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老人的深夜直播间

前年冬天，田永晖把家里那台小提琴找了出来。琴是坏的，亲戚家孩子不要，给了他。田永晖以前从没拉过琴，不只拉琴，他也没玩过任何别的乐器。但他还是要试试。那年他刚满七十，身体不太好，也查不出什么具体问题。田永晖了解自己的身体，他想这可能是因为太闲了，他就决定得找点事情做。

他拿手机看直播已经两年了，现在也想自己来。他看了很多直播间，觉得既然有人敲锅盖、敲油漆桶都能当道具，那自己也得找个东西。他这就想到了那把小提琴。他认为虽然这辈子从来没有拉过一天琴，不识谱，也不懂音乐，但小提琴既然是器械，自己是钳工出身，做的就是技术活，这事情他能干。田永晖先是琢磨琴的结构，三两下把破琴修成好琴，又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张弓，这就打开手机，进了直播间。一上来，别说拉出调调，他连声音也拉不出。直播间里有人提醒他说，弓上还需要抹松香。

两天以后，作为一个完全的新手，田永晖第一次把小提琴拉出了声响。他开始向下一个目标努力——拉出第一首曲子——他选择的曲目是两只老虎。

田永晖1952年出生在河南焦作。刚建国那些年，50年代，国家从小学生开始培养科技人才，小学学校里开展了各种科技小组。从邻居家的一台矿石收音机开始，田永晖就迷上了无线电技术，接着就是钻研手工机械。小学毕业以后，他在本地拜师去学了钳工，干了些年，又经介绍去了焦作铝厂当工人，岗位是冶炼工。

焦作铝厂是国营企业，当年的工资就有三十块钱，在焦作属于高工资，体面，人人羡慕。田永晖干了八九年，但是越干越觉得不对劲。他觉得这样的工作乏味，没有创造性，会耽搁自己的爱好。他仍然想做点机械制造上的事情。三十七岁这年，永晖扔掉铁饭碗。那些年赶上电视机刚刚开始普及，田永晖做起了上门安装天线信号的生意，后来学会了在无线电杂志和黄页上登广告，生意越来越好。他攒钱买了第一辆车，先接焦作的活儿，后来去隔壁市，慢慢地，范围扩大，他去过湖北，最远还去过江西。

那时候他年轻，做事情风风火火，一个人干，施工时候自己扛着梯子爬上趴下，有次摔下来，脸朝下，把两个门牙都摔掉了。所以，现在，当他在直播间拉小提琴的时候，常有人问，爷爷，你的牙呢？

田永晖把两只老虎拉成了。这首曲子也成了他最有感情的曲子。直播间里，人们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零起步，无师自通，肩扛小提琴，在焦作市的夜色里投入又欢快地演奏着。他吸引的人越来越多，但从一开始，进来看的人图的就不是音乐，更像是看一个老人怎么把自己不熟悉的事情一步一步做成。

田永晖拉的曲子越来越多。心情好了，他一次能拉两三个小时。人们好奇这个老人的无师自通，“你不识谱、不懂音乐，怎么拉出来的？”

老钳工田永晖回答，他用的是笨办法——或者说，用的是五十年前初学钳工时做机械的办法——他先把歌自己哼出来，然后在空弦上找音，找准位置，一遍遍拉，牢牢记住，然后再找下一个音。一整句都找准了，整理成一句，再找下一句。他不看谱，不调弦，全靠肌肉记忆来定位。有人建议他去学习乐谱，田永晖明确拒绝了，他说自己的目的不是成为音乐高手，只是想拉出声响。三十年前，对于世界，他就是这样的希求了。

九十年代，做起天线生意，行业内的人背地里称他为搅屎棍子。那个年代，农村没有天线信号，装天线是暴利行业，常常一个村子共用一台天线。成本两百元的一套系统，其他人卖到一千八、两千元，田永晖只卖三五百元。因为便宜，追求微利，田永晖的业务越做越大，虽然卖得好，田永晖却没赚钱，只赚了名声。

但这就是田永晖想要的。可以说那是他的战术，也可以说那就是他的追求。回忆当时的战术，田永晖说，相比于快速地赚钱，他更希望让人知道自己的手艺。

现在，做直播，他的机械技术又重新拿了起来。他在直播间拉小提琴，但时间花得更多的却是直播车。从一号车开始，他已经做到了第九号。在焦作市高新区这片小厂房里，停着大大小小共七台已经完工的直播车，第八号和第九号正在组装，即将使用。

田永晖走在这些形态各异的车子之间，摸着它们，一一向来客介绍。直播以后，因为年纪大，眼睛花，看手机有困难，田永晖要把手机投屏到电视上。他因为总是外出拉琴，还需要带电源、电视机和异变器。他不想开普通的三轮车，就自己动起手，做了第一台直播车。他画了图纸，琢磨结构和空间，把各种设备组装到车上。晚上，田永晖开车出门，找一块安静的路边停下，打开直播间，就开始拉琴了。

他现在虽然是个老提琴手了，但内心仍保持着工匠的热情。眼前的直播车就是他最新的产品。随着直播遇到的问题，他不断优化产品，不断迭代着。一号直播车用了不久他就在琢磨二号车。还在春天，他就开始考虑夏天的事情。室外太热，田永晖想着，必须装空调，就在做二号直播车的时候设计整车密封。天热了，他启动二号车，坐在车里拉琴、直播。秋天他开始考虑冬天的事情。冬天，焦作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取暖的需求来了，田永晖要考虑保暖的问题。他继续造车。

