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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找到我的年度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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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燃烧》
 
最近读了一本非常有灵气的小说集,青年作家焦典的首作《孔雀菩提》。
 
有非常多标签可以介绍这位还未被大众熟知的年轻作者,比如莫言的学生、云南作家、女性写作、95后......但都不如她的文字有感染力。
 
她写母女的情感联结,“妈!你跑快点!”;她写衰老面前,一个老人的剧烈挣扎,“我不愿意它们死,但我更不愿意它们就这样活”;还有穿梭于雨林的奶奶,能听懂野象的心,不稀罕长命百岁,只愿痛快地活着。
 
焦典笔下的人物,能在困顿中绽放,她们身上散发着城市人无法轻易理解的巫性,野性而饱含生命力。她们的奇异,打开了进入世界的另一扇小门,里面或许有陡峭甚至危险的事物,但那些东西让你苏醒。
 
与焦典对话的过程中,她几次聊到自己对未知的尊敬,她相信万物有灵,也相信平行宇宙。大概是因为这份孩童般的感性,才能写出似真似幻的故事,造出会生长的人物。莫言的评价颇为形象,“这部作品像孔雀一样华丽,又像鸵鸟一样朴素;像小猴一样活泼,又像大象一样笨重。

以下是我们与焦典的对话。



01.
云南的故事,雨林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看理想:作为北京师范大学的文学创作博士生,写小说是你的作业吗?
 
焦典:不是,我们专业比较轻松自在,基本上大家都是被放养的状态,你就随便在学校里闲逛。
 
我觉得这就是这个专业需要的,如果专业要求你进入一个整齐化的节奏,每天把你的时间分成一节一节,告诉你几点该做什么,那样的环境反而不会产生文学。文学就是要你每天在外面闲逛。

《孔雀菩提》焦典 著

新经典


看理想:你会怎么形容《孔雀菩提》里收录的小说?
 
焦典:有点难形容,这个小说集就是写了一些云南的故事。其实写的时候,我并没有明确的规划,它最后集结成了这个样子。大家给了它一些头衔,比如云南、雨林、女性等等,但我觉得它更多是我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瞬间的凝结吧。想写就写了,最后出来发现它们竟然全都有某个落脚点。
 
看理想:你有想过几篇小说的落脚点都很相似,这个共性是怎么来的吗?
 
焦典:之前别的采访也问过我是想塑造怎样的女性,我确实一开始没想过一定要去表现女性的什么特质,但最后发现女性成了小说里压舱石一样的东西,一个落脚。当然,潜意识里肯定和我自己的女性身份有关,咱就是说对女同胞的关注肯定多一点。
 
同时,我也一直觉得,虽然女性很多时候看似柔弱一些,可能还挺爱哭的,但女性的生命反而是更坚韧的。往往在遇到真正的危险和困难,那种难以承受的痛苦时,我发现女性的生命力更强大。
 
《芭蕾复仇曲》
 
看理想:《孔雀菩提》出来后,一个后置的标签是“巫性”,这个词其实还挺少出现在平常的阅读经历里的,你自己会怎么理解这个词呢?
 
焦典:一开始这个词都不在我的语料库里,直到看到莫言老师写序言用到“巫性”这个词,我心里惊讶了一下。这个词语在很多语境下都带有比较负面的感觉,好像连接着某种迷信,但我觉得这个“巫”字很美。
 
“巫”在甲骨文里就有了,一开始是两个弓交叉着放在一起,有解释说它应该表示当时巫师在进行一些活动时的工具,其实代表的是一种智慧或技巧。字形到了小篆的时候,更漂亮了,它的弓部件演化成两个人,像人在跳舞。而且“巫”是女性,因为男性叫“觋”,所以是女性用跳舞的方式来沟通神灵和人类。
 
博士面试时,老师问我,你在城市里生活,为什么写的东西却是这样的感觉?我也觉得很奇怪。直到现在,我都相信万物有灵论,比如散步时把一个植物丢进下水道,结果晚上回家就莫名其妙地肚子疼。还有原来在山里玩,突然开始要下雨,我想赶紧回家,那时就在心里说,拜托,等我回家再下吧。结果山好像会听到你的请求,真的等你回到家,脚踏进家门的时候,雨水才大滴大滴地落下。
 
所以,我觉得也许我们真的有某种连接,虽然我们可能看不到它。
 
《路边野餐》
 
看理想:云南是《孔雀菩提》非常明确的一个书写对象,你本人和云南的关系是怎样的?云南是你的写作舒适区吗?
 
