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三年后,我爸妈还是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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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谢峮岚
冰糕是人家不要的狗。它的前主人不要它的理由是,家里老婆怀孕了,不宜养狗。当时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正一时兴起到处看狗。他从一个宠物店老板那里知道有人正在便宜转手一只卖相极好的边牧,匆忙买下,开车去隔壁市把它接了回来。
我对我爸养狗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消极。我从小学开始就被父母送到外地读书,只有放长假才回家。经过我的再三请求,小学的一个暑假,家里领回来一只小白狗,但没过多久,我回到学校去上学后,它就被我爸给送走了。原因是,它不听我爸的话,还咬了我爸一口。
《狗十三》剧照
当时得知消息的我哭得很厉害,哭得久了,除了对狗的舍不得之外,还多出一些对我爸的恼恨。仿佛被送走的小狗就是我自己——我又被他们给送走一次。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提过希望他们养个宠物的事。
没想到的是,我大学都快毕业了,我爸居然自己动了心思。我觉得他肯定坚持不下来。
得知我爸真的领回一只边牧的时候,我正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当时我妈连打了三个电话,我走到自习室外面的走廊上刚一接通,她就一边喘着气一边高声在那头喊:“天哪,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干了啥!”
我吓了一大跳,问她发生了什么。
“他居然领了一只狗回来!我刚刚下班,一开门一坨黑的就扑过来了,把我吓得转身就出来把门关了。现在我的钥匙和包都在里面,我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只有在门口等他回来。”
尽管我妈被吓得够呛,但我听着她惊慌失措的语气,嘴角无限上扬。我们家居然真的领回来一只小狗。
一个家庭里要养狗是件大事,环境、心态、生活,都要为此做出许多改变,但我爸甚至都没有提前跟我妈商量过一句。对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我不在家,他们甚至几个月可以不说一句话。
我爸妈是一对典型的县城夫妻,他们都有兄弟姐妹,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都在二十出头的时候被家里人安排相亲,一次、两次、三次,看对眼之后试着相处,没有大的问题就开始谈婚论嫁,双方只要没有把不愉快闹到台面上来,就能顺利结婚。结婚后才浮现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而是需要磨合、接受的一切。哪怕有再多不合、分歧,最终的解决办法也只是“凑合过吧”。然而,无数次或大或小的矛盾,早已将最初的情意给消磨殆尽,两人之间除了“熟悉”,再无其他。
我妈经常说:“那能怎么办呢,几十年都过来了。”
我妈难得给我爸打电话过去,告知他自己被关在门外的情况,要他赶紧回家。平时的他们更像是合租的陌生室友,白天各吃各的,晚上各过各的,从不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也从不告诉对方“我先睡了”。
我爸回家后,我焦急地打了个视频过去。视频中,我妈两手抱在胸前,远远背靠着墙站着,而我爸在客厅的中央逗弄刚到家的边牧。这边牧一点儿也没有刚被主人丢弃的失落,它活泼、好动,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张着嘴喘气的时候仿佛在对着人笑,极讨喜、可爱。我爸妈都沉默着,只有它来回跑动,爪子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填补了这房间里的空白。在两个无话可说的大人之间,它的天真、热情显得那样宝贵。
第一件事是起名字,我爸说它之前叫“糖糖”,我妈说这名字一点都不顺嘴,我说重新起一个吧。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冰糕,因为我名字的第二个字是“冰”。
小的时候,父母感情还不错,每次他们出门我都会到门口送他们,喊一声“注意安全”,再去做自己的事。我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氛围变得沉默,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之间的鸿沟,也知道我必须要在这鸿沟的两边选一边。我不再到门口送他们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说一声“去吧”。
冰糕来我们家的时候才半岁,它成了不会长大的“我”。它每天都分别送我父母到门口,就是关上门,也不愿离去,非得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得听不见了,才从门口跑到阳台上,支起身子往外看,试图看到他们。