田永晖也试过在室内拉琴，但觉得背景枯燥，没意思，后来就一定要在郊外。他去过公园，去过桥上，也去过人民广场。焦作市的郊区气息，一点点收在他的直播间里。为了方便网友看到更多的夜色，田永晖又造了一台直播车，三百六十度旋转，他一边拉琴一边转圈，焦作的夜幕尽收网友眼底。九辆直播车已经把厂房塞满了。

年轻时候做业务，做产品，全都是为了市场，现在，做直播车，做到九号，全都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设计。就是玩儿，田永晖说，过把瘾。

在焦作市高新区租了厂房，一个月租金两千五，房子大，厂房好几间。推门进去，一堆流浪狗聚在院子里。田永晖不爱养宠物，也不爱猫猫狗狗，但是这些小动物自己来了，他也不赶它们，就收留下来。有大狗在这里生了小狗，狗越来越多。田永晖跟老伴住在市区的房子里，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在这个厂房。

通常是过了零点，焦作的民主南路上一片寂静，田永晖开着直播车悄然出门，长长的影子拖在路灯下面。从做直播开始，他就把时间定在夜里，早了十一点左右出门，再晚到十二点多，最近到秋天，天凉了，他反而更晚，经常凌晨一两点才开播，播到三点，甚至四点。

新来的观众最好奇的就是他的作息。年轻人可能是熬夜，也可能是失眠，或者睡了一觉刷进了这个直播间。“爷爷，回去睡觉吧。”“您是白天补觉吗？”“快去休息吧。”这样的问题每天都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

“我一天睡三觉，早晨五点到七点，下午两点到五点，晚上再睡一小觉。”田永晖也几乎每天都一遍遍地解释。这一生，田永晖白天睡觉，晚上精神。这是年轻就开始的习惯，到现在也是。白天嘈杂，没法专注，到夜深人静才能琢磨机械设计。

有大学生半夜不睡觉，来看田永晖拉琴，他告诉他们，上学重要，快去睡觉。

田永晖给自己的定位是聊天博主。他知道来看的人图的不是音乐。基本上拉的曲目就是观众点歌。老歌他都不在话下，自己会的都能拉，《送别》《鸿雁》《一条大河波浪宽》，诸如此类，他一边拉琴一边盯着屏幕，拉完一曲，接着就是下一曲。遇到自己不会的，他会认真念出观众名字，回答对方：这个歌我不会。流行歌曲他也能拉，最近一次就拉过周杰伦的《青花瓷》。

直播间里各年龄段的人都有，年轻人居多。不论年龄大小，所有人都喊他爷爷。田永晖拉琴，其他人打字，这个直播间气氛其乐融融。夜深人静，这地方像个意外的树洞，树洞里藏着老人这张缺了两颗门牙的笑脸。

“你一个人吗？”新来的观众也问这个。

一个人多自由啊，这是田永晖的标准回答。他说话时声音洪亮，嘴大张着，笑声在路灯下寂静的夜里更显得开阔。

熟悉的观众跟他聊得更多。工作，情感，各方面问题，有人会倾诉一大段。给予他们无限的开导和安慰。

活着就好，活着就要开心，要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田永晖重复最多的话。这听着是鸡汤，他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从没考虑过要存多少钱，也不想为了钱苟活着。他觉得生命就是一场赌博，生下来，赌博就开始了，处处都是风险，而那个共同的终点，最终是一个人要面对的。年轻人遇到烦心事伤心事，睡不着，看着这个暗夜里的老先生。

田永晖拉着琴，在转着圈儿的夜色里告诉年轻人，该好好活的时候，就得活好每一天。

年轻时候，他没这么爱跟人交流。但做业务那些年，免不了社交喝酒，在酒局上，田永晖准备一个大碗，把一瓶全倒进去，一口闷完。这也是他的战术，他发现这样最简单，气势上先赢了，吓退不少人，接着自己就能坐在一边，省得去说那些不想说的话。他那时候更喜欢一个人喝酒。他烟不离手，白酒能喝三斤，不喜欢人多，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个人自己喝酒就是最惬意的时候。

现在，直播间里这两年，说的话比他过去几十年都多。

开直播以来，他感觉自己变化很大，整个人有精神了。他觉得这是因为重新有事做，有追求了。七十岁，回头看，自己做天线，做机械，混了几十年，因为做业务，不得不浪费了太多时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间不多。现在，做直播车、拉小提琴的时候，好像是他真正属于自己的阶段了。

下播以后，田永晖喝口水，天快亮了，他坐上直播车，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往家走。从1989年开始买第一辆车开始，田永晖就喜欢开车上路，北京吉普、武汉吉普、松花江，他开着不同的车，拉着设备，走在农村那些颠簸的路上。现在，老了，老钳工成了小提琴手，现在开着直播车，老提琴手的背后是一轮月亮。在当年，田永晖在无线电方面最大的梦想是钻研月面通信技术。那个技术的原理是把微波发射到月球表面，反射回来，能满足面朝月亮的半个地球的通信需求。他这个民间爱好者研究了好多年，梦想没实现，如今老了，不再想这些。他驾驶着自己的某一号直播车，在夜风里徐徐地开着。

离黎明还有一会儿，焦作这个小城市还在沉睡。田永晖到家，停下直播车，放下小提琴，准备睡觉。

作者丨孟青

设计排版丨一水

图片来源丨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