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九月十日夜,上海。吃过晚饭,47岁的言慧珠拉着11岁儿子言清卿的手,语重心长:“妈妈要到有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说罢,她拉着儿子来到现任丈夫俞振飞的卧室,让儿子在俞振飞面前跪下磕头,起身前,言慧珠郑重道:“请你一定把他抚养成人!”俞振飞当场表态:“只要我有饭吃,他就有饭吃,我喝粥他就喝粥。”深夜,待安抚孩子熟睡,言慧珠起身回房,决然拿起唱《天女散花》时所用的白绫,走进了二楼的卫生间......
1939年6月22日,应上海黄金大戏院之邀,言菊朋携侯玉兰、言慧珠以及琴师高晋卿等30余人,乘坐盛京轮抵达上海,下榻在南洋桥金家老公馆(黄金戏院宿舍)。 1939年7月23日,黄金大戏院坐满了观众,大家等待着观看主角言慧珠的表演。 1919年,言派京剧创始人言菊朋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他给孩子取名言慧珠。自小受家庭环境的熏陶,她从小狂恋京剧,常去戏园看戏,在台下和那些老少爷们一样大声鼓掌,高声喝彩。父亲言菊朋坚决反对女儿学戏,还私下加以阻挠。言慧珠悄悄学戏,12岁开始学习程派青衣,同时习武旦,并以小票友客串登台;17岁那年,她居然辍学正式下海学戏了。父亲看到女儿如此痴迷执拗,只好应允。言慧珠与父亲言菊朋(图右)合演《打渔杀家》,台上台下都是父女
这回她到上海来“赶考”——上海的京剧观众水平高,上海常常成为京剧演员能力的“试金石”。 在一阵锣鼓声中,言慧珠走上台来。她那俊美妩媚的舞台扮相,一个独具风姿的亮相,立马博得满堂彩垢。她扮演《扈家庄》《打渔杀家》等,其漂亮的外貌、甜美的嗓音和精湛的演艺以及高超的武功,让上海观众惊为天人,大为赞赏。第二天报界称她为“活生生的一丈青扈三娘”……剧院立马临时加演,戏票都被抢购一空——言慧珠一鸣惊人。闯出了名气,但在门派林立的京剧界,言慧珠还缺少一个名师,她把目标放在了梅派大师——梅兰芳身上。当时梨园界习惯,男旦艺人很少愿意接收正式的女弟子,况且梅兰芳在全国知名度极高,言慧珠要想拜梅兰芳为师,是真的很难。但言慧珠非常讲究策略,她买了大量的梅兰芳唱片,一字一腔地在家模仿,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留学生’”。她结识了梅府的重要幕僚许姬传等人,博得他们的好感。还设法与梅大师的爱女梅葆玥交上朋友,常常上门给她讲故事,并且讲到最惊险处就来了个“且听下回分解”,梅葆玥想早日听个到故事结局,就请求父母容许言慧珠留宿,这样等到梅兰芳一天忙完,言慧珠就有机会向他请教。左起梅兰芳,言慧珠,梅葆玥,梅葆玖
1943年,在上海马思南路87号梅宅,言慧珠正式拜梅兰芳为师。言慧珠不仅在梅家向老师学戏,遇到梅先生演出,更是场场必到,细心观摩。1945年抗战胜利,梅兰芳复出登台唱戏,不管演多少场,剧场里永远有一个座位是言慧珠预订。梅兰芳演出开场前几分钟,言慧珠穿着高跟鞋响着清脆的节拍走进场来,落座后就用小镜子照着扑粉抹红。梅兰芳出场,她马上睁大眼睛盯着老师,看到精彩处不顾其他观众众目睽睽,就极为投入地跟着老师一起比划着。言慧珠以后在《学梅十年》中说道:“我简直像一个贪心的孩子一样,恨不得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一下子拿过来;眼睛要像照相机,耳朵要像收音机,我是希望我成为老师表演的‘复制品’……”言慧珠没有辜负梅大师的期待,她终于成为"文武昆乱不挡"的梅派大青衣兼花衫,她演的《西施》,连梅大师也认为很有味道。上世纪40年代,言慧珠在上海被评为“平剧皇后”,号称“女梅兰芳”。梨园界一致赞誉言慧珠:“女梅兰芳”、“梅派嫡传弟子”、“梅门弟子第一人”。我们常说,一个人喜怒形于色或不形于色。而言慧珠是大形于色,且一切都大形于色。说话行事,从来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及对象,呼啸来去,旁若无人。梅兰芳深知这个弟子习性,所以多次讲:“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适了。”