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婧祎原型”，复出

一直觉得现在流行的所谓“脆弱感”“易碎感”，不过是另一种被包装的“白幼瘦”罢了——

清冷，苍白，我见犹怜，柔弱之下隐藏一份忧郁和茫然，每样要素都站在“生命力”的反面。

将这种风格发挥鲜明的女明星鞠婧祎，据说是以日本昭和美人中森明菜为原型设计的造型，并引起一大批网红博主竞相模仿：她们兴致勃勃地将那种白瓷皮肤、深邃的黑瞳、毛流感卷发和纤薄的身材变成公式，试图复制那一份“美”。

不过，即便现在的化妆技术更好，像素更精致，却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

这份美的“鼻祖”中森明菜脆弱表象下的凌厉和忧郁，古典的坚韧和桀骜，人们模仿不来。那是一种被悲痛萃取后残留下来的坚韧，是心的划痕和结痂。

作为“昭和时代的最后一位歌姬”，中森明菜曾凭借独特的清冷气质、独特的女低音歌唱风格，在整个亚洲乐坛和审美文化领域刮起流行之风。

香港第一代流行歌手许冠杰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娃娃》里唱道：“寻晚响东急碰正个日本娃娃，对眼特别大仲有尖尖既下巴，有啲似中森明菜唔系讲假……”

梅艳芳、张国荣也都翻唱过她的经典曲目如《背弃命运》《禁区》，张国荣评价明菜是“倔强的女孩子”。其实哥哥早已隔空看出中森明菜绝非什么“弱女子”。

徐克的电影《倩女幽魂》里有一张工笔画《小倩浣洗图》，画中人的脸就是中森明菜。当年，聂小倩的第一人选并非王祖贤，而是中森明菜。导演徐克对女主角的期待是“柔情似水、多愁善感，还要相当性感”。但彼时的香港女星多为明艳美人，浓眉大眼，气质奔放爽朗，却少了点我见犹怜的空灵和忧郁感。

8月30日，57岁的中森明菜在自己出道40周年之际设立了新的个人事务所，正式宣布复出。

这位被模仿了多年的“审美icon”忽然开口说话了，让人恍然大悟：中森明菜她本来就是个歌手。

那张白皙细窄的鹅蛋脸、软绵绵的说话声音，像是给整个世界的障眼法。只要她一开口，深沉与浑厚，霸道与干脆喷薄而出，怜柔外表背后隐藏的坚韧和叛逆，瞬间挟持人们放松警惕的耳膜。

真正的中森明菜在她的歌声和歌词里。不是千篇一律的“易碎感”，而是反反复复被打碎后又黏合的心灵，是一份跨越时代永不消逝的澎湃情感。

是“生命力”的多重写法。

对一个《名侦探柯南》铁杆粉丝而言，真正对“中森明菜”这个名字产生印象，是在得知灰原哀的角色原型来自中森明菜的时候。

微卷的茶色短发，泛着褐色和金黄色的光泽，可爱与干练并存。最重要的是，她们都给人一股忧郁的距离感，清冷而深沉，敏感而倔强。

灰原哀的身世被作者设置为父母、亲生姐姐皆死于非命，自己被迫亡命天涯，堪称整个柯南宇宙里命运最悲惨的角色。

中森明菜的身世并不比灰原更好，甚至更加令人怜悯。

1965年，中森明菜出生于一个六口之家，靠父亲经营拉面店维持生计。明菜的童年，充斥着贫穷、哀愁、自卑。

其实明菜的妈妈年轻时也有过歌手梦，但因家境贫困，婚后更加操劳，渐渐放弃。不过，在家做拉面的时候，明菜总会听到妈妈不自觉地哼唱，听着听着，明菜也跟着唱起来。

妈妈看得出明菜有一定的歌唱天赋，便拿筷子当话筒教女儿唱歌，从此后，拉面馆里常飘出明菜清亮的歌声。

虽然窘困，但明菜性格里天生具有一股坚韧和不屈。14岁那年，为了帮忙改善家庭环境，她去参加日本电视台的选秀节目《明星诞生！》，因年龄、技术等原因接连遭受失败后，终于在16岁那年第三次参赛入选。

那年，影视歌三栖巨星山口百惠刚刚宣布隐退，市场留下了巨大缺口，虽然有一个松田圣子同时出道，但明菜的实力终于得以走向世界舞台。

1982年，中森明菜发布单曲《慢动作》正式出道。不过，这张唱片的销量不算理想，经纪公司认为，可爱甜美风格的女明星在市场上已经不吃香了，于是建议明菜在风格里加一点儿“危险”元素，与单纯的可爱少女区分开来。

明菜真正的领域从来不在“甜美”和“甜歌”，她尤其擅长低沉而有爆发力的女中低音、颤音和拖长音。唱腔风格与甜美外型形成了鲜明反差，这一点与明菜的偶像、前辈山口百惠类似，

