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稻盛和夫是什么样的存在？

▲  2019年，稻盛和夫解散了世界各地的盛和塾，中国盛和塾成了仅存的一家。 （中国盛和塾总部官网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

“如果有人问我：‘你为何来到这世上？’我会毫不含糊地回答：‘是为了在死的时候，灵魂比生的时候更纯洁一点，或者说带着更美好、更崇高的灵魂去迎接死亡。’”

稻盛和夫在他最畅销的书《活法》中这样写到。

2022年8月30日，日本京瓷公司在官网发布声明称，创始人稻盛和夫先生已经于24日去世，享年90岁。

稻盛和夫是日本最著名的企业家之一，被誉为日本的“经营之圣”。他先后创办了科技企业京瓷株式会社和电信运营商KDDI，两家公司相继成为了世界五百强企业。

稻盛和夫一生亲历世界局势的跌宕起伏，以及日本经济的战后繁荣与泡沫破碎。2010年，78岁的稻盛和夫接受时任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邀请，拯救濒临破产的日本航空。一年多时间，他就将日本航空扭亏为盈。

参与企业经营之外，稻盛和夫还撰写数十本书籍并开办“盛和塾”，将管理哲学和经营理念，传播给更多的企业家和经营者。与日本一衣带水的中国，也出现了众多拥趸。

2014年，稻盛和夫在《日经新闻》撰稿，回忆与中国的交往。他写道，幸运的是，他的哲学理念得到了许多中国人的关注。例如，《活法》一书在日本销售了110万册，但在中国已经销售了150万册。

日本阪南大学商学院教授洪诗鸿，在日本求学和任教三十余年，长期关注日本企业和产业结构。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日本国内更多把稻盛和夫当成一个企业家来看待，和他同级别的企业家还有不少，这几天的电视台新闻，只是插播了稻盛和夫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作为头条播送。

在中国，稻盛和夫去世的消息冲上微博热搜榜首位，相关纪念文章铺天盖地，热度数天仍未消退。

企业家的身份背后，“稻盛和夫”四个字更代表了一种经营哲学。市面上遍布着宣扬稻盛和夫商业理念的书籍，培训机构和商学院将他的经营哲学作为课程，传授给公司管理者们。在很多公司内部，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也具化为管理办法，约束着每一个人。

改革开放前，稻盛和夫就曾到访中国。此后，他也多次访华，推动中日交流，并向中国西部12所大学提供奖学金，资助品学兼优但家庭贫困的大学生完成学业。2009年，中国举行“国庆60周年庆典”时，稻盛和夫受邀在观礼台就坐。

大多数中国人记住这个名字，源自关于他的各类畅销书。截至2022年9月1日，豆瓣网显示，以稻盛和夫为关键词搜索，与他有关的中文书籍多达306部，其本人写作的书籍也有数十本。

作为日本企业家，如何使中国人理解他的经营哲学，翻译是其中一个关键。幸运的是，稻盛和夫在21年前，找到了一个最懂他的中国人，名叫曹岫云。

在一场活动上，稻盛和夫曾用一段日文表达对曹岫云的感谢：“对于我的经营哲学，像您这样，有如此深刻理解的人，恐怕全世界也没有吧。”

中国盛和塾总部官网的域名，是稻盛和夫的拼音字母。官网显示，曹岫云是稻盛和夫（北京）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稻盛和夫著作主要翻译人。

曹岫云已经七十多岁，他在电话中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编过8本与稻盛和夫相关的书，更翻译过稻盛和夫所著的18本书。

曹岫云第一次见到稻盛和夫，是在2001年10月的一场会议上。在电话里，对于见面的具体日期，曹岫云仍能脱口而出。曹岫云曾在无锡经商，两次前往日本留学。2001年，他代表江苏企业家协会，参加了“中日企业家企业管理交流会”，被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吸引。

2004年，曹岫云前往日本访问，与稻盛和夫建立书信联系并时常鱼雁往来，后来稻盛和夫任命曹岫云做日本盛和塾的顾问，坚持每个月给他发10万日元的顾问费。

1983年时，为了帮年轻的日本企业家答疑解惑，稻盛和夫成立了盛和塾。

“在中国怎么当顾问？思考之下，我决定将稻盛和夫的书翻译成中文。”曹岫云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009年，他翻译的第一本书是《你的梦想一定能实现》，后来陆续翻译了《活法》等近二十本稻盛和夫的作品，“其中《活法》最畅销，有个企业家一次性买了十万本。”

此后一年，稻盛和夫与曹岫云成立公司，两者有了更紧密的商业联系。

“2009年6月，北大演讲结束后，稻盛和夫说要与我合办一家公司，通过公司的形式传播他的经营哲学。”曹岫云解释，“当时我要求，如果要办公司，就要用稻盛和夫的名字，他同意了。”

企查查显示，2010年3月，稻盛和夫管理顾问有限公司在北京成立。稻盛和夫持股40%，曹岫云持股30%，任董事长。另有两位自然人股东，持股比例分别为15%。曹岫云介绍，稻盛和夫是公司的名誉董事长。

中国盛和塾总部官网显示，稻盛和夫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负责大陆地区盛和塾的运营和管理。盛和塾分布在全国二十七个地区，并开设有各种付费的商业课程。

2019年，稻盛和夫宣布解散世界各地的盛和塾组织，中国盛和塾成为了仅存的一个。

曹岫云回忆，当时他召开了一个董事会紧急会议，最终说服稻盛和夫留下中国盛和塾，“我讲了4分钟话，强调交流实践稻盛和夫哲学经验体会的必要性，放了7分钟视频，介绍中国盛和塾的发展情况。”

