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以来,第五次回家过年。不出意外的话,来年我就能毕业了,所以这次回来得比往年都早,但比往年更慌,因为自己仍然“一无所有”,却要迎接三十而立。
此刻,面对着地头愈发颓败的断墙,越冬的寒风凛冽地划过脸庞,将二十多年的求学生涯在眼前一页一页地疾速吹翻。断墙上初二刻下的“卧薪尝胆”字样早已不见,那年期末,我考了第二,丢了第一。脚下压着积雪的麦地,与小时候天蒙蒙亮时上学蹚过的一般无二,不同的是,麦子已经收了一茬又一茬。
(后院墙上的奖状,小时候每年都要贴上去,拜年时赢得一片赞誉)1
每次回家的路上,望着窗外千里万里的华北平原,想家的我怎么也看不够。这些年,很多人都买了私家车,从县城开往下面乡镇的大巴越来越少,我好不容易等了一辆,年关一到,还涨了五块钱。刚在镇上的十字路口下了车,我一眼就看到了老妈,边上停着电动车,每次回家都是如此。我快速地跑过去,裹得像个大粽子的老妈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清晰,没能盖住的鬓角的几缕白,竟如此扎眼,刺得我心潮翻涌。路上很冷,来往车辆喧嚣。话不好多说,只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让我把手揣到她的袄兜里……家走做好吃的去……进村遇上了乡亲。“大博士家来了噢!”听声音像是我本家的二大爷。“嗯,家来过年来了。”老妈必然是要高声回应的,她的嗓子一直都很亮。大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支起的大锅和一捆一捆的劈柴。一到腊月,给家人和亲戚炖过年的各种肉就成了老妈的程序性任务,冷冷哈哈,奔来走去,低头弯腰,她不可能不累,但她说自己干着很有劲儿。用大锅炖,一是更入味儿更好吃,二是用柴火节省成本。自从煤改气以来,村里每家过冬买燃气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炖肉时间久,耗不起。刚进屋,屋里的温度印证了燃气的价格,显示8摄氏度的温度计和有一丝温乎的暖气片让我很难想象老妈是怎么过这个冬的。“一会儿我把度数调高点儿,你肯定冷吧,冷就把空调打开,我新交了电费。”老妈一边说,一边拆解自己的帽子和围巾。刹那,白色从鬓角蔓延,老妈的满头都不见黑了,像一道苦寒的白光闪过脑海,射过心头,她的一年相对我的一年,那么短,又那么长。收拾停当,天色越来越暗了。我换了一身返乡的“家常服”,示意帮忙干活儿,她一直让我歇着,怕油盐酱醋、黑灰尘土弄脏了我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我就只能“违拗圣意”了,扫地、整理房间、擦灶具,我觉得我多干点儿,老妈就能轻巧点儿。 热气腾腾的排骨、炖鱼、猪蹄接连上桌,我赶忙招呼老妈别忙活了,一起吃饭。这桌大餐对于母子二人而言,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品质上,都有点儿“铺张”了。我爸常年在外搞装修,已婚的姐姐要在婆家过年,年后才回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位母亲对儿子最本能的情愫,生怕我吃不上、吃不好。这种“礼遇”我已习惯了,从我高中离家上学至今,每次回家都是这样的盛情仪式。一位母亲,用尽其所能的最纯朴的方式,把她对儿子的思念与关爱一股脑儿抛洒在饭桌上,妈妈的味道,也许不够豪奢,但最是实在。相较我的大快朵颐,老妈似乎食欲不佳,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自己吃不了几口。她以前就说,总是闻油烟味儿,忙完了也就没胃口了。我察觉到了她想跟我聊天的欲求,但似乎又不敢多问多说。从小到大,我上学的事儿从来没让家里操过心,家人也总觉得我能平蹚一切,读博也不例外。延续着这种惯性,刚读博时老妈总会打听我读博的感受,问我毕业的事儿。