我爸妈早上出门上班前,是冰糕最忙的时候。两个人各收拾各的,而它一向是雨露均沾,两头都要顾。我妈上衣柜找衣服,它刚往脚边一趴,我爸那边拿上钥匙准备出门了,它赶紧起身跟着送我爸出门,刚在玄关坐下等我爸穿鞋,我妈又拿着衣服去卫生间,它又小跑追上我妈的脚步,刚跑一半,我爸穿好鞋开门了,它又掉头冲去门口,目送我爸关上门离开。门一关,它马上追到我妈脚边去。
冰糕每天一来一回,仿佛要将他们两人圈到一起,一个也不能少。
那年回家,我突然觉得这个家里有了久违的,小时候那个家的氛围。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冰糕转,说的话也多了——冰糕又打喷嚏了,冰糕的头又撞哪个柜子上,冰糕唧唧歪歪地叫是不是又想出门,都是跟狗相关的。就是出门遛狗,也是一家人一起。我爸和我妈轮流牵狗,我负责在旁边惹它跟我比赛谁跑得快。
尽管我也知道,我爸妈之间最根本的矛盾在于性格的不合,但那段时间,我好像看到已经燃尽的火堆里隐隐冒出火星,似乎还可以再重新点亮。
催化剂虽然会改变速度,改变我们所见到的现象,但它并不会影响两个物质之间的反应结果。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家去了很远的城市工作。三个人的微信群里,三天两头有两人一起遛狗的视频发出来,我爸妈几乎每天都会聊上几句狗的事情。偶尔给我妈打视频去要看冰糕,镜头里也会出现我爸。但慢慢的,遛狗的视频里又变成一个人,两人的沟通也减少到一句话——“喂狗了吗?”“喂了。”再到后来,这极简短的对话也开始以短信、纸条的形式,而非当面对话。
2022年,冰糕三岁,我爸妈五十岁。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她决定离婚了。
哪怕我妈不说,我也知道,离婚这个念头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肯定无数次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但都因为诸多束缚而深埋在心底。县城小,但流言多,离婚依然可以掀起两人熟人圈子持续数月的讨论,况且只是性格不合,没有人犯原则性的错误,一旦决定分开,面对长辈的质问,“性格不合”并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人们只会觉得这么大年纪,早该放下一切所谓的“浪漫”想法,安稳度日。
我告诉她:“只要你想,我都支持你。”
我妈搬了出去,在微信上跟我爸提出离婚。我爸沉默了整整一天半,然后同意。
我不止一次地想,冰糕一定很奇怪,这个家为什么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它和我爸。
我爸和冰糕继续住在我们曾经的家里,三个月后搬去了我刚出生时住的那套旧房子,那边刚重新装修过。
由于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单位的家属楼,一院子全是熟人,搬家的时候,我爸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搬东西,总是在凌晨悄悄地搬。每天晚上到了十二点,他才搬东西到车上,然后送过去,开回来,再上楼睡觉。他持续搬了好几个晚上。
他是搬完家的第二天下午才告诉我他已经搬走的。
我爸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但是走之后他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给我妈,也转发给了我。
他说,他已经在今天凌晨搬走了,地已经拖过,如果房子没人住,隔半个月也还是要打扫一下。床单被套都洗过了放好,他带了两套走。钥匙放在客厅茶几上面的白色烟灰缸里。
他说,楼道的灯搭的是我们家的电表,孩子那房间的窗户滑轮坏了,不要随便推,卖房或者租房都要跟人讲清楚免得有纠纷。冰箱里有很多东西,所以总闸没关。
他交代了好几条。
消息是下午两点过发给我和我妈的,而他当天凌晨两点过才搬完躺下。我问怎么这个时候搬,他说不愿让人看见,而且今天适宜搬家,给我发来一张万年历,标注着今日「宜搬家」。
我问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他笑我,告诉我我又帮不上忙。
我其实也知道,但总是觉得,他一个人在凌晨搬家,还带着冰糕,怎么看都有些心酸。于是追问他怎么搬的。
他说,他一车一车地搬,可惜因为旧房附近的车乱停,他开不到楼下,只能停下来步行。不巧的是当晚下了雨,于是他只能在雨里一趟一趟来回。我听完很难过,他说:“没事,忍忍就过了,就当渡劫了。”
冰糕是倒数第二趟走的,他开车带过去,因为那边没地方停车,又回来一趟,把车停在这边的小区里。停好后,上楼打扫卫生,把钥匙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关门离开。
我爸说:“现在我就跟冰糕两个相依为命了。”
尽管我很难过,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这便是新生活的阵痛了。变动的生活所产生的阵痛正在席卷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如同产妇只能在床上忍耐漫长的阵痛一样,我们只有忍耐。我们不知道这痛还会持续多久。
