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推过十几篇“权力”系列的文章，本篇将其中部分故事提取汇编一下。很久以前笔者读过一篇文章，讲述了清朝年间一位成都地方官的故事。姑且称之为A君吧，级别给个四品道台，相当于厅级巡视员。话说A同志因为与当地主要领导关系不好，导致在成都官场很受排挤。不过毕竟几十年没见面了，当年的交情还剩几分他也不确定，于是A同志便和其他川内大小官员一起拿了拜帖前往总督府拜见。新晋总督大人一一接见了前来拜访的蜀地官员，哪个接见的时间长、哪个接见的时间短，都是官场上大家关注的重要信号。一直等到傍晚时分，众人散去，落寞的A君也没有等到传召。正当A君准备离开的时候，只见总督大人换了一身便服走出来迎接他，要与其把酒叙旧。有关A君和总督大人的这件小事很快便传遍成都官场，A君一时间炙手可热。道台还是道台，四品还是四品，但现实的局面却仿佛是A君连升了几级一般，推动起工作来如臂使指。看过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的朋友都会记住这样一段情节。李达康和高育良最早的梁子结在吕州，高是时任吕州市委书记，李是空降的吕州市长。按道理讲李达康作为刚刚下放的市长，即便个人作风比较强势，也很难压当地的市委书记一头，更何况高老师并不是善茬。可李达康就是压了，还把高育良的城市规划全部推翻重来。为什么初来乍到的李达康在吕州官场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呢？“全吕州谁不知道李达康是赵立春的秘书，这样和他闹下去，走的一定是我。”原来李达康这个空降市长之所以能迅速打开局面，是因为大家默认李就是赵立春的“化身”。如果说吕州市委书记正常的权力大小是100，市长为90，那么李达康的强势个性给加5分，是赵立春曾经的秘书这一角色再给加15分，实际这个吕州市长的权力就变成了110.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来到吕州找市长李达康批美食城项目，被李哥拒绝；而高育良为了靠近赵立春，顶住压力批了该项目，顺势抱住汉东省的第一大腿（祁同伟原话）。之后，原本属于李达康的“光环”被转移到了高育良头上。如果说职权的交接还需要开个会、走一套交接程序，那么附加权力的交接简单到可以用一个眼神来完成过渡。不妨脑补一下：省工作会议上，赵立春朝高育良微微一笑、给李达康甩个脸色，大家就都懂了。吕州美食城这个例子太负面，下面再杜撰一个正面例子。李达康为了尽快推动“光明峰”拆迁改造项目，在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上当众表扬了副市长、光明区委书记兼“光明峰”项目总指挥丁义珍，给了他“你是我化身”的评语。以后每逢找其他领导协调办事，丁义珍都会把“我是给咱李书记打工的，就是个化身”放在嘴边，哪个部门敢不配合？记忆力好的朋友会有印象，李云龙是从被服厂厂长任上复出任独立团团长的，接替因鬼子特种兵突袭而被免职的孔捷。2、留原独立团长孔捷担任副团长，为此一直报批到副总指挥。调张大彪来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领导嘛，身边总是要有个亲信。留孔捷任副团长的目的则非常微妙，其实是为了“自然权”的顺利交接。孔捷在独立团威望甚高，孔二愣子带出来的兵只认孔捷；老总气头上免掉他的官职，但想让新团长迅速形成原先的威望却很难。待到打几个漂亮的胜仗、提拔几个亲信骨干、全团上下都信服李团长后，孔捷便可以另谋高就了。打胜仗、壮大队伍、提拔亲信的过程，就是李团长在独立团凝聚权力的过程。熟悉晚清历史的朋友，对胡林翼这个名字都不会感到陌生。他一般被认为是湘军系统的二号人物，仅次于曾国藩；只不过因为去世比较早，仕途上的成就不及后来的左宗棠与李鸿章等人。胡林翼和左宗棠同岁，1812年生人，道光十六年（24岁）中进士，比曾国藩还早两年。胡早期的仕途之路属于清朝汉族精英官员的标准模式，从地方官做起，历任三地知府、道台、四川按察使（政法委书记）、湖北按察使、湖北布政使（省长）。1855年，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在湖口大战中以少胜多，大败曾国藩湘军水师。之后太平军乘胜攻克武昌，湖北巡抚陶恩培被杀，湖广总督杨霈外逃。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胡林翼从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开始，组织军队夺回了省会武昌，在湖北军政两界树立起巨大的威望。然而就在武昌光复之际，朝廷却派了一位新的湖广总督过来——原荆州将军官文。周星驰电影《武状元苏乞儿》中吴孟达饰演的苏乞儿父亲是广州将军清朝初年为了巩固新政权，在全国十四个军事要地设立了“驻防将军府”。这些驻防将军府配备有满族高层最信任的八旗兵，又被称为驻防八旗。不过八旗子弟嘛，大家都懂的，到平定吴三桂时就已经不堪大任了；待到清朝末年，这些将军府和驻防八旗早已成养闲人的衙门，形同虚设。在被派往荆州干将军之前，官文原是在内务府当差；与巡抚胡林翼履历扎实、因功累进不同，正白旗出身的官文属于妥妥的“废柴路线”，一路收着银子、听着小曲儿就升上来了。作为汉族精英官员的胡林翼当然瞧不上这个平庸贪财的上司，他私下收集了官文收贿的证据，准备一举参倒总督大人。正当胡林翼跃跃欲试的时候，幕僚阎敬铭（光绪年间户部尚书）发现了事情的端倪，劝他不要上书。阎敬铭认为，官文对于胡林翼而言是做总督的最佳人选——没有能力，贪财，朝廷信任。