后来,看着我读博愈发苦闷,毕业时间一拖再拖,他们就不敢问了,担心对我有刺激,我那严重脱落的头发也成了老妈的心病。“年后就能毕业了,放心吧。”我主动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我心里有底了。这一刻,我看到老妈眼里泛着光,一种欢喜在抚平额头后荡漾开来。“忒好呗,终于毕业了,我儿子真棒。”老妈随之用拳头比划了一个“赞”,显然过于激动了。我的这种柔和开场,让老妈卸下了与我聊天的负重,话匣子开门儿一泻千里。 “咱们对门儿,上个月结的婚,人家比你小好几岁。”老妈喝了口水,继续对我试探。“知道你上学累,没时间,现在也快毕业了,赶紧找对象吧,该结婚了。你再不要小孩儿,妈都给你看不动喽。”听话听音儿,老妈语气中透露着焦虑、忧愁,甚至有积压已久的恳求。“我知道,妈,你放心吧。”我抹了一下油光的嘴,报之以轻快的许诺。如果说以前我对来自家人的催婚主打一个不屑,那么现在则是理解和抚慰更多一些。当初,我以求学深造者的思想解放与人格独立作为衡量一切事务的标准,至今仍然发挥重要影响。因此,对于家人的“该结婚”、“该生孩子”等传统言论的催逼极为不解,甚至多次表示反抗,后来听得多了,我就麻木了,任凭别人喋喋不休,苦口婆心,我全部“免疫”。直到近两年,不知是父母的老去,还是旁人的影响,抑或血脉的觉醒,我似乎渐渐理解了“成家生子”四个字的巨大意义。尤其在我回到家乡之后,我迅速地沉入一个以宗法血缘为根基的家族社会,为了获得我在这个乡土空间内存在的合法性,我不得不尝试理解、甚至迎合那些令我和我的家人更为舒适和安然的观念与仪式。我想,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牺牲者”,准确地来讲,我应该是一个“成熟者”。为了恋爱、婚姻的事情,基于一个受教育者的立场与身份,我曾多次激烈地对抗家人亲朋的传统观念,但每次在父母面前的脾气发作、严词激辩,都会成为我离乡远去、想念家人时对他们的歉疚与悔恨。尤其,那愈加稀疏、花白的父母的头发,让我更加得不到内心的安稳。爷爷前年过世了。他曾经问我妈我什么时候成家,因为老叔家我的堂弟都已经生二胎了,在农村,我属于长房长孙,老爷子替我着急。我知道了以后大为烦躁,此后爷爷再没问过。那年的哭丧,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少遗憾。 一个人念书,走出去,看到另一个世界,就意味着遗世独立、隔绝过往吗?我想也许能,但应该不是,至少我越来越无法做到。就像我在我姐身上看到的,她自觉上学无望,职高毕业早早打工为爸妈分担,二十出头遇到了我姐夫,近年来我妈生病就医,都是她忙前忙后,承担着那份或许我该承担的责任。在此期间,生养一双儿女,操劳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过年二姐带着儿女回家,他俩在摸我家的黑子,黑子去年得病走了)我曾想,她为自己活过吗?但如果问她,她或许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在多少个家庭情景中,我越来越觉得她给我上了一课:为家人,也是为自己。
收拾完餐桌,老妈让我早点儿睡。我问她去干啥,她说把紧出来的肉炖了,给我姥姥、我姐拿走,反正也是夜里的功夫儿。我看着老妈苍老佝偻的背影,踉跄蹒跚的脚步,心里顶得生疼。
“妈,你别炖了,晚上忒冷,明天再说吧,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弄,那就快了。”我想止住她。“不用,火烤着不冷,你把案子上的调料给我端过来,赶紧歇着去吧。”我怎么睡得着呢,披了个大破袄,拿了个板凳儿,我陪着老妈一起炖吧。
“你给我跑腿拿东西,可真给我省了大劲了。”老妈拿着烧火棍指导着我。钻出锅底的火光在我们的脸上、身上跳动,烤得我竟然有点儿热了。那场景像极了当年,在后院的灶膛边,蜷在一角的我看着她烧火熬粥。
那时,我幼小无知,她健步如飞。
“妈,你怎么不把家里装修装修啊?这些年我看村里不是买房的,就是盖新房的。”我望着烟囱指向的墙上看。