我妈收到消息后在办公室里哭了一场,然后托人咨询今天搬家合不合适,人家说很合适,才放下心来。她告诉我她看完消息哭了很久,我说我知道。
她很担心冰糕适不适应得了新环境,要我多发些视频给她——“我们冰糕有时候笨得很啊,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新厕所。”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忠犬八公》剧照
我当然是会问的。冰糕确实不太适应,对这个“新家”还有点不明所以,第一天跑去厨房上厕所。不过它是聪明的狗狗,第二天就学会在厕所里上了。我爸奖励给它一整个苹果吃,拍视频发给我,我又发给我妈。
离婚冷静期期间,我回了一趟家。一天晚上,我和我妈从她租住的地方出来,在街上散步,走了好一会儿后,远远看见我爸牵着冰糕迎面走来。当时,冰糕已经一个月没见过我妈,好几个月没见过我,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它就激动地往前冲,冲着我妈又扑又跳。我爸偏着头不看我妈,但却被冰糕使劲拽到我妈面前,我妈蹲下去抚摸冰糕的头和身子,和它打招呼。冰糕一直激动地发出撒娇一样的“嘤”声,两个大人沉默着,回避着对视,再没有一句话可说。
总要有人打破这样的沉默,终于是我开口说:“那我们就走这边了。”
《盛装恋爱有理由》剧照
我爸点点头,硬拽着冰糕往反方向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发现冰糕也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们。等他们的背影远得再也看不见,我才长叹一口气,突然又听到几声远处传来的狗叫,我妈拉着我的手:“糟了,肯定是冰糕在叫。”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发了条消息,我爸回道:“不是,是其他狗。”
在那之后,我们四个再也没有同时见过面。我经常去我爸那儿陪他溜冰糕,我妈也悄悄去看看过冰糕,但他们始终回避着彼此。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决定要离婚。
我记得在他们离婚前一个月的某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我妈出门吃了个简单的晚饭,大概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连家里的灯都没关。她回来的时候,客厅上方的大水晶灯碎了一地。这灯也用了十几年了,早已暗淡了。
透明的玻璃几乎铺满了整个客厅。冰糕似乎是被吓得不轻,难得缩在笼子里不敢出来。我爸不在,我妈有些害怕,打电话给我。我只能安慰她,却也帮不了她。于是她一个人跪在这个居住了数年的客厅地板上,一点一点扫尽了所有晶莹、破碎的碎渣。那天以后,客厅的天花板就变得空空荡荡的。
我以为是因为这件事让她下定决心,但我妈说不是。
她说,那只是普通的一天,她快步走在街上,一边在手机上回消息一边往前走,感觉到迎面有一个人朝她走来的时候,她扫了一眼,发现是我爸。两人的目光有瞬间的交集,但没有人主动停下来打一声招呼,问一句话,他们只是匆匆擦肩而过,像路人一样。
“我当时觉得,怎么做夫妻做到连普通朋友都不如。”我妈说,“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一年过去,我爸妈终于熬过了刚离婚时原有的生活秩序崩塌的艰难时光,找到了各自新生活的步调。
我妈外向,平时乐于呼朋引伴,我爸内向,不爱应酬和交际。分开之后,我妈的生活节奏照旧,而我爸几乎每天就是遛狗、打牌。我很庆幸冰糕进入了我们的家庭,如果没有它,现在的我爸就是彻底的独居了。
在我爸妈离婚前,我其实很少有机会跟我爸单独聊天,但离婚后,我跟他的对话反而更多了。每次回家,我都去陪他遛狗,一边走,一边聊彼此的近况。冰糕依然保持着边牧的习性,每次转圈都试图把我和我爸一起圈进去,以致于我老是被它绊上一脚。
而我妈,虽然十分想念冰糕,但终究是只能割舍。她搬到新家后,决定要自己养一只小狗。我和她一起挑选,最后领回了一只柯基弟弟。我们原本依然想沿用“冰X”的叫法,可实在是没有想到合适、可爱的名字,于是另起叫“皮蛋”。
皮蛋和冰糕的性子简直是两个极端。冰糕不认生,一见人热情得不得了,皮蛋见着生人就躲着走,常在桌椅下面藏着。冰糕一天到晚精力旺盛,总想找人一起疯玩,皮蛋最爱睡觉,从早睡到晚,一躺就不挪窝。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全心全意陪伴着主人。
一家三口,如今成为了三个独立的人,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的爸妈也从早年的坚决不养猫狗,变为了名副其实的“铲屎官”。我时常不敢想等冰糕和皮蛋离开后,我爸妈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只希望它们能陪伴我们走得更远、更久。
排版:初初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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