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苦闷的前半生，不情愿地照护两个90岁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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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晶多多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种轻飘飘的话，但凡有过照顾高龄老人的艰辛体验，都很难讲出口。我的爷爷今年93岁，奶奶92岁，都是不折不扣的高龄老人。发在“相亲相爱一家人”家庭群里的视频里的他们，总是大口着吃饭，奶奶笑眯眯，爷爷嘻嘻哈哈，看起来精神饱满、其乐融融。但是这背后却是鸡飞狗跳的日常。而这一切，目前由我脾气日渐暴躁的妈妈承担。
《金婚》剧照
爷爷奶奶育有两男一女，姑姑最大，其次是大伯、我爸。他们的年龄基本按等差数列排序，各相差五六岁。居住地分别是隔壁镇、市区、省城。家境，虽说不上富裕，但也尚可。早年间，大伯和我爸主要负责经济支持，住在隔壁镇的姑姑经常探望照看，后来爷爷奶奶年事渐长，需要专人照顾时，伯父和我爸就“大方地免除了”姑姑的养老义务。在经历了请邻居阿姨煮了几年饭、增加工资也请不到人煮饭、接到城市居住被否决的阶段后，终于轮到了两个家庭轮流上场——回老家陪住照顾。现阶段，由妈妈承担照顾工作。
妈妈是不情愿的照顾者。年轻时的妈妈和奶奶的关系并不融洽，那时从部队转业回家的大伯已在市区安家，我爸在外务工，我家住乡下，距离奶奶家几步之遥。奶奶总是对远方的亲人饱含深情，对身边的我们却置若罔闻。她把大伯一家的全家福放大置于床头，每日抚摸擦拭；而我家的合照从没进入过她的照相簿。每逢年节，大伯一家回家搬走大量的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奶奶却很少在招待他们的时候叫独自忙农活的妈妈去吃上一顿。奶奶箱子里的零食，只有在堂姐和堂弟回家时，我和弟弟才能分得一小点。过年派压岁钱，给我和弟弟每人十块，偷偷塞到堂姐和堂弟手里的，却是五十，压岁钱的事，我从来没有跟父母提起过，因为怕他们伤心，后来发现妈妈很早就知道。综上所诉，种种事例，导致我的妈妈对奶奶并无好感。
《隐门》剧照
回老家承担老人的养老任务之前，她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工人，收入尚可，工作也不算辛苦，日子过得很惬意。轮到我家派人回乡下时，由于爸妈收入相当，但爸爸的社保还没缴满年限，出于对家庭整体利益的考虑，妈妈最终还是作出了让步，全家自然皆大欢喜“还是女人更适合照顾家庭呀！”“这样安排最合适呀！”大家都这样说。
也许这份照拂爱的含量为零，妈妈的负责的程度却是做到了百分之一百。奶奶耳背、视力很糟糕，虽未完全失明，但基本看不了什么东西，一日三餐需要妈妈辅助完成。她爱吃咸鸭蛋，每天早餐，妈妈会把咸鸭蛋夹碎，放在奶奶的稀饭碗里面，佐粥的小菜靠奶奶最近的位置，然后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奶奶自己摸索着吃饭。
二老饮食口味很不统一，奶奶喜欢稀，爷爷爱吃干，所以每顿午餐，一般都要做干饭，必须烧一个汤，同时满足二老要求。吃饭流程同早餐大致雷同，妈妈把菜夹到奶奶碗里，然后根据她的吃饭进程不时大声询问是否加菜，加多少，吃完再来一份汤。晚餐或面、或饺子、或甜酒汤圆，一般也是征求奶奶意见，因为不合胃口的她不吃。奶奶爱吃水果糖，买到的糖果包装对一个近乎目盲的老人并不友好，妈妈会在听到奶奶拿糖时就会去帮她剥开，晚上睡觉前还会剥几颗放到碗里，然后把碗置于奶奶床头。温开水每天一早就会灌在保温杯中，保温杯盖子不会盖得太死，方便打开。爷爷的照料在饮食方面相对轻松，他一只眼睛失明，另外一只尚能看见，听力也在下降中，但是自己吃饭没有任何问题，只需要监督他不要吃太撑即可。