确信能以东方戏剧形式搬演西方文学名著,梅兰芳话自然包含对她艺术创造精神的赞许和肯定。有关她张扬个性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后人评价她具有天生惹是生非的气质。诚然,这样的张扬,是她的个性,但在时代的洪流里,张扬,却成为她生命的挽歌与终曲。建国后,早先的京剧戏班子大都收归国营,率真的言慧珠一向视舞台为生命,她时常思考进了“公”以后能经常有戏演吗?这是她深为怀疑和忧虑的,为此不惜经常跟领导大闹。没过多久,她手底下其他演员都迫于压力离开了这个逆势而为的私营剧团,成了光杆司令的言慧珠这才无奈加入了北京京剧四团。“逐流就能顺畅吗?东剧团不要她,西剧团不要她;一会儿混个“特约”,一会儿屈从小剧团;真是“小媳妇”见“公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公家团里名角儿众多,不比得从前的言剧团就她一人挂头牌、班子都围绕着她组建,能天天演自己想演的戏。1956到1957年这一年间,只演了13场戏的言慧珠就沉不住气了,一纸手信寄到文化部,带着愤恨的语气控诉道:“我在这儿,京剧院,在墙角儿里,身上都长毛了,我在发霉!“言慧珠曾去朝鲜战场前线出演的心血《春香传》,上座率高、观众欢迎,却被停演。为请求复演,她四处奔走,求领导接见,大风雪里她像《春香传》那样被“冷冻”了几个小时。为此,在风暴正在酝酿的1957年,言慧珠本人在文汇报上《我要演戏》这篇文章中为自己申诉:
“我们被迫不能演下去了。我们在北京的十冬腊月,年关岁底,在北京市文化处的院子里,风雪里站了两小时,请求能让我们这些人有机会演出,好暂时过年。可没有结果。”
或许一切也早已有了预兆,解放后大家都换上了列宁装、蓝布棉袄,习惯了丝缎珠翠在身的她无奈收起了这些珠宝首饰,但就算是穿上列宁装,她依然把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把皮鞋擦得锃亮。
最惹人瞩目的是,1961年12月,由她和俞振飞带队的“上海青年京昆剧团”访问香港并举行公演。那几天的言慧珠,不仅烫了当时最时髦的发型,还在后台当场找来裁缝,为她量身定做短旗袍,珍珠项链、翡翠钻戒又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手上。一个月后回到上海,言慧珠竟然因此被勒令多次写检讨反省。旁人对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当时在上海戏校念书的昆曲名家梁谷音说:“言校长处处不忘她的仪表,她的风度。因为知道要参加劳动拔草,手上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那手套的料质是过分的精细,好似电影中十八世纪贵妇人参加宴会的那种装饰品手套。后面跟着一大群农村妇女在那儿看西洋镜般地指指戳戳,不知叽叽咕咕地讲些什么。”
然而幼稚的她,却没有体会到浮华背后面临的危险,在当时的环境下,她不懂得收敛与改变。言慧珠和丈夫遭到批判,浑身上下被刷满糨糊,前胸后背全都贴上标语和字报,被罚连续几小时站在院子里思过,还被罚清扫厕所。1966年9月1日,一群人闯进她的私宅华园抄家,从下午1点一直折腾到半夜。这批暴徒手持棍棒,敲墙戳地板、凿穿屋顶、打碎花盆、砸碎日光灯、揭开天花板等,把言慧珠塞在灯管里、藏在瓷砖里、埋在花盆里的几十枚钻戒、翡翠、美钞、18斤重的金条、6万元存折全都挖了出来——言慧珠唱戏的所有积蓄全被席卷而去!“言慧珠的首饰,不要说别的,单是一件就都不得了!”这一件是个啥物件?一只白金手镯,上镶八颗钻石,每颗一样大小,重多少?一颗七克拉,一共五十六克拉。而今价值几何?行家一算便知。言慧珠一生唱戏的积蓄,顷刻成空。天仙般的女人,这次真的是从莲花宝座上跌落,滑过人间,直坠地狱了。
1966年9月11日清晨,华园寂静,保姆推开二楼卫生间的门,发出一声惊叫——言慧珠直直地挂在浴缸上面的横杆上,她脖子上有一条唱《天女散花》时用过的白绫…… 人们发现,在言慧珠卧室内的桌上放着一叠5000钞票,还有她的亲笔遗言:谁抚养孩子,钱就给谁。言慧珠临终前留下的书信和现金,事后由上海戏曲学校当局交给了主管部门。1976年后,儿子言清卿曾去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