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外卖员:请不要廉价同情,我们希望被尊重
在2023年的尾声,青岛一个小区保安将刀刺出去,让一个32岁的外卖员没有等来新年。
遗憾的是,事发一月来,关于受害者的成长经历、家庭环境、职业轨迹颇受关注,甚至有“留学生送外卖低人一等,自作自受”此类苛责受害者的言论,像另一把刀刺向已然破碎的家庭。
但“具体的恶”却被掩埋了——一个情绪不稳、持刀上岗的保安,犹如一枚炸弹,可能随机波及身边的某一个人。
在这个事件中,堆叠了太多标签,方便着各种情绪的灌入,然而,正是一些高高在上的视角,一些定式的评价模糊了焦点,也令生活中有血有肉的外卖员,成为了一个被贴上“底层人”标签的流量符号,磨灭了他们的主体性。
01
当外卖员成为流量符号
“外卖员”和“女司机”一样,变成了一个充满刻板印象的标签。
“女司机”被污名为“马路杀手”,一旦出现在新闻标题,有不少人将马上联想出一桩荒唐的、可避免的车祸。而与风里来雨里去的“外卖员”关联的,是“底层”这种底色。
护士点单不写楼层不下楼取餐怒斥外卖员“是社会底层”,高端商场禁止身穿工作服的外卖员入内,外卖员送餐无意超时收到大学生称呼“底层猪”的辱骂短信……
一条条印着“底层”标签的新闻,撩拨着公众的情绪,善良者心生怜悯与同情。更有自媒体嗅到了“贴近底层人民”的商机,从扮演被生活折磨的外卖员中获利——
在淘宝上,几十块可以买到这场Cosplay的服饰;在日结群里,100元可以招募到一个演员;剧本是“大半夜接到这种奇葩订单”“外卖女骑手深夜被盗车崩溃大哭”“上海外卖小哥为28万彩礼加班活活累死”,骑手偶有的工作艰辛经演绎放大成为苦难。这些自媒体对骑手身份进行苦情营销完成流量收割。
真实跑单骑手因此受到影响。深圳一位女骑手兰姐就曾在自己的视频下收到了质疑,在穿骑手服跳热舞的“擦边”视频泛滥下,女性+外卖员的身份让她很多时候在网络上百口莫辩:
“我也有在网上拍视频,我脸上很多斑了,也很黑,如果我不开一点美颜的话,我感觉特别不自信。但观众(看多了假骑手)就觉得用美颜的就不像是跑外卖,有的人甚至会说我是‘外卖媛’,都不相信我挣这么多钱是正儿八经在跑单。”
另一位跑单两年半的骑手也表示,“从始至终都觉得送外卖是一份非常普通的工作,是苦了点累了点,但收入尚可”,也是在看到网上的不少跟外卖员群体相关的热点事件后,“才发现原来我这个送外卖的过得这么苦、这么难。”
《当代工人》中送餐两年的骑手自述文章
不少骑手发出“不想被代表”的声音,只是常常淹没在更有情绪爆点的观点中。需要承认的是,习惯了骑手悲情剧本的我们,并不了解一个普通外卖员的生活。
02
外卖员,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那一个普通的外卖员,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送外卖,是一项辛劳的工作,但并不是一项贫穷的工作。
2022年,根据国家统计局,我国的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65237元,换算为月平均工资,则是5436元;而根据人社部,我国各地区的最低工资标准大多是2000元上下。
而根据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工资保障研究》,我国骑手月均收入在5000元左右。也就是说,外卖员的收入远高于各地区月最低工资标准,并大体与城镇私营企业员工相当。
数据来源: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工资保障研究》
而且在灵活就业的工种中,骑手工资水平呈现出比较明显的更公平的正态分布式收入结构,相较之下,《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指出,在一直被认为造富风口的直播赛道,94.3%的主播月入5000元以下。
当然,天道酬勤的规则没有失效,这个行业也支持财富神话。一名跑了9年外卖的资深老骑手,总共挣下了200万,最高的一个月能挣到5.4万,是靠疫情和过年这段特殊时期平台的额外积分和红包奖励。
截图来源:@天宇访谈录
这名老骑手可能是凤毛麟角的“单王”,但他绝非个例,通过送外卖储下积蓄的骑手不在少数。2021年11月,美团曾对10万骑手展开调查,其中39.6%的骑手有固定房产,有25.1%的骑手有汽车,其中超三分之一是全款买房,近两成的房屋价格超过110万。
