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哪座城市,移民文化最为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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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元淦恭
◎来源 | 元淦恭说(ID:yuangg173)已获授权
当人们在讨论一地的经济发展时,往往会提到很多因素,如政治、政策、地理、气候等等。也有人也越来越多地关注到一个因素,那就是文化。一个地方的文化传统和居民观念,会对当地的经济发展造成影响,这成为一些人的共识。
但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对所谓“文化”的讨论,颇有倒因为果的意味。比如近年来南北经济差距扩大,人们往往会说,这种差距背后就是人的观念的差距。南方人更有商业精神和市场经济意识,而北方人则比较保守和传统。
这种说法广泛流行,当然有一定道理。整体来说,在全国范围内比较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的确相对有商业的传统,而北方和内陆省份似乎更多受农耕传统和传统权力意识的影响。
但这其实并不足以解释一切。有人会说,当然在“文化因素”之外,也有其他因素影响不同地区的发展,但就单就“文化因素”而言,这种解释其实也并不完全成立。
我们试举几例。苏南和浙北地区,是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但苏南浙北历史上并未必算得上有太深厚的“商业传统”。在农耕文明时期,越是土地平旷肥沃的地区,实际上越重视农业,如果农业生产的效率足够高,一个地区普遍富庶,就会形成浓厚的“耕读传家”的传统,更多人会读书,成为官僚士大夫,或在学问上成名成家。在“士农工商”的四民体系下,从商显然不是当地人优先的选项。
江南当然也不只依靠农耕,这里长期是中国手工业最发达的地区,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但与手工业发达相关联的文化传统,与其说是经商意识,不如说是工匠精神。江南当然也有巨商大贾,但商业传统显然并不如匠人精神突出。在传统中国,临近的徽商名声大噪,却鲜有人谈“苏商”或者“浙商”,便是佐证。时至今日,在浙江内部,人们也普遍认为,“上八府”(钱塘江以东以南山区)比“下三府”(杭嘉湖)更有经商意识。
杭州胡雪岩旧居,胡雪岩是安徽绩溪人
再举一例,广州。广州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商贸中心之一,当然有很多原因,譬如率先改革开放的政策优势,从广交会开始未中断的外贸传统等等。但有的人认为,广州之所以能够成为现代商业都会,和它的“千年商都”传统有关,也得益于实用的岭南文化。对这种观点,我是不太认可的。
当代地域或城市的兴衰命运,往往只在十年二十年之间,所谓“千年商都”的传统对今天还有多大潜在影响,实在是很难说。更何况,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广州也并非始终是中国第一大港,尤其是在中国海上贸易最发达的宋元时代,泉州是更大的商业中心,及至明朝,泉州港淤塞漳州港兴起,仍长时间在广州之上。广州后来重新成为中国最重要港口,还是依靠“一口通商”政策,但在19世纪40年代香港、上海相继开埠之后,广州地位又开始下降,到1949年前后,不要和上海比,甚至也在天津、青岛、大连等城市之后。所以,广州之所以成为“一线城市”,还是要更多考虑它的当代背景。
就文化传统而言,广州所在的广府地区,也并没有浓厚的经商传统。在广东,人们普遍认为,潮汕人爱经商,客家人爱从政,而广府人则是一副悠闲逍遥的状态。岭南文化、尤其是广府文化,当然有其独特性,但要把“岭南文化”和“商业传统”强绑定,显然也是有些牵强的。
又如,在传统中国,除了徽商和晋商,最具经商传统的人群,其实是东南沿海。这一个区域,准确地说就是北至宁波、南至潮汕的沿海地区。
经常被称为“东方犹太人”的温州人、潮汕人,都属于这一地区。但这些公认的“最具有商业传统”的地区,发展水平和长三角、珠三角仍有差距。发展水平的差距当然有多重因素影响(比如发展起步的基础不同),但近年来这一地带的经济增长速度,也是慢于长珠三角的。
上述几例,指向一个事实。经济发达的地方,未必有最深厚的商业文化;而经商文化最浓厚的地区,也未必就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一种解释是,文化和经济发展的关系并非线性的,前述事实是因为不同地区资源禀赋、政策条件等其他因素导致。