中森明菜出道单曲《スローモーション（慢动作）》

明菜的粉丝、平成年代的日本歌手滨崎步评价明菜的最大特点是能“一个人营造出起承转合”。唱歌就像讲故事，即便只是从冰冷的唱片（或今天的数字专辑）里，都能听出明菜的饱含感情。她自己也曾在采访里表示，“唱歌与演戏是一样的道理”，她一直致力于在3~5分钟的时间里演绎不同人生。

就像她为几代人津津乐道的造型风格一样——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因茫然而迷离，但真正的汹涌澎湃全在内心，因而具有了一股空灵的气质。

18岁时，中森明菜已在日本各地巡演19场，几乎把日本歌坛各大奖项拿了大满贯，事业贯及鼎盛。

不过，巨大的名利涌向中森明菜，也冲向她身后的家庭。虽然家境贫穷，但明菜对自己的家人始终尽情尽义。刚出道时，经纪公司觉得“中森明菜”这个名字太普通，想给她改一个艺名，拗不过她坚决要保留原名。

成名后，明菜立刻给家人买了一栋价值三亿日元的别墅，还帮哥哥嫂子开了咖啡店。

然而，她身后的名利依然被家人虎视眈眈觊觎着。妹妹中森明慧羡慕姐姐当明星，也想加入娱乐圈，却误打误撞拍起了大尺度写真，给明菜带来不少麻烦。

父亲更是多次瞒着明菜向经纪公司借钱。后来明菜自杀，险些丧命，父亲赶到医院，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女儿状况，而是让她向经纪公司道歉。因为如果得罪公司，今后他就不再方便借钱了。

心灰意冷的明菜对家人彻底失望。终于在2016年，唯一牵挂的母亲去世后，明菜果断与其他家庭成员断绝了关系，从此后再不相见。

这么看，中森明菜和灰原哀的确相似：都在某一领域拥有过人天赋，在感情上却皆“命不由人”。而恰是这些撕心裂肺的经历，一点点将她们的心铸得坚硬、完整。

八十年代火遍大江南北的《千千阙歌》至今仍广为传唱，但很少有人知道，陈慧娴的这首歌翻自日本歌手近藤真彦的《夕烧けの歌》。

《千千阙歌》原曲，近藤真彦的《夕烧けの歌》

近藤真彦，一个才华斐然的歌手，同时也是日本媒体口中“一个空前绝后的渣男”，是差点让中森明菜差点为他死掉的对象。

明菜与近藤相遇并相恋于1983年，明菜是典型的付出型恋爱选手，热恋时，她还为近藤买下了一套8000万日元的别墅。

因为原生家庭的不幸，明菜对爱情和新家庭的渴望是情有可原的，她曾大大方方地公开表达自己希望早婚早育的人生规划：23岁结婚，24岁生孩子，30岁就可以参加孩子小学一年级入学式了。她想要一个男孩，喜欢儿子和丈夫像哥们一样相处。

她想像偶像山口百惠一样，在成名巅峰期退隐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可惜，近藤真彦不是她的三浦友。明菜没能向她的偶像山口百惠一样，一次就看准了良人。

与中森明菜恋爱的时候，近藤真彦同时与多位女性保持着暧昧关系，1985年，他在香港认识了彼时年仅23却已成为巨星的梅艳芳。两人合唱了一首《梦伴》，并在舞池里一吻定情。

近藤也许是有些俘获女人感情的把戏在身上，让梅艳芳与中森明菜一样，深陷这段恋情中不可自拔。为了陪伴近藤真彦，她还一度舍下事业前往日本。甚至在后来分手后，自己去世前半年，梅艳芳还忍着病痛到日本去为近藤庆祝生日。

与中森明菜不一样，梅艳芳短暂的一生如火花，对待生命里的人和事，多是率真且坦荡。就连近藤与梅艳芳分手的时候，他堂而皇之的理由竟也是：“你是一个坚强的姑娘，没有我你还可以活下去，而明菜没有我却不行。”

明菜差点为了他没能活下去。当近藤与她的竞争对手松田圣子再次出轨后，明菜在自己给近藤买的家里割腕自杀。所幸被及时发现送医，抢救6小时后才脱离危险。

都这样了，近藤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出院后，近藤约中森明菜开记者发布会，发布会是日本著名的“金屏风”设置，在日本，“金屏风”一般都是公布婚讯的象征，明菜因此以为近藤要回心转意，在会上甚至还向近藤表示“抱歉”和“感谢”，称自己给他带来了麻烦。

而一旁的近藤，一边否认自己的出轨事实，一边不忘宣传自己的新作品：新歌、电视剧、汽车赛。这让明菜大受打击，终于看清了心爱之人的自私面目，“曾经我信任的人，让我无法信赖了。”

貌合神离的两个人早已支离破碎。近藤全身而退，而原本就身体虚弱的明菜，从这时候开始就具有了一股摆脱不掉的“破碎”感，她说着最宽容的话，眼神却总是迷离，一度泛起泪光。

她真的像被打碎了重新拼上一样，浑身伤痕，小心翼翼，令人无法不心痛。

其实在“金屏风”事件两年前，明菜就推出了那首有名的《难破船》，描述恋情就像是海中遇难的船只而前途坎坷。好几次演唱这首歌，明菜都忍不住哽咽落泪：

“我感到很惶恐，我仿佛那残破的爱中遇难的破船。我依旧张开折断的翅膀，想要坠落在你身上。就算是沉落海底的，我只想哭想抱着你。”