一日三餐这种小事难不到妈妈，但是照料老人并不是简单的只做三顿饭。日常那些繁杂的琐事才是压在她这匹骆驼身上的各种稻草。老人年纪大了，身体逐渐失能，很多事情就控制不了。妈妈前脚刚洗完爷爷的脏衣服，进屋拿衣架，就发现奶奶上厕所来不及脱裤子，把大便弄到了裤子上。看起来健健康康的爷爷，早上还有说有笑，到了中午突然就各种不舒服，又吐又泻，又有一堆脏衣服要洗。这些常常发生的事情，都考验着妈妈的耐性。
《幸福》剧照
老年人的不好照顾还在于他们非常固执，完全听不进劝。这方面，爷爷要上大分。他平素节俭，热爱劳动，虽然已经90多了，但是一分钟也不愿意闲着，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发挥余热”。比如，他觉得家里的新木桌需要保护一下，于是弄了一层塑料膜罩着，继而觉得塑料膜不够稳固，于是又在上面钉了很多歪歪扭扭的钉子，好好的一张桌子被钉得千疮百孔。又比如，妈妈在挖红薯的时候，提前分好了大小，大的留给人吃，小的拿来喂鸡，分装在不同的背篓里，爷爷一看，两个背篓都没装满，太占地方，于是又给倒在了一起，还不忘摇匀。再比如，妈妈种了莴笋，种子刚撒好，爷爷担心邻居家的鸡要去践踏，于是拿了竹篱笆去拦菜地，等他拦完，妈妈发现地已全部被爷爷踩平了，于是只好再挖一次。
诸如此类好心办坏事的事情，每天发生，不胜枚举。妈妈被气得多次“威胁”爷爷：“我做的事，你不要管，否则没饭吃！”爷爷天生好脾气，从来不发怒，他总是笑嘻嘻的应答：“哪里有光吃饭，不做活路的人！”于是活照干，祸照闯。对于一位年逾九十的老人，唯一的期望就是他健康地活着，任何会被他拒绝的要求都会显得不合理，提要求的人也显得很不近人情。所以妈妈的威胁从来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她还经常要帮固执的爷爷一起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
比如，一次暴雨后，家附近的坡上有一棵树倒了，爷爷执意要去砍回家当柴火。虽然我家很早就是用天然气做饭，早就不烧柴了。坡陡路滑，妈妈劝阻无效，害怕爷爷摔倒，只能背了弯刀，架了梯子，和爷爷一起去砍树。又比如，某天早饭都热了两次，爷爷还没回家，妈妈到处找才发现爷爷是去竹林砍竹子去了，他捆了一大捆枯干的竹子说要拿回家烧，气喘吁吁拖不动，妈妈无奈，只得帮他拖回来，让他可以早点回家吃饭。爷爷当然知道那些竹子不会烧，但是，“没关系，可以放在那里，总有用嘛！”。
《妯娌的三国时代》剧照
如果说，爷爷的固执是发挥余热，寻找自我价值，那么奶奶的固执就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和形象。奶奶生性好强，年轻时说一不二，家中大小从来不敢顶撞她，有理没理都要让她三分。她在穿衣打扮上也力求工工整整，漂漂亮亮，即使到了90多岁，看不见了，也亦然。她经常会因为找不到某件衣服某个帽子而生闷气，会要求妈妈打开家中所有的箱子帮她找。即使妈妈明确告知那个箱子里面装的不是她的衣物，她也坚持要开箱，然后一件一件的摸索一遍后才肯罢休。
在日复一日的照顾中，妈妈变得狂躁、易怒。她会在爸爸给她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喋喋不休一个小时；也会因为我没有接到她的视频请求而大发雷霆，打电话质问我，为何不接她的视频；弟弟和她通话时稍不小心说错了话，她就会斥责“长大了，不得了了，要翻天，简直目无尊长！”
爸爸偶尔也会跟我和弟弟抱怨说妈妈现在脾气越来越差，让我们多多开导。我和弟弟会反驳、会推卸：“妈妈更年期已经过了呀，哪里那么多脾气发不完，她生气多半是因为你呗，你少惹她生气不就好了！”看不到的事情，我们就假装它没有发生。直到我最近因为休假，回老家和妈妈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切切实实的体会了她的艰难处境和领会了她的喜怒无常。
《请回答1988》剧照
在经历了每天无数次帮奶奶找拐杖、找帽子、找衣服、剥糖、倒开水后，在体会了每天一到饭点就出门满村子寻爷爷回来吃饭，然后他忙着“干活”，慢悠悠地磨蹭半个小时都不回来后，我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更遑论哪些诸如倒马桶、洗尿裤子等我没做过的工作，想到我都头皮发麻。特别是某次爷爷要制作一个根本不需要的农具，点燃了一堆树叶差点引燃了坡上的柏树林，我一边救火，一边埋怨，这不就是在照顾熊孩子么？熊孩子还能责罚，但是对于老年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也难怪妈妈会喜怒无常。愤怒和不满会积压、会转移，但是它不会消失，妈妈把所有的好脾气和笑脸都给了奶奶和爷爷，自己不能消化的就转移到了我的头上。相对于爷爷奶奶的固执和不可控，我总归是她的孩子，总是好相处一点，也不会真记仇。
