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准备好当妈妈的女孩
《坡道上的家》
“我大概是个不合格的妈妈吧,我想辞职。”
在小红书搜索“不想当妈妈”“失败妈妈”,能看到好多情绪崩溃的日记,多数写在“没人帮忙照顾”“老公婆婆都怪我”“控制不住情绪吼了宝宝一声”之后。
这样的日记几乎没有互动。
能收获几千点赞评论的笔记,大多数是标题“我曾经后悔结婚”,结尾定格在“当妈妈是最难的工作,但我不后悔”。
“辣妈”是个热门词。一组“辣妈照片”甚至收获了近万的点赞量,照片里的妈妈腰肢纤细,长发浓密,评论里惊叹“像 18 岁的少女”。
在今天看来,这似乎已经是必然的趋势。一个女人不该“只是”母亲,如果想获得认同,还该有个职业,在少得可怜的休闲时间里去幼儿园或学校;尽管累得要死还是要展现性感。
以色列作家奥娜·多纳特在 Regretting Motherhood (中译名《成为母亲的选择》)里采访了 23 位后悔成为母亲的人,道破困境。
“这个世界对女性最大的恶意可以凝成一句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是日剧《坡道上的家》在豆瓣的最高赞短评。
我们发起过一个投票:“作为女性,你最不想成为的社会身份是什么?”在 819 个回答里,最高票的是“某人的妈妈”。
在母亲节之前,我们采访了一些没准备好、没准备当妈妈的女孩。
01
“希望有个小孩,
但最好别是我生的”
张琼每年都在认真考虑生孩子这件事,从十五岁初潮开始,几乎贯穿了她的半辈子。
痛,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每个她看过的影视剧都在描绘生产的痛,闭紧的眼,濡湿的头发,痛苦大叫,“努力”“使劲”“深呼吸!”
“好惨,不想生”,她和妈妈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得到的答案是:这是必经的事,等你到了那个年龄自然想生了,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张琼耐心地等待母爱自然爆棚的那个年龄,可惜一直没等到。
她试图了解生产,每次都落荒而逃。
有博主写了详细的陪产记录,阵痛、破羊水、宫缩、开二指……对张琼最强烈的冲击是“躺在产床上,就感觉像只没尊严的动物”,她没看完。
2019 年的春天,博主@花开富贵老娘发飙 在微博开启了一个话题#生育后那些没有人告诉你的事#,上万条回复,大概有一半在口述自己的生产后遗症。
张琼慢慢瞄过去,全是在盲区的词,每个都让她心惊:
顺产撕裂伤、盆肌底