“人家买房也好,盖房也好,主要都是为了儿子娶媳妇儿,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儿呢,我不得攒着点儿。”老妈嘿嘿笑了笑。这话说的我心头一紧,陷入了挣扎的沉思。
如果我像村里的年轻人那样早日结婚,无外乎县城买房、村里新建两个模式,或兼而有之,这在现在水涨船高的农村婚恋市场中极为普遍。但我上学太久了,日后的工作与成家情况对“不知博士为何物”的村里人来讲,是个未知,是个空白,当然也包括我妈。
于是,老妈就住着老房、吃着淡饭,承接来自村里一切人的七嘴八舌,攥着手里的血汗钱分文不动,想着日后给他博士儿子的婚姻加把力,因为现在的我确实无力,学历最高的我却是家族里最穷的,养活自己还是问题,遑论回报父母。我曾不无愧疚地跟她说钱该花就花,但她跟我说现在结婚太费钱,买房的钱先不说,村里光彩礼都十八万八了,哪敢随便花啊。
每次听到这些信息,我都极为焦躁,甚至愤慨。我奉行的婚恋观是:第一,人是可以不婚不育的,自己选择自己负责;第二,男女双方应该是志同道合、淡化功利、一齐奋斗的。在我受过教育的头脑中,啃食父母、以房为本、高额彩礼都是恶毒的糟粕,那是对一个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灵魂的侮辱。所以,我一直在宽慰父母,并玩笑着说我要找啥也不要、只图我这个人的对象,毕竟我也算个“潜力股”。我自己知道,说这话的我有多么真诚。
但是,教育所赋予我的理想,有时在现实面前显得虚幻无力。曾经畅谈鄙视彩礼的老同学,在结婚时脸变得比天气还快,一分没少要。读研时的舍友,为了结婚买房、凑彩礼,到头来说了句:学历不等于钱,关键时刻还得靠家人。读博期间的女同学,婚后一直被催生,婆媳关系闹得很紧张……
如今的我,理解和接受了婚姻的意义,体察到老妈对于儿女成家、抚养隔辈这件事上的使命感与价值感。我也想着逢年过节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让父母乐享天年,但我总觉得婚恋不该是这样的,至少我不该这样,如果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仍然沿袭那些“陈规陋习”,无疑是“自杀”。
“喂,儿子,少添点儿柴火,锅开了。”老妈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今天我要跟老妈一起去老姨家,看我姥姥,顺便把炖肉送去。老姨在县城买了房,主要靠老姨夫在工地卖命干活儿挣的首付、还着房贷。这些年买房成了潮流,或是为了娶媳妇儿,或是为了孩子上学,一个小区住着的多半儿是农民。姥姥八十多了,身体多病,城里条件好,尤其冬天供暖到位,所以姥姥就长期住在老姨家了。 路上的小汽车飞来跑去,过年走亲戚的也“鸟枪换炮”了,不开辆车总觉得脸上挂不住。古老的乡民心理在当代变种流行,一到过年,不管是贷款,还是找人借,总得弄辆车回家炫一下。不过他们看上去是真暖和啊,骑电车的我和老妈显得有些另类,关键是有点儿漏风,但是转念想想当初骑自行车拜年,这还是提高了档次了,知足常乐。“妈噢,你大外甥子来了,起来瞅瞅。”刚开门就听见了老姨的声音。老姨是个热心肠,在姥姥的所有子女中,对姥姥付出最多,陪伴最多。我赶紧叫了声老姨,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暖和暖和手。“瞅瞅你姥姥去啊。”老妈看着我说。我点了下头,心理极其复杂。自从读博后,家里老人的衰老速度令我难以招架,见他们我很心虚,尽管他们逢人便说我这个孙子、外甥学习好,有出息,我小时候还受用这些话,但越大越觉得像一种“反讽”:徒有虚名。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受了一惊。躺在床上的姥姥瘦得可怜,头发也都剃掉了,看到我之后努力地往上抬头却起不来,嘴里哼哼呀呀含混不清。我都要愣住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感觉姥姥完全脱了相,变了一个人。