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我还有另一种解释。影响一个地方经济表现的文化因素,最主要的并不在于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更深厚的经商传统,而在于这个地方的文化多元性。更直接地说,就是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移民社会”。
移民城市的经济表现,显著好于非移民城市。这很好理解,能够吸引移民的城市,一定有更强的产业竞争力,更多移民的涌入又必然会进一步做大城市的经济规模,拓展城市的产业多元性,形成正循环。
但在经济层面之外,我们还可以在文化层面来解释这种现象。
移民城市/地区有几个鲜明的特征。
第一,是人群属性的多元。现代经济是建立在高度分工基础上的经济,人的专业技能和文化背景越多元,就越能够支撑更复杂、高端的产业,从而带来更大的经济活力。
第二,移民社会有更明显的“陌生人社会”特征,从而会更加尊重契约和规则。
第三,移民社会的多元化和“陌生人社会”,会带来更大的社会包容性。
在移民城市和地区,人们对他人的兴趣爱好、生活方式都会有更大的包容性,这会使这样的社会出现鼓励创新和“不排外”的气氛,进一步形成人才和产业的正向循环。
道理很简单,我们来看若干地区的正反两方面例子,就能够更直观地验证这种多元文化对经济发展的作用。
先来看上海。现代上海的历史从1843年开埠开始,从那时起,上海就是一个移民城市。在百年近代历史上,移民上海的人群主要来自苏南浙北、宁波、苏北等不同地区,而不同地区的人又在上海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譬如苏南浙北向来有耕读传家的传统,人口更具精英化特质,更多成为买办和顶级专业人才;而宁波不仅在传统上教育也很兴盛,更有商帮的传统,更很大程度上奠基了上海的商业文化。毛泽东时代,上海一度成为人口迁出地而非迁入地,到改革开放之后,上海逐渐重新成为人口迁入地,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移民给上海又注入了新的经济活力。
再来看香港。香港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正是上世纪中叶。这里有诸多复杂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地理原因,今天不展开。但很重要的一个点是,香港在这一时期接纳了大量移民,这些移民背景非常多元,来自江浙的、潮汕的、客家的乃至其他地区的移民,迅速使香港变成兼具商业传统、专业精神的人力资源富集之地。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和香港的关系,1949年前后,上海的顶级精英几乎是整体性地迁往香港,这是上海近代百年积累的具多元背景的“人口精华”。上海和香港的兴起,背后有着共同的多元文化基因。
宁波三江口,宁波商人在上海、香港曾叱咤风云
我们再来看另外几个地区。
比如北京。拉长我们的观察维度,北京是1949年以来经济表现最好的城市之一,这当然首先得益于其首都地位,但背后的文化因素也值得观察。北京在1949年的时候人口只有140万,不到当时上海人口的三分之一。但现在,北京的城区人口已和上海非常接近。在北京,祖辈在1949年以前即定居的“籍贯北京”的人口非常少,占比在20%以下,而在上海,这个比例大约还有五成。换言之,就“移民”在城市人口中的比例而言,北京仅次于深圳高居全国第二,比任何其他大城市都更具备移民城市的特征。
虽然很多人对北京有各种各样的抱怨,但统计数据显示北京是中国民营经济增加值最高、体制外白领岗位最多、独角兽企业最多、服务业产业最多元的城市,这并不能单单只用“北京是首都”、“北京有权力的优势”来解释。只要移民足够多,即使是身在“北方”,即使是靠近“中枢”,同样可以产生适合创业和商业的环境和土壤。
深圳的情形更不必说。如果说户口本上“籍贯北京”的人很少,那么户口本上“籍贯深圳”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深圳的文化氛围,我在《北上广深,彼此不同》里有过描述,我并不认为深圳是一个市民普遍有突出的“市场经济意识”的城市,但并不妨碍它巨大的经济活力,比起移民各自的个人观念,移民众多这一事实本身带来的文化和社会多元性,对经济发展的支撑作用更强。
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新一线城市”杭州和成都,也都聚集了很多移民。我们以成都为例来分析。因为明末清初的战乱,四川十室九空,成都已成空城,四川变成了一个典型意义上的移民省,而成都则是典型的移民城市,这使得这座城市一开始就有开放、包容和不排外的文化基因。而由于成都工业化很晚,成都城市规模的扩张非常缓慢,到1990年,成都城区人口仅有170万(这一数字到2022年超过1300万),从2010年到2020年,成都城区人口从500多万增长到1300多万,十年时间里实现翻番,这意味着新移民在成都市民中的占比极高。而且成都的新移民早已不仅限于省内,而覆盖整个西部乃至全国更多地区,成都被经常戏称为“新西兰”(新疆、西藏、兰州)的后花园。在重庆,讲方言的场合仍占据压倒性优势,但在成都,越来越多的场合已经开始讲普通话,足见外省移民涌入之多。