焦典:我恰恰觉得写云南不舒适。正是因为我生长在那个地方,太熟悉了。像那种在冬天还拼命大朵开着的花,在我看来就跟路边的石头一样普通,包括刺目的紫外线,我在云南那边很适应,就跟一阵清风一样自在,但是当我在北京待了很长时间再回去才发现,原来云南白天刺眼的程度是眼睛都睁不太开的。写作需要重新去发现熟悉的事物,所以我觉得写云南是一种困难。
 
看理想:你会担心以后的写作都和“云南”捆绑在一起吗?
 
焦典:有位老师也说,不要让别人老说你是云南(作家),难道你以后就永远都做云南作家吗?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有什么不好吗?而且这不是我介不介意,想不想绑定的问题,那根绳子就系在我身上,它或紧或松。有人的绳子粗一点,有人的细一点,有人的越缠越紧,有人说我不要这根绳子了,他以为自己把绳子剪断,但是回头一看其实还缠在身上。
 
我从本科开始就在北京,到现在读博已经快十年了,我本人在地球上也只混了二十多年而已。来北京很好,自行车很多,但是在云南,其实我们小时候自行车很少,因为云南的地形有很多山,坡很多,所以骑自行车会很费劲。
 
前段时间我从北京车站打车,司机就问我是从哪里来,我说昆明。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快到了,我说“再往上走一点”,他就说,“哪里是上面?”。瞬间我都有点发愣,对啊,北京哪有上面和下面呢,只有在云南,才会说出“我要去上面”。
 
02.
最高贵的神明,
也许在用最廉价的方式现身人世
 
看理想:《孔雀菩提》中大部分篇目的主人公都是女性,她们往往从某种困顿中主动出走;在最后两篇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鳄鱼慈悲》和《黄牛皮卡》中,你则写到了衰老,男性在其中与衰老进行某种程度的和解,是相对被动的状态。你认为你的故事中有这种主动和被动的区别吗?
 
焦典:女性主动是肯定的,我当然希望女性能够洒脱自在,因为很多时候她们在现实生活中,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限制自己。
 
但我不认为《鳄鱼慈悲》和《黄牛皮卡》中的男性是在被动地和解,比如《鳄鱼慈悲》,主角老池其实很激烈地主动迎向死亡,他的状态也许是被动的,因为衰老和时代没办法改变,但是在老池面前有一个主动的选择,而他想保住自己的尊严。
 
《鳄鱼慈悲》的原型是我爷爷,他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我奶奶老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爷爷原来是地质队的,搞测绘,很擅长看地图。他有个特别强大的本领,就是能背诵昆明公交的地图,你告诉他地点,他能告诉你应该坐几路车到什么站去转什么车。
 
但后来昆明突然开始修地铁了,而某种意义上地铁其实象征了一个城市的现代化。地铁的修建改变了公交线路的排班,有一回爷爷出去就找不到原来的公交车站搬到哪里去了,他也没问别人,就从白天一直到黄昏,自己走了回来。这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以前有段时间,家里有点情况,当时是爷爷负责照顾我。有次好像是过生日,爷爷说给我做一顿大餐,最后端出来一桌子菜,就是绿的绿,白的白,放辣椒炒一个菜,不放辣椒也炒一个。我说这确实是大厨,白菜大厨。
 
但你知道,中国刚成立的时候要进行大地测量,那时什么都没有,就是靠人的双脚,靠人的肩膀扛着非常重的钻机上山,以这种方式测量了中国如此庞大的土地。那种时候难道不是靠着自己的面子、尊严做完的吗?
 
包括白菜,后来我发现,天呐我是如此喜欢一棵白菜,因为它用那点绿,那种毛茸茸的柔软,包裹住了当时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的一点快乐。
 
有时候最高贵的神明,也许在用最廉价的方式,在人世现身。虽然这篇小说叫《鳄鱼慈悲》,但我们的时代是江湖快意恩仇,我们的时代从不信仰慈悲,在百度地图面前,那些认路的本领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是被时代打下去的那一浪,但是在我的小说中,至少鳄鱼是慈悲的吧。
 
《饮食男女》
 
看理想:你也书写了很多特别的女性角色,比如《木兰舟》里的奶奶,《六脚马》里的春水,《孔雀菩提》里的小居士玉波罕,她们都给人一种绽放的感觉。你是如何捕捉或创造这些女性角色的?
 