今年五月,姥姥在家摔了一跤,骨头出现了裂缝,而后高压并发脑血栓,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才回家。我只在电话的那头听我妈简单说了几句,而眼前的样子让我瞬间知晓了那个过程的艰难与苦熬。我赶忙上前扶起姥姥,干瘪的胳膊握在手里,我瞬间绷不住了,大口地呼吸将眼泪渗回去。“那是你大外甥子,认得不?”老姨走了过来。 “嗯嗯嗯,认啦,认啦……”姥姥用力回应,眼里透亮。一会儿,老姨该伺候姥姥解手了,我把姥姥交到老姨怀里,去了客厅。在姥姥上厕所时,我走到姥姥的床头柜前,拉开抽屉,把事先准备的一千块钱放了进去。在这些晚辈中,我给老人的钱是最少的。姥姥从来不要,她一直说我还在上学,以后买房也得花钱,要谁的都不能要我的,所以我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实话说,我心里是很愧疚的,既无力回馈,也无法陪伴,自从延期以来,博士补助停了,我维持正常生活与基本社交有时都捉襟见肘,对于老人,我只恨自己能给的太少。“明超,赶紧起来!你大哥来了,你上学的事儿问问你大哥。”明超是老姨的儿子,我的姨弟,在外地上大专,现在放假回家了。明超光着膀子迷迷瞪瞪地走出卧室,看样子应该是打了一宿游戏,冲老妈和我招呼了一声便直奔卫生间了。“没个正经的,天天胡吃闷睡,赶紧问问你大哥找工作的事儿。”老姨嘲讽中透露着对儿子的关爱。“知道了!知道了!”明超有些不耐烦了。“大哥,你说我这样的,干个什么工作合适啊?”明超摆弄着刚洗过的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考虑了一下:“其实专科的出路还是有的,考公考编都没优势,你自己又不想接本,我觉得还是结合你的专业学门手艺,有个技能,起码饿不着。现在的职业教育很火,国家也重视,可以琢磨一下。”“那能挣多少钱啊?”姨弟接着问我。对这个问题我不敢打包票,只能说:“这就看个人能力了,干哪行都得努力,尤其在优势不多的情况下。”这时候,老姨开了腔:“你一个破专科,满大街都是,除非你大哥那学历,都是挣大钱的!”闻听此话,我又是一阵紧张。“建建学习好,有出息。”姥姥在里屋夸我的话也传了过来,这句听得尤其清楚。 基于我国传承千年的科举文化基因,民众始终赋予教育以“逆天改命”的地位与功能,一朝成名天下知,读书便能来富贵。这种文化心理在当代拜物教主义的催化下,形成了更为强大的能量,谋求富贵成为很多人评判教育的首要的、终极的标准。事实上,以硕士博士的身份在学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学历高的人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大富大贵的不能说没有,但只是极少数。我深知,高学历与封官发财是没有必然联系的,这个学历标签在经济市场中不同于科举功名在古代社会中的作用。但是,类似我老妈、老姨这样的家长们,将博士视为可以换取一切的“至宝”。他们能感知到的博士,是电视上的明星教授,是学术创业的企业教授,非富即贵,且名满天下,这也造成了他们的认知偏差。一个博士,在他们眼里好像就该富甲一方似的,这实在是博士的不能承受之重。“老姨啊,你千万可别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哈哈。”我实话实说,但又不想展开,因为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讲明白了就是冷场,听不进去就是浪费,说多了会适得其反。正是将学历视为名利的思想,让不少人在这一等式不成立之时,也就是学历无法直接换取体面的工作、足够的薪金和较高的地位时,走向另一个极端:学历无用。这种论调实际上仍然是功利化学历观的反映,所秉持的仍是经济之“用”至上、物化价值唯一的观念。过不了几天,大舅就要回来了。大舅本该是个开明高格之人。大舅高中没读完就去北京了,接我姥爷的班,那时候很多公立单位是可以由子女接班的。后来厂子倒了,大舅送过报纸,搞过装修,也算尝尽人间百味。