成都交子金融中心双子塔,其所在的高新南区如今已几乎是普通话的天下
一个城市如果在传统上就是移民城市(如清朝的成都、近代的上海),天然会有更大的文化包容性。但决定一个城市当下经济活力的,更直接的因素还不是它在历史上有没有移民传统,而是短期涌入的新移民有多少。短期移民骤然增长的城市,就会突变出适合经济发展的都市文化,而如果新移民增速放缓,不仅城市经济活力会降低,城市的文化多元性和创新力也会下降。
近的例子,如香港和广州。香港在上世纪中叶经济起飞,正是内地人口大量涌入,人口结构最多元化的时期。现在,香港的人口结构整体已经非常稳定,除了少数头部金领岗位带动的移民和内地人基于出入境、教育等现实考虑的迁移(如优才计划),香港的移民比例已相当低。香港的经济问题当然很复杂,但香港人群结构多元化程度的下降带来的创新力削弱,亦是不争的事实。
广州的情形也有类似,改革开放前二三十年,广州几乎是全国范围内对外来移民吸引力最高的城市,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当代广州商业文化形成的直接动因。而随着后来广州在全国城市中相对地位的下降,使它对全国不同地域人口的吸引力,相较京沪深甚至后起的杭蓉等强二线城市相对减弱,人口腹地反而更集中在省内和两湖、江西等邻近地区,文化多元性也较京沪深显著弱化。如果到现在的广州走一走看一看,传统的安逸闲适甚至已趋老龄化的广府气氛可能并不是在弱化,而是在抬头,反而是“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赚钱气氛有所弱化。
其实,还有一个更长期的例子,是东北。东北曾经是人口净流入地区,而且东北人口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实现了爆炸式增长。东北其实是在光绪年间才全面放垦的。1903年,东北人口占全国人口比例仅为0.91%,到1911年,东北人口占比达到3.73%,而到1953年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时,东北人口已占全国的7.16%。五十年间,东北人口从不到400万,增长到超过4000万,翻了十倍有余,而同期全国人口只增长了30%。
沈阳张氏帅府,张作霖统治时期,关内移民加速涌入东北
事实上,“闯关东”的东北新移民,极具冒险精神,相信个人奋斗,在农业开垦之外,迅速融入工商业社会,彼时东北新移民的个人品质和文化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和一些对“南方人”的描述是相似的。(虽然这存在一定的被迫性,但这种闯荡在南方同样可能有被迫性,“闯关东”和“下南洋”者同大于异)时至今日,东北人在文化上也并不保守,反而有许多前卫的成分(比如超高的离婚率),至少比他们大多数人的祖籍地山东开放太多,但东北整体上的活力已经萎缩,这正是因为没有了新移民,东北曾有的冒险主义和多元文化迅速退潮,被后来的体制化规训所覆盖。
不独东北,事实上天津、青岛等城市,在二十世纪上半叶都曾是重要的工商业都会,也是备受欢迎的移民城市,拥有开放多元的文化。我一贯认为,简单以南方北方、沿海内陆这种二元分野来讨论不同地方对商业的开放程度,过于大而化之。事实上,包括东北在内的很多地方绝非本来就因循守旧,没有发展工商业的文化基因,它们文化趋于保守的改变,更多的可能是经济颓势的果,而并不是因。
为什么最好的适合经济发展的文化,是大规模移民带来的多元文化,而不是某个地域的单一文化?大规模移民潮会放大个人奋斗和个人价值,而一个缺少移民的地区,更容易出现宗族控制和地下社会。一个地域即使主流文化是商业文化,但如果缺少移民,也会有一些文化上的短板,譬如从浙东南到潮汕比长三角、珠三角在传统上更有商业精神,但在这些地区,宗族力量和传统力量也更强,反而开放度不够,可能对外来的人和事有一定的排异反应。到了长珠三角核心城市这样真正的移民社会,新移民在带来创业精神和专业技术的同时,又排除了本地熟人社会的影响,自然就形成了更适合经济发展的文化土壤。
移民对一个地方的意义何在?过去,人们往往更多关注到显性的因素,它们可能带来的生产力、消费力乃至财富,而我要提醒大家的是,移民的聚集会带来正向的文化影响。对于一个地方而言,移民越多,移民的地域和文化背景越多元,就越能产生促进经济增长的文化基因——崇尚个人奋斗,尊重规则和契约,对不同人群、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尊重。
什么样的文化能更好促进经济发展?移民文化——这是我的答案。
只有一个能够始终向外界打开大门的地方,才可能获得最大的发展红利。只有保持对外来观念、外来文化最开放的态度,才能够真正适应今天的世界。即使在全球化面临退潮的当下,这一道理仍然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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