焦典:女性好像从出生那一刻就陷入不断的战役,从睁眼开始就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当然,无论男女,都面临着自己的挑战,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女性的挣扎和抗争是更多的。很多时候,需要抗争的东西不是明显的暴力,可能是别人说的一句“回归家庭也挺好的”。你心里会突然冒出一个问号,真的是这样吗?
 
我希望在小说中让女性真正得到或改变些什么,像《木兰舟》里的奶奶,她同样面对衰老和死亡,但她很潇洒。我想让她有庄子那种逍遥的态度,就是我老了,我要死了,那又怎样?
 
某种程度上,这些女性角色也是我对理想的女性人格的向往和投射,我希望自己也能活成那样。在面对一些无可抗衡的东西时,如果我打不过你,至少我逃走了,我也依然挺着胸膛,说无所谓,没事。
 
关于如何创作,现实中我肯定不认识小居士,没有跟着她去河边看到什么白孔雀,或者在山路上骑摩托的大姐。但是话说回来,我真的不认识这样的女性吗?没有在某个早餐店,或者街道上擦肩而过吗?
 
李敬泽老师有篇文章,他说小说是一个精致的肺。小说更多是我通过想象编织出来的故事,但是那些具体的细节就像空气一样,它可能是透明的,你看不到它,但是没有的话,故事就垮了。小说就是这样一个精密的肺,吞吐全世界现实的空气。
 
看理想:《六脚马》里有一句令我印象很深的话,“妈!你跑快点!”,我在很多其他女性写作中读到过相似的意涵。
 
焦典:有天我在家,听到楼下有个小孩哭了好久,一直拼命地叫妈妈。我们真的很神奇,很多人遇到危险,或者很痛苦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妈妈。
 
我妈妈不是一个典型的好母亲,她都快五十岁了,还不会做饭,家里都没有筷子。小时候我也会埋怨她,为什么我的妈妈没有像别的妈妈那样。所以别人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唱的是“世上只有爷爷好”、“只有奶奶好”。“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曾经像生锈的报时小鸟,很难开口。
 
慢慢长大之后,我逐渐意识到,她只能是我的妈妈吗?所有妈妈都得有一个标准的出场样子吗?我的妈妈总是穿着黑裙子,爱去公园散步;在家庭破裂的前夕仅仅抽了一根烟,就沉沉睡去。
 
《地球最后的夜晚》
 
很多年后,当我遇到一些困难时,想到的也不是多么光辉伟大的形象,想到的依旧是我妈妈那根没有完全抽完,但烟的烟雾好像让一切很沉重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放在烟灰缸里的香烟。
 
所以那句话,也算是我在跟我的妈妈说,没关系,你可以走
 
看理想:可能所有女儿,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挺想跟妈妈说这句话的,就是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03.
宇宙与乌龟
 
看理想:你曾在别的采访中提过,是云南选择了你。可以展开讲讲从有念头到动笔写作的过程吗?
 
焦典:可能有些人会觉得灵感像金苹果,突然哪天啪叽一下砸你头上了,你就洋洋洒洒,写出一个很棒的作品。但至少我自己不是这样,写作是一个慢慢搭建和编织的过程。
 
从想到一个东西,到动笔的过程,更像是在野外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子,但方圆都无人,只有自己。有时候从外面捡回去一个破烂的渔网,有时捡回来一个没有鸟的鸟笼,有时可能是一把刀柄断了的匕首,更多时候可能什么都没有,带回去一身赶路的烟火味,还有一身泥巴。
 
你就坐在屋子里一点点地收拾、缝补,把它们拼成更有用的东西,关键时候能把它们点燃了。那种火光也许在别人看来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人也不稀罕看,可是你凭借那样的火光,也就度过了很漫长的冬日。
 
《小妇人》
 
看理想:作为一个小说作者,你是怎么找到想表达的东西的?为什么写小说这么痛苦,还是选择了这种创作方式?
 