在洪诗鸿看来，稻盛和夫经营理念最辉煌的时间段，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日本。当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时期，背靠着强大的制造业基础，经济飞速发展，他的经营思想在制造业中流传开来。

稻盛和夫经营哲学在中国的兴起，则要晚二十几年的时间，产生了一个代差。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杨壮与稻盛和夫曾有过多次见面交流。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1世纪初，中国全民投入到发财致富的浪潮之中，炒股、购房、买车、赚钱。这个阶段，稻盛和夫在中国的影响力甚微，没有人会问“作为人，何为正确”，更没有人会把管理哲学放在企业发展战略之中。

2008年之后，金融危机影响影响到了众多中国企业，企业家陷入纠结：企业发展的目的是什么？财富和幸福可以划等号吗？中国出现一种对思想、价值、信仰的渴望和追求。就是在这个阶段，稻盛和夫的哲学理念在中国开始活跃起来。

什么是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

2016年，为了解稻盛和夫思想在中国的实践，杨壮及团队在北京盛和塾的支持下，进行了两个月的实地访谈、文献研究和问卷调查。

他的调研覆盖了中国24个省级行政区，涉及25个行业，3000多人次，95%以上的受访者或受调者是企业高管。

在最认同稻盛和夫的哲学理念中，有266人选择了“作为人，何为正确”，197人选择了“敬天爱人”，184人选择了“致良知”。

总体而言，在所有被选择的核心理念中，属于“道”的范畴占了80%以上，而属于“术”的经营范畴占了20%左右。相比“术”，中国企业家更喜欢稻盛和夫的“道”。

杨壮解释，“作为人，何为正确”是指做事首先要做人，做好事一定首先要学会做好人。他主张把是非善恶而非利害得失作为判断事物和经营企业的基准，这也是京瓷成功的根本原因。

曹岫云向南方周末记者举例，贝壳找房的一位高管是盛和塾成员，早年他在成都做二手房买卖，除了赚手续费，还要赚差价，但客户并不知情。当时公司有个大学生毕业生去买房，房东和客户一对，穿帮了。

客户当时找到店里，说肯定是老板教的。员工把这个事给这位高管讲了之后，高管觉得无地自容，在黑板上写下“从良”二字，再不赚差价。后来，店里二手房的销量反而上升得很快，出乎大家意料。

杨壮的调研显示，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和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格物致知”“利他”思想理念出于同源，在调查中，96.2%的受调者认为两个人的哲学思想有相关性。

而且，与以德鲁克为代表的西方管理学思想相比，72.7%的中国企业家认为稻盛和夫思想对中国企业有更大的影响力。大多数接受访谈者认为，德鲁克的理念更重视管理制度和绩效评估，稻盛和夫的理念更重视人心、精神和领导力。

在调研中，他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中国的IT及互联网企业，在落实阿米巴经营过程中遇到的困难要大于制造业。

阿米巴经营模式，是稻盛和夫经营哲学中的“术”。在京瓷工作期间，稻盛和夫采取的一种管理模式被称为阿米巴模式，它讲究长期行为，不给个人奖励，将组织划为小单元，每个单元自主设定目标，每一位员工都扮演重要角色，主动参与企业经营。

杨壮解释，互联网等行业发展速度快，短期行为更多，如果每个人都以自己为小单位，长期以来给组织带来的副作用就会比较大。

但在曹岫云看来，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没有问题，出问题的地方是执行过程。

什么是最重要的稻盛经营哲学？（问卷调查） （梁淑怡 / 图）

稻盛和夫经营哲学走红，伴随着质疑与否定。

洪诗鸿介绍，2000年前后，京瓷公司的员工每天早上开会都要背诵或是朗诵他写的书和定下的社训。日本社会有人批评他们是宗教式的洗脑经营，甚至有一些日本网站，把京瓷列入“暗黑企业”，也就是说工作时间太长。

在知乎上，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越来越多人讨厌稻盛和夫”。排名第一的答案写道，稻盛和夫的书被许多老板当作控制员工的工具，老板喊着“利他”，只要求员工做到，老板在干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地利己。

在杨壮看来，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是教经营者如何做领导，怎么去用自己的这种行为影响一批人，不是要和员工形成对立面。要把员工当作人来尊重，企业也不是经营者个人的收入来源。

在企业家之中，稻盛和夫也面临着不断被神化的问题。

工作中，曹岫云也感到了一点苗头，“有次我去讲课，看到大家搞了个仪式，拜稻盛和夫，我觉得不对头，赶紧叫大家停下来了。稻盛和夫也好，一崇拜就容易盲目和迷信”。

在曹岫云看来，具体问题的判断，稻盛和夫会犯错，有些时候还很固执，“弄清楚之后，他会纠正过来。稻盛和夫不是神”。

2013年，稻盛和夫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表示，“我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男人。我小学考初中，连续两年没考上志愿的学校，考大阪大学又落榜。如果我是什么‘圣’的话，你们只要同我有一样的想法，同我一样努力，你们都可以成‘圣’。”

杨壮回忆，2009年稻盛和夫在北京大学演讲完成后，他与稻盛和夫一起吃饭，稻盛和夫强调一个人一定要修炼和反思，不然会出大问题。

“我当时向他请教，他已经创造了两个世界五百强企业，还需要反思什么？”稻盛和夫说，人每时每刻都有欲望，人性有人性的弱点。欲望一旦产生，有时候很可怕，每天必须在临睡前进行反省。

前些年，曹岫云曾送给稻盛和夫一副对联，写着“经营之圣，人生之师”八个大字，稻盛和夫把它挂在办公室里。

如今，稻盛和夫与世长辞，曹岫云在电话另一头说，“这八个字，就是我对稻盛和夫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