而故事主人公近藤，在与明菜分手后不久就与一位富家女结婚了，婚房竟然还是中森明菜买给他的那栋房子。

这桩婚姻的后续——2020年11月，58岁的近藤真彦还在因出轨25岁女性而道歉。

1994年，29岁的明菜在侦探片《古畑任三郎》里饰演杀掉负心渣男复仇的少女小石川千奈美，电影结尾，明菜借千奈美之口说：“我悔恨的，不是我杀了他，而是认识了他，为了那种男人，为什么，我不得不赔上我自己的人生呢。”

是啊，为什么呢？人们不忍看美人落泪，但自古总是有形形色色的痴女飞蛾扑火，令人唏嘘而心痛。

中森明菜不必一直唱《难破船》，事实上，这一首在她数不胜数的优秀作品里，也只是沧海一粟。即便是心碎，悲痛，她的歌喉也可以将眼泪化成珍珠，在艺术的海洋上熠熠闪烁。

三十岁那年，中森明菜推出了专辑《la alteración》，是西班牙语的“变化”之意，与几度心碎的二十岁相比，歌词和唱腔中都增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韵味：

“谁也不曾怨恨过/呐~谁来谁来谁来谁来谁来见证吧/毫不动摇的我的一切……”

音乐当然是一种文学，至少是一种绝佳的个人表达，曾颁给鲍勃·迪伦的诺贝尔文学奖即是有力的证明。乐坛历来也不乏用不同阶段的音乐表达自我、保护自我的女歌手，比如美国的泰勒·斯威夫特，与中森明菜一样，泰勒在经历种种外界的压榨、凌辱后涅槃重生，以更加坚定、飒爽的形象，重新出现在梦想舞台上，向当初差点被击垮的自己呐喊，向那些等着看自己一蹶不振的人亮出利刃。

不过，需要提防一种误区：一个从伤害中走出来重写人生的女性，不管她是歌手、演员、作家还是无名之辈，都不需要否定自己的年少，那些易碎、易感的，疯狂甚至是神经质的过去，都是构成真实自我的一部分。

其实出道四十年来，中森明菜一直在探索新的自己，她从不愿意重复主题。

1986年，她做了自己的专辑制作人，将创作话语权从经纪公司那里夺回来，为自己的主体表达做主。新专辑里有一首《oh no oh yes》，讲述一个陷入不伦恋的女人故事，其中又大胆表达着一个失落女人的烦愁和欲望。在八十年代，这种歌曲无疑是危险的，但中森明菜并不怕。

舞台上的明菜也并非只有一副“天使落泪”的模样，她会穿上大红色亮面皮衣，把头发烫成大波浪，戴黑色墨镜，在冷色闪光灯下抖动肩膀，面容冷峻。

她从来没有为了“先锋”而“先锋”，但也从不迎合时代，从情殇到创作，中森明菜呈现给世界的感觉只有一个：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并且一直在进步。

可惜，轻柔、脆弱、需要保护，这类关键词，是不同时代最符合人们对女性的想象，也最容易塑造对应的“人设”。

其实回过头来看“昭和美人”这个称呼，所谓昭和之美，到底美在哪？

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经历了一段经济动荡时期，主流审美开始偏向内敛，所谓“侘寂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而紧接着的昭和时代，完完全全对历史进行了一层颠覆，它饱满而大气，从容且自信，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非“人比黄花瘦”。

在这一背景下，中森明菜象是某种“反古”，在一众大气、阳光的美人队列里沉静下来，眼神垂落，低眉颔首，好像不怎么关心旁人，关心世界。

但谁又能说，一生忠实地书写自己、表达自己，并藉此创造出堪作时代瑰宝的艺术文明，不是一种英雄主义呢？

情感过分细腻的中森明菜的确容易受伤，但如果不那般易感和“矫情”，她必然唱不出那样柔肠寸断，令人屏息的歌曲。

多年后，审美更新换代至今，坊间流行的“脆弱感”“易碎感”“破碎感”等风格，都在试图捕捉那股忧郁和清冷，不过，她们让人联想到背后一些并不幸福的，甚至是痛苦、悲惨的经历。

但如果只有悲惨和痛苦，这份独特的气质其实是没办法形成的。

吸血鬼家庭和差点要命的男友，铸成了今天的中森明菜，但我们大可不必念恤她，不必仅仅盯着她的可怜身世和失败感情，即便那些东西的确更符合一个女明星最吸引公众视线的噱头。

如今，57岁的明菜开始想念她的舞台，重新拿起话筒，忘掉年龄和时代流行。她依然可以轻信他人，可以勇敢去爱或者不爱，但她不再需要人们的怜悯和堪忧，正如本文开头所说，摒除一个女性的才艺成就，仅从她的外表和经历判断“脆弱感”，慨叹“我见犹怜”，何尝不是一种迂回的“白幼瘦”文化霸权。

    编辑 | 莫奈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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