官文是块什么样的料咸丰皇帝当然清楚，无非是搞来监视胡林翼、曾国藩等人罢了，防止汉臣们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坐大。要是把这个完美人选给赶走，再换了一个强势人物来，于公于私都不利。爱钱还不好说嘛，一年给个几万两银子（“岁糜十万金供之”）。胡林翼恍然大悟，他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风格，开始极力拉拢官文，野史还称其收了官文的爱妾做义妹。“林翼益推诚相结纳，於是吏治、财政、军事悉听林翼主持，官文画诺而已。”胡林翼成了实际上的湖广总督，承担起湘军系统大后方“萧何”的角色。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手持道光皇帝圣旨南下广州禁烟；初到广州，他立即将勾结洋人贩卖鸦片的商人何敬容押入大牢。何敬容为了给自己开脱罪责，派人送给林则徐一本密册，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受他贿赂的广州官员名单，甚至连两广总督、后来著名的抗英将领邓廷桢也在其内。对于何敬容献册赎罪的做法，林则徐没有因其“有立功表现”而从轻发落，反而是以“行贿次数特别之多、数额特别巨大”之罪将其斩杀。之后，林则徐当着关天培和邓廷桢的面，亲自烧毁了密册。这个故事的道理相信很多朋友都懂——“臣恨他们，但又不得不用他们。”林则徐的认知没有错，改造吏治是一个体系化制度化的宏大工程，旷日持久。当面临一项重要的具体工作时，简单的人事变动并不能解决问题，而当务之急是禁烟，要立竿见影的办事。不过人在京城朝堂之上，往往会踌躇满志；一到了地方，林则徐才发现事情的复杂远远超出自己预料。临行前，道光皇帝给他的训令是“鸦片务须杜绝，边衅决不可开”（和和气气的把事办了）。可当时广州海关的官员们同英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英国人态度非常强硬，想和和气气办事根本不可能。一番怀柔政策没有起到明显效果后，林则徐采取了手段激烈的虎门销烟举动，以完成道光皇帝训令的上半句——“鸦片务须杜绝”。“洋人外表看似嚣张，内心其实怯懦。正因我大清总是担心轻启边衅，才导致养痈遗患，日积月深。英国人从六万里外远涉重洋而来，主客众寡之势不言而喻，岂敢劳师袭远，轻举妄动？即使其船坚炮利，亦只能取胜于外洋，而不能得逞于我内河。”从虎门销烟这个例子中不难看出，林则徐的困境其实是地方官员们的一种常态。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只能选择其中一个赌一把，左右两难。按照爱新觉罗精英们最初的设置，大清的地方高级官员应该分为三类：三者军民协同、满汉交织，在互相牵制彼此监督的友好氛围下构建起帝国的框架。可大清入关后没多久，将军府和驻防八旗便成了养闲人的衙门，“三条腿”先断了一条。清中后期，驻防将军的实际权力远不如总督、巡抚，唯一露脸的机会是在地方官员们会同上奏之时。为了“挡枪子用”，大家通常会把这些满洲贵族排在总督、巡抚之前——爷，您先请！稍显例外的是盛京、吉林、黑龙江、乌里雅苏台和伊犁五大边疆地区的将军，因为这些地方不设督抚，驻防将军便成了最高军政长官，有实权的那种。荣禄作为满洲亲贵曾任西安将军，不过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更像是被贬出京、消极避祸。八旗直属的驻防将军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特色制度”，此处不多着墨。清朝地方架构的“第二条腿”为主管军务的提督和总兵。提督是各省绿营的最高军事主管，官阶武官从一品，与驻防将军的八旗兵互不隶属；总兵是提督的下级，武官正二品。熟悉历史的朋友一般都清楚，中国古代对于地方军事将领的提防之心非常重，常用的方法是“重文轻武”“以文制武”。因此有清一代，从一品的武官提督往往要受正二品/从二品文官巡抚的节制，即武官品级要打一个很高的折扣。换个角度说，人家抚台是考科举出身的文化人，熟读经史典故，骂人不带脏字；就算是玩阴谋诡计、搞官场厚黑学、上表互参，提督总兵也不是对手。简而言之，朝廷最初的想法很好，地方上“三权分立”，互相制衡；可搞来搞去，总督巡抚就成了绝对的军政主官。清朝中期以前，地方上一旦发生重大事件必须由总督、巡抚向皇帝请旨；皇帝批准之后再派提督率兵应对险情，镇压叛乱，大致是这样一个流程。提督或总兵率大军出征时，后方的粮饷全都在巡抚大人手里，方便掌控。该模式非常麻烦，武官们与朝廷中间被隔了一道信息墙，沟通起来很不顺畅。另外后勤与前线脱钩严重，这真要打仗了，万一哪天官场老油条们一扯皮那还了得？战事紧急，考虑到现实情况，清朝皇帝们在发生变故需要用兵的时候通常会直接给巡抚“加衔”，由文官来主导局面。想想也是，武官常年驻外，与朝廷的关系远不如督抚们密切（很多督抚本身就是朝廷六部侍郎等官员外放），领会圣意的水平堪忧。相对来说还是文化人之间沟通顺畅，打输了仗都知道用“屡败屡战”这种词。最晚到清道光年间，各省巡抚“提督军务”便已成为常态化配置。大家看清军与太平军作战，很多巡抚都是直接率兵出征的，战死沙场的不下数位。至此，清初设计的制衡之术在现实情景面前彻底失效，为辛亥年的抽芯一烂埋下伏笔。现代商业中经常拿自然界的流水来类比资金流动，因为资金像水流一样，不会凭空在某个节点上消失。
权力其实有类似的感觉。
一套行政体系或行政流程中的压力往往是层层传递，要么在A处被截流，要么在B处被缓冲。
层层污垢不是好事，真空管道也不一定是好事——这便是《纸牌屋》开篇处安德伍德所讲的“水管工”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