在大城市跑单的外卖员几年后可能回流家乡,他们从大城市带回来的收入、认知,让他们能更好地扎根,更丰富地规划自己和后代的生活,成为拉动县城经济和消费的“县城新中产”。
而且,外卖员工作不仅是关于财富积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关于自由,关于重拾尊严。
阿颖是一名有着两个孩子的全职妈妈,哪怕把一天24小时都花在抚育两个孩子上,也被婆婆认为是本分,并且认为不挣钱的她在家里没有话语权。为了逃离这种境况带来的烦躁和犹豫,阿颖最终选择成为一名时间灵活的骑手,兼顾照顾孩子和挣钱养家。
在小电驴挥洒汗水的那些时间,让阿颖感受到了和做家庭主妇完全不一样的开心和成就感,而站点工友的关怀,也冲淡了公公婆婆的冷漠。
还有平均海拔达4127米的色达县里的第一位女骑手甲热,通过送外卖给家里带来几千上万的收入,打破了“家-市场”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也打破了父辈“女性大多要待在家中操持家务”的传统思想。
藏族姑娘甲热在色达草原配送超市的外卖订单(摄影:雷宇)
杭州跳桥救人的外卖小哥彭清林,在被表彰后毅然拒绝坐办公室继续去跑单。彭清林说:“我天天在外面跑,我能看到不同的事不同的人,相当于是阅历”。之于他,在路上跑,就是最自由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可以说,无论是收入还是生活状态,他们都不该被大众泛滥的同情心贬为“底层群体”。
03
平视每一个努力生活的平凡人
生活中,在马路上、电梯里,我们常常和外卖员擦肩而过,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围观他们的工作,并不会生出多余的同情。
这恰恰才是一种正常的情绪,外卖员是个正常的蓝领职业,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行当,和所有朝九晚五的人一样,骑手也是靠自己辛勤耕耘获得回报,本就不需旁人以俯视的姿态施舍怜悯。
当我们认为低价快速的即时配送体系是一场人力剥削,实际上很多外卖员正盼着能接到餐饮以外的更多单子。
当我们认为冰雪天少点外卖是对外卖员的体贴,实际上骑手乐意在有冲单奖励和超时免责的恶劣天气下跑单。
但我们认为骑手过着一种比996更没有生活气息的日子,实际上外卖员们会在非餐点组团荡秋千、打台球,会开着车带孩子游历祖国大好河山,甚至会存钱买价值10万的相机在路上拍晚霞。
作为信息时代的重要新业态,近些年外卖行业一直承接着知识分子和大众的大量关注——记者写万字特稿、博士“卧底”外卖平台、文学院讲师撰文记录骑手状态、人社局干部体验外卖员生活。因为外卖员群体易于观察,外卖员成了精英分子的学术理念、社会思潮和个体困境的投射载体。
有学者提到,这种“精英凝视”热潮和民国时期知识界对人力车夫的关注十分相似,外卖骑手是一个被构建的议题。这样的关注蕴含着知识分子同情劳动人民的善良本心,但凝视过程中不自觉显露的上位者姿态、无法做到的感同身受、过于学术的理论抽象反而挤压了外卖员主位视角。
1918年,蔡元培先生提出“劳工神圣”概念,真意是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的主体性。而现今,外卖员们最想要的也不过是平视和尊重:
向新人咆哮“跑外卖不丢人”的骑手想要的是破除社会偏见,接受采访后说“不要把我们写得很可怜”的骑手想要的是尊严,和研究者对谈时一再表示“收入可观、给付及时、工作清闲、自由度高”的骑手想要的是工作不被妖魔化。
在灵活就业者高达2亿的今天,无论是外卖骑手、是网约车司机,还是主播,都将越发常见。而这群最直面现代社会不确定性的人,和你我一样,有为生计奔波的苦恼,也有光荣劳动的自豪。
他们也是一个一个努力生活的平凡人,只要努力生活,就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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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苏晚水
编辑 | 吴丽雪
统筹 | 张鹏霞
排版 | 静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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