值得高兴的是,大舅落户北京了,厂子原来分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前几年拆迁了,条件更加改善了。 掐指一算,大舅已经开了十几年出租了,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北京的叔。老话说,大地方见大世面。此言不虚,我那劳苦半生、在外挣命的老爸就比长年居家的老妈要更有眼界一些。大舅也是如此,毕竟是“北京人”,对于很多事物的认知与思考要更加透彻和通达一些。但是,一个人只要有了根,就无法摆脱这个“根”的影响。大舅的“根”,和万千民众一样,就是教育产出要用名利衡量。不过,与老妈、老姨不同的是,大舅在首都确实见识了很多高学历的人,那个前半生笃信的“公式”在后半生来了个彻底的颠覆。他曾跟我说,他拉活儿遇上过几个博士,在话语之间听出,他们商量着要给导师出个集子,但是手里没钱,而且几个博士目前也是经济窘迫,甚至还需要父母贴补。在这种“故事”的影响下,大舅更加坚定了“读书未必有用”的念头。去年过年时,由于姥姥身体一直不好,大舅定居北京无法陪伴,加之各种因素影响,大舅总觉得对姥姥尽孝不到位,酒喝得多了,情绪也激动了。每逢此时,也就是我要陪喝了,喝酒倒不怕,就怕他说话。大舅拉着我的手,招呼我多吃多喝,然后就开始了他的“传经布道”。“什么时候毕业啊?还上学呢?”一种疑问与质疑兼有的口气。我羞愧地点头表示肯定。大舅趁着酒劲儿:“还上学呢,一直上学有什么用啊?出来能干嘛?”我答:“快毕业了,可能工作好找点儿吧,钱也不一定特别多。”大舅再喝一口,看了看我爸我妈。“挣不了多少钱,上它干嘛!你爹妈都多大了,人家闺女儿子都结婚了,你看小颖(我姐)俩孩子多好。上学差不多就行了,又发不了财,人家小鹏华(我二姨的儿子)就是个专科,一年能挣二十多万,学历多高也不一定挣得了。” 鹏华也是我姨弟,擅长交际,一直在跑销售,结婚生了个女儿,两口子开始打算定居北京,后来觉得可能性不大,现在琢磨着定居天津呢,声称环境好,利于孩子高考。我连声说:“我知道了,大舅,知道了,你都是为我好,我都理解。”“对啊,你是我外甥,大舅就得对你好,对你好是为你着想,你不能光顾自个儿,看看你爹你妈,让他们赶紧养老,别再风吹日晒玩儿命干了。小建,你得担起你的责任来,想法儿给你爸妈减轻负担,大舅可能喝多了,但是大舅不糊涂。”大舅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句句听得真切。抛开其他的不说,大舅让我体谅父母的说法我是完全认同的。作为一个寒门学子,我求学生涯越长,父母的供给线就拉得越长,能够享受天伦的日子就越晚。而且,他们没有职工养老金。我时常想,如果父母苦一辈子,我上学读博的意义在哪里呢?也许如人所言,有的子女“养口体”,有的子女“养精神”。我这个博士的“虚名”或许就是父母劳苦之余的精神愉悦之所在吧,用我姐的话说就是:“你儿子给你们争气了!”虽是有此劝解,我仍对回报父母不够、太迟而感到深深的悔愧。至于大舅把上学与功利对等起来,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不过,此时我还是不要讲道理为好,曾经就因为这种事谈急眼了,弄得大家都难堪。我想告诉他,上学不只有物质价值,但是想要把人说通是难如登天的事情。最为要命的是,在家族网络中,一切对话都是掺杂着情感的,甚至立足于辈分或身份,讲道理便意味着伤感情,考虑感情就不能讲道理,他们的对话模式是情理不分、公私交缠的。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听着,附和,点头,至于那些博士生最擅长的摆事实、讲道理,还是交给学术会议吧。 我很少参加同学聚会,但是过年的高中舍友聚会,我几乎必到,主要是对我影响巨大的班主任每次都来。
几乎每次聚会,在酒酣耳热之际,人生真相展开之时,我都会听到某个舍友提出疑问:“上了这么久的学,到底图啥?”这个问题主要是抛给我的,也是说给就座的每个读过大学、在社会上接受“毒打”的哥们儿弟兄的。
我很难回答。理论的、学术的答案多如牛毛,翻找著作和期刊就能找到标准答案,但对我来说,则要在一种强烈的撕扯中一直寻求。