焦典:实话说,人就是一种犯贱的动物(笑)。一开始我是写诗歌,后来觉得更多故事性的东西,用诗的形式不那么容易表达了。至于怎么保持表达欲,就是平时少说话吧。我不知道这个建议靠不靠谱,如果想写小说,平时可以少说话,因为说了以后好像情感就和别人分享、分担了。
 
看理想:少说话这个建议非常有用。像我们这种普通文字工作者和小说作者,在文学素养上还是有较大的鸿沟,我们的表达欲可能都通过速朽的表情包发泄掉了。
 
焦典:没关系,你用表情包表达感情也很好,我对当代的艺术还是很乐观的,以后也许就会有表情包小说。而且你也不一定要写小说,我觉得这完全不重要。写小说有时候可能会有种,或许算自大吗?
 
我后面写了一篇叫《暴雨过境》的小说,是一个红灯区理发店的故事。小时候我放学回家有段路,就是那种红灯区,一开始我不敢走,怕路过会被抓进去。但如果不走那条路,回家就要绕路。有一天,我突然下定决心,今天必须走这条路看看。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那些工作者年纪也不小了,虽然脸上敷了非常重的粉底,但是她们的褶子也显现出衰老的程度。
 
她们就坐在店门口,用清水煮了土豆和玉米,在那里吃饭。那时觉得大家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就会想,不知道她之前是什么样,现在怎么样,她之后又怎么办?所以《暴雨过境》那篇小说就塑造了一个这样的女性,某种程度上,她在小说里得到了生活的一方平坦。
 
我很相信平行宇宙,我觉得会有不同的世界的,因为一些选择的差别,或别的东西,你就真的走上了不一样的路,有不一样的生活。那小说为什么不是呢?虽然它是二维的世界,但我们身处的三维世界在更高维度看来,不也什么都不算吗?在这个二维的世界里,她得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或者我希望她可能得到一种新的生活。
 
虽然生活不断把她拍倒在地上,她的路多么陡峭,可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一方平坦。所以我有时是这种感觉,去编织一个小说,是为了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获得别的可能。
 
《小妇人》
 
看理想:你的导师莫言在序言里有提到,觉得“反映的生活面略显狭窄”,他可能希望你写出伟大的小说,或者更广阔的小说,所以你自己会怎么看待这个评价?会想改变,还是就继续挖掘这个层面的生活?
 
焦典:首先咱必须说,老师说得非常正确。
 
看理想(;¬_¬)老师也不看这个,不用这么谨慎。
 
焦典:我也会继续努力,努力开创我们写作的生活面,探索更多未知的领域,最终从狭窄走向宽阔。
 
刚才说会不会担心?我不担心,因为我不觉得一个写宇宙的作品就比一个写乌龟的作品更伟大。没关系,你写你的宇宙好了,你写你的世界战争好了,我就写这个乌龟又怎么样呢?
 
看理想:我们经常会听到一种说法,认为现在我们身处的时代是一个精神和生活双重匮乏的时代。有时你坐在电脑前好像无所不知,可以检索任何信息,但想象的能力同时是在萎缩的。当我们接收的信息越多,反而变成一种压力,原本想象的空间就被压缩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焦典:我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因为所有东西,都在消灭空白。有句老话,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哈利·波特呢?今天我们提到哈利·波特,相信绝大多数人的脑海中都是丹尼尔·雷德克里夫扮演的那个哈利·波特。这就是影像带来的,它把需要我们想象的部分填补了。
 
其实我们这个时代的内容很丰富,包括短视频、游戏等等,大家的生活都很丰富,但为什么我们仍然感到贫瘠,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反而把空白消灭了。
 
本来,世界或者人一开始是张白纸。你的生活,你接触到的东西,在纸上产生了一些折痕,但是在折痕之外的空白,才保留了世界和人自身的秘密。罗兰·巴特好像写过,难道最动人的地方不是衣衫的开裂之处吗?在那种隐而未显的地方,才令人目眩神迷。
 
但是后来比尔·盖茨开创了电脑软件的时代,要把白纸消灭了。我们现在在不断填补自己的空白,好像越贫瘠越想填补,越想玩更多的东西。填补到最后,空白被消灭了,无被消灭了,其实想象力也就被消灭,有也被消灭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并不缺少“知道”,我们缺少的是“不知道”,缺少的是那个“无知”
 
看理想:你想在小说的虚构性里达成或者探索些什么?
 
焦典: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很多东西无论你再怎么觉得它好,它就是会像炊烟一样慢慢消散。这个你没办法。但是在二维的世界里,它建造了,它留下了,你还可以再进去玩一玩、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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