她会在前一秒还温情脉脉的一边剥南瓜子递给我，一边说着多吃坚果对身体好，下一秒就生气的抓一把南瓜子塞到我手里，大声训斥：“自己来，啥事都要我做，你不要耍得太懒了，太不像话！”她会因为我在下小雨的时候，只戴草帽没撑伞，导致衣服上淋了一点点雨而对我破口大骂。甚至因为我没有按要求喝完骨头汤，而厉声指责我吃得太少，没出息。在老家住的日子，我每天都要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妈妈责骂，每天至少三次。我也渐渐由刚开始一两天觉得不可理喻，到后面的无所谓。倒是担心长期下去，妈妈的精神状况会出问题。
《金婚》剧照
我和妈妈的争吵偶尔也会有。某天晚上，奶奶提出要吃红薯叶和麻花煮的汤，家里没有新鲜红薯叶，红薯地距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天色又晚，妈妈有些不满，于是一边做饭一边向我抱怨。我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试图逗笑她，却又换来了劈头盖脸的叱责。火气一下子升腾起来：“你要骂就去骂那个对你提要求的人呀，我又没有怎样你，你骂我这算什么呀？”没两分钟，妈妈又转怒为笑，说确实不该骂我，奶奶再无理也是老年人了，不能和老人计较，她只是想发泄一下而已。我能和她吵吵架，也挺好，脾气发了就完了。
妈妈常说，她就是我们家的保姆：年轻的时候一人带两个小孩从来没人帮手，还要务农；中年在外务工，同样是上班，还要给我爸洗衣做饭；老了又要回老家照顾老人，一辈子不得闲。我会打趣她：“哪里那里，你那里比得上保姆，就拿照顾老人说，人家保姆这样干一个月，少说得要五千块呢，你是免费的！你不如保姆！”这时妈妈就会得意的笑：“我在厂里可是技术工人，一个月可不止挣五千块呢！”
回忆起工厂生活，她总是很得意，妈妈在我念高中以后便进厂打工。因为学历不差——上世纪80年代的高中生，人又聪明活泛，擅长学习，她很快就由流水线上的普工变成了技术工人，在工厂的十多年，干得也是风生水起。后来还介绍爸爸到她工作的工厂，爸爸成了行政管理人员。爸妈一起工作的日子，特别是我和弟弟大学毕业后，爸爸的生活过得极为滋润，作为一个文艺中老年，吃住在工厂，下班后的业余活动除了和工友打麻将就是拉二胡、吹口琴、弹吉他、练书法。爸爸把所有年轻时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尝试的爱好全都练了一个遍，还颇有成效。而妈妈，她负责后勤保障。对，爸爸负责浪漫，妈妈负责洗衣做饭，虽然有时候并不情愿。妈妈说军功章里有她的一半。
《骄阳伴我》剧照
还有一两年，爸爸就要退休了，为了安抚妈妈的暴躁情绪，他承诺，一旦退休，就回来和妈妈一起给爷爷奶奶养老，让妈妈轻松一下，妈妈讥讽他道：“你回来，不就是多一个人等着我伺候么？真要有心，以后你自己回来照顾老人，我回城里照顾孙女！”这时爸爸就会不置可否：“哎呀，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嘛！”
妈妈有时会感叹，作为一名女性，她并不比男性差。年轻时在家务农是一把好手，出外务工也是凭本事吃饭，自己给自己挣钱花，和爸爸一起养家，硬气。明明自己还能工作，却不得不提前退休回家承担老人的赡养义务。因为是女性，她好像总是要付出更多。常常是抱怨完后，她又会自我开导：很多女人的一生都是这样过的。
妈妈期盼着这段日子赶快结束，让她得到暂时的解放。好在还有三四个月，爷爷奶奶的照看就要轮到大伯一家了，而那时候，这份工作大概率主要由我的大伯母承担。
排版：空豆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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