过年返乡,就像一味效力惊人的催化剂,将一名博士生的内在对立显现得逼真而鲜活,到底是顺应成长的我,还是服膺永远的家,两种文化的冲突似乎无解。
传统与时代、城市与乡村、学生与农民等多元二维文化经由高等教育这一中介,在我的思想中纠缠、斗争与结合。面对开辟的理想世界,我很难走脱原生的框架与情感的牵扯;面对成长的家庭背景,我很难融进上流的圈层与精英的文化。我就像一个“悬浮的异类”,既鼓动着阶层跃迁的力量,又缠绕着乡土血脉的情结,偏向任何一方,都是不和谐的。自我总在交界处炸裂,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分裂者”的命运。
在学者那里,这已经成为一个研究课题。那些以“小镇做题家”、“农村第一代大学生”、“985高校农村学生”为关键词的论著,都在试图解答这个问题。
当我们将马丁·特罗的大众化思想引入政策制定领域之时,一种由行政力量推动的高等教育规模化发展运动便开启了。直到今日,我们用很短的时间实现了从精英化到大众化,再到普及化的扩张,而很多人还没来得及从计划体制的精英教育中转变过来。
结果是多样的,也是复杂的。无论我们多么不愿意承认学历贬值的事实,很多现象都已将它赤裸裸地昭示出来。那么是不是就无用了呢?当然不是,我仍倾向于将读书求学作为安身立命之本。
班主任在聚餐时对我说:“工作都不好干,但你的工作是挑,别人的工作是找,这就是不同。”
老同学说:“你觉得当个大学老师是一般的工作,我们可能连门槛都够不到。”
在老家听到的那些宣扬“学历无用”的,可能会举某个小学毕业的包工头一年几百万、某个认识的中学毕业生做买卖发财了的例子。事实上,这些人往往是缺什么便“酸”什么,在下一代的教育上,他们往往是“激”得最狠的那个。
我每年拜年的铁瓷,专科毕业,顺着马老板的东风,靠着地处“淘宝村”的优势年入几百万,他们那里初高中毕业开网店的挣得比他还多,财富自由的他不仅从未觉得学历无用,反而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教育问题。
而且,学历教育带给人的,是一种生活,以及在此生活中炼化的综合素养,这不是单纯的钱能衡量的。那些学历不高但取得伟大成就的人物,所倚仗的恰恰就是这样的综合素养,只是学历无缘教给他的,他在社会中苦修得到了。在这个意义上,也许不是学历无用,而是要变革“无用”的教育。
我看过太多善意的劝诫与泣血的倾吐,核心要义在于:寒门学子慎重读博。我当然理解这样的想法,博士生延毕成风,成本加重,学术劳动力市场竞争残酷,收益大降。可以说,最能享受高学历福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是,与其理性衡量利弊,我更建议找到保障寒门学子无忧求学的道路。学术一途本是不分贫富贵贱的,那些社会分层加诸它的,都是社会所应改变的,如果寒门学子无法读博,不仅是缺失,而且是不公。
那种返乡后面对亲朋的圆满而生出的“一无所有”的落差感,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应该知道它的特殊性,要耐得住,要扛得住,要守得住。须知,对本就资源奇缺的普通学生来说,有哪条路不是成本巨大的呢?害怕成本,便不会有突破和创造。
(后院老房子,我从出生住到大四,现在全家住前院,房子比较新)
无论是权贵精英,还是平民子弟,都将高等教育作为重要的路径,或由此实现阶层地位的复制,或由此改变既定的生存境况。这就说明,它依旧作为资本的一份子,发挥着重要的通道作用。我们这样的“异类”,就像那个回不去故乡、到不了远方的“灵魂流浪者”。不过,接受教育终究是我们的幸运,总得有人率先走出这一步,一切才能有变革的可能。我们注定就是特殊的,那就勇敢地享用这个专属的身份吧。
这种撕裂我们很可能要用一生去粘合。对我而言,这条路还很长,眼下就是最关键的一步。
过了年,把业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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