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在蒸发
图、文、视频丨吕萌
剪辑丨沙子涵
编辑丨陶若谷
失望的稻田
●下午3时,程昭元在田埂上,准备给稻田抽水灌溉。
“8月27日,天气晴,最高气温37℃,紫外线指数强。”
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程昭元陷入了沉默。69天,他计算着没有下雨的日子。这场雨对结实期里的稻田尤为重要,“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湖水退去后,往日的鄱阳湖面变成一片草原。
国家卫星气象中心监测显示,7月以来,鄱阳湖水体面积显著减少。其中,8月21日与近10年同期平均值相比减少约67%,比一个多月前也少了约69%,创下1951年以来最早进入枯水期的纪录。
缺水的稻田让程昭元寝食难安。凌晨4点,他起床穿上水靴,提着头灯,骑着摩托车赶去田里。此刻,距离中稻(种植期为4至9月)成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他要赶在收割前再给田里补一次水,希望那些干瘪的谷穗尽可能鼓起来一点。
●程昭元站在枯黄的稻田中。
●一些稻子长出了稻穗,但因为水源不充足,变成了秕谷。
程昭元是星子县的产粮大户,田里中稻1400余亩,早稻和晚稻共600余亩。稻子依湖生长,鄱阳湖水原本是充足的灌溉用水,湖边饲养的雏鸭也会给土地带来有机肥料,滋养稻田。
产出的稻米会销往南昌、九江、武汉等地,在长三角的粮食保障上,农户们起到了重要作用。往年,7月和8月雨水丰沛,正是中稻的生长期,降雨让村里池塘的存水足以供应农田灌溉。而今年,除少雨外,持续高温让稻田里的存水迅速蒸发,原本可以存用10天的水只能勉强坚持3天。
稻田分布在星子县的18个自然村,小而分散,也给灌溉增加了难度。程昭元准备了20台抽水泵,每天要跑7、8个村子去“讨水”。池塘、鱼塘都是用来灌溉的水源,但不少池塘被村民私自用来养鱼,程昭元只好找村委会帮助协商,“抽水保田”,再补给村民2000块左右的鱼苗钱。就这样,他抽干了20个塘子,稻谷依然无法按时挂穗。
●8月末,村子里的池塘已经抽干,程昭元想办法从内陆湖抽水灌溉。
●在近40度的高温下工作的程昭元。
面对今年的旱情,许多外乡人已放弃种植。程昭元舍不得让他的土地闲置,却面临20万左右的亏损,“一吨肥料2400块钱,加上人工费和电费,还有每亩田300至400块钱的租金。”程昭元每天要走50里路,往返水塘和田间,照看24小时工作的水泵。水塘里泥沙多,为了防止堵塞灌溉,他每天晚上在田里守着,直到凌晨才回家。
这两千余亩稻田中,有200余亩富含硒元素,可以种富硒稻。往年,这种昂贵的稻米长势好,他自己也舍不得吃,如今成片枯黄。一些地势高的稻田地表满是裂缝,彻底干枯的稻田有200余亩,还有近300亩长出了稻穗,但全是秕谷。
●池塘里的水已经见底,无奈之下村民将鱼捞出。
●内陆湖已经干枯,村民在湖中采摘芡实。
●面对池塘里捞出的花鲢幼鱼,村民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村里池塘的水已经抽干了,他想尽办法,从鄱阳湖的内陆湖廖花池里抽水灌溉。晚上,程昭元望着越来越小的湖面,“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一堆鱼骨
●罗柏林在鱼塘旁巡查死鱼。
从星子县沿鄱阳湖岸边向上游走30公里,便是罗柏林用来做养殖场的池塘。今年夏天,800亩池塘里已有200亩蒸发殆尽,干涸的岸边丢弃着每天打捞上来的死鱼。
罗柏林来自开福寺村,是鄱阳湖畔典型的渔村,这里曾停放近千艘渔船,2020年“禁渔令”下发前,开福寺村几乎家家靠打渔为生。罗柏林今年67岁,曾有自己的渔船,去年2月,他靠以前打渔攒下的积蓄,又借了一些,和三个合伙人一起承包了池塘,做水产养殖。村里有人去工地做泥工、木工,罗柏林不愿意去,他喜欢在水上,“只会干这一行”。
承包鱼塘其实有些犹豫,他觉得很冒险,“又想帮子女减轻点负担。”为了降低风险,他还额外打着一份工,就是看守池塘——鱼病了、水位线下降了、下饵料等,都是他一个人的工作。
●罗柏林在鱼塘中补网。
●7月至今,罗柏林池塘中的水已下降近一米。
●为了防止死鱼污染水源,罗柏林这两个月一直住在湖中央的船上,时时查看水中的情况。
去年,他的收成还不错,因此今年向池塘里投放了大量鱼苗——花鲢8万尾,白鲢1.5万尾,草鱼3万尾,桂鱼1.2万尾,其他鱼9000尾,鲫鱼1.6万尾,鳊鱼8000尾,成本近40万元。按照计划,这些鱼苗生长到9月份后,就可以打捞售卖了。
7月以来,他所在的九江市持续高温少雨,8月降雨量仅11.1毫米,为同期降雨量的十分之一。池塘出现了异常,水位一天天变浅,水温却在升高,鱼苗适应不了温差,成片的死鱼漂向岸边。
●岸边的死鱼在高温烘烤下已变成一堆鱼骨。
●罗柏林的池塘水位在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下降。
●罗柏林在船舱中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
罗柏林多了一项工作,每天打捞死鱼,少则两三百条,多则上千条。这两个月,他过得慌慌张张,“如果翻塘(水塘内的鱼发生上浮和翻肚子现象)了就完蛋了”,“什么时候能下场雨?”
