通人的多样性与存在价值添加了有趣的亮色。
晴空下,导师口中说着和闻善语气相似的话。闻善说自己过得不好,导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话道“我过得也不好”。中景,短暂沉默的师生对立。导师形象的楚楚衣着在款式、质地、配色等方面拉满细节,从头到脚的精致有型翻转对比了师生两人的年龄差异和生活差异。在高档衣料的光鲜映衬下,闻善的形象愈发显得黯淡内收,就连他性格中的局促也因此被放大。然而紧接着,闻善拒绝了导师递过来的橄榄枝。
导师说:“有个活儿,我介绍了你。是个现实主义题材,挺适合你写的。”
闻善没有询问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就直接说出了最根本的拒绝,“我不写剧本了。”
这一句拒绝表面上只是否定了一次剧本写作的提议,其实还切断了闻善在未来成为导师那一类编剧的可能,同时切断的还有玻璃间办公室内对着编剧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责难,以及仅在一支烟的功夫后就催促编剧返岗的年轻声音。抽身而走的闻善用“拒绝 ”保留了自己的选择自由。此前,他已经把这种自由权用在为合伙人写悼词的老陆那里。不是CEO的创业光环,更不是接一次活儿得到的那个转账数字,而是老陆从发小、朋友、同路人、奋斗者的情感角度做出的真情讲述激起了闻善的写作意愿。在悼词中送逝者最后一程的闻善其实是一个握有主动权的选择者,他听从自己的内心,也让身上的服饰装扮服从于自己的内心。在这个意义上,“普通”成为一个忠于自己的主动选择,而改变的可能也相应地转入内在的方向,由自己缓慢地探索真正想写、可写、能写出来的普通人故事。闻善不再去寻找笔下人物的不普通之处,换言之,为普通人写作不再构成阻碍他的难题。
影片末尾,人物在骑行回出租屋的行程中获得了小提琴伴奏的快节拍配乐,大街上的自然光和出租屋里难得通透的强光接连照亮他的脸。此前叙事中经常隐在暗影反打中的闻善最终展示出沐浴在光亮中的正脸,电脑屏幕上许久未曾闪动的光标也有了动静。吴磊扮演的小尹即将获得一个具体的字,可能是一个与“引燃”谐音的命名。更重要的是,闻善用背影和画外音告诉电影内外的普通人们,“和你说一声,你可以当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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