为了减少亏损,罗柏林把还没长大的鱼低价卖到外地,体重约1.5—2斤,每斤5元钱。再过两个月,这些小鱼本应长到3.5—4斤,价格也会上涨到7元。合伙人们计算了一下,加上鱼塘的租金,和每天还在下放的鱼饲料,到今年年底,他们的损失将达到六七十万元。
这个夏天,罗柏林吃不好,睡不香,瘦了十多斤,他心疼撒向塘里的钱,那都是他在鄱阳湖上打渔时一年年攒起来的。
回不去的上游
●在驾驶舱里的张秋兰。
张秋兰从没见过鄱阳湖退水这么早。
去年此时,张秋兰和丈夫正在南昌到长江中游港口的航道上。丰水期正值长江水运高峰,也是鄱阳湖航线的黄金期,宽阔的江面上千帆驶过,万吨货船的汽笛声响彻两岸。“右打舵”,张秋兰站在甲板一侧,拿着对讲机向驾驶舱里的丈夫下达指令。35年来,他们一直是这样配合,在鄱阳湖下游至上饶市之间行船,运输沙子、水泥、煤炭等,往返近千趟。而今,张秋兰的船停在鄱阳湖星子县港口附近,已经两个月了。
●湖水退去后,裸露出龟裂的湖底,延伸至湖中央数十公里。
●鄱阳湖边发臭的死鱼。
对于今年“汛期反枯”的鄱阳湖,她比其他人更早感知,“一天一尺”,她发现湖面的水正一点点退去。7月14日,为了避免出不了船,她冒险驶出闸口,不料搁浅,螺旋桨扇叶撞上即将干涸的湖底,花了不少成本才用吊船把自己的船打捞出来。
张秋兰的家在鄱阳湖上游,上饶市鄱阳县。她今年55岁,跑船35年,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为防止再次搁浅,她只得开着这艘货船,带着1岁的小孙女,在下游漂荡。她庆幸自己不用向这么小的孩子解释,由于干旱导致上游航道中断,她们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岸边的家中。
●张秋兰在船舱休息室里照看孙女。
●在一些航道弯流处,张秋兰要用望远镜观察前方情况。
与丈夫相识后,张秋兰是自学开船,起初是木船,而后慢慢换成了大船。夫妻俩一起在鄱阳湖上跑船维持生计,货船的吨数越换越大,风险也日渐增加。发洪水的时候,水流湍急,锚卡不住,船就会漂。有一次,在鄱阳湖装沙子时遭遇台风,张秋兰见势不对,拉着丈夫迅速撤离那段水域,而同行的一艘小船,不顾危险,往前走了一段就被浪打翻了。
像她一样沿湖而生的船家还有许多,最常见的路线是从寡妇矶到老爷庙,直达南昌。其中,老爷庙水域格外凶险,位于鄱阳湖的咽喉位置,天气时常突变,巨浪翻滚,张秋兰和丈夫总是格外小心。年轻时,他们像其他船老板一样,想多跑点,赚多点,连续一个星期不停歇。上了年纪,他们带着孙女,通常早上五六点钟出发,晚上七八点钟停下,避免夜间行船,遇到极端天气更是谨慎。
●星子港附近,鄱阳湖水位退去后,变窄的航道。
●驻留在星子港附近的货船。
这一次的旱灾,张秋兰没能躲过。水道持续变浅,船舶吃水量也随之变小,船上能载的货越来越少,原本载货两千吨的船,只能载一半,运输收入还不够油钱。现在,她只得停靠在港口,等待货运价格上涨,能够收回出船的成本。
20岁开始跑船,张秋兰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却也厌倦了水面上的漂泊。近些年,她开始频繁下船,此前,除了春节,她一年11个月都在船上。“回家以后,不愿意上船,在船上久了,又不愿回到县里。”
她不再想以开船为生。鄱阳湖禁渔后,许多渔民转行干起了货运,湖上的货船变多了,运输价格越来越低,自己年近60,视力不如从前,孙女上船后更很少跑夜路,运货的时间拉长了,收入也随之降低。丈夫起初并不支持她下船,觉得下船后无事可干,她执意联系了一位买家,“如果卖得掉,我一点不舍也没有。”
●在星子港卸铁矿的货船,原本9000吨的承重,如今只能装载不到3000吨。
●平日里,除了去岸上买菜和生活用品外,张秋兰很少下船。
但在仅剩的这段日子里,张秋兰还是将这艘船当成自己的家,她每周下船一次,买生活物品。为了省油,她并不轻易启动船,就让它安静地停在水中。9月1日傍晚,张秋兰带着孩子来到甲板上,远处的庐山雾气霭霭,鄱阳湖上起了风,“是不是要下雨了?”张秋兰自言自语。
●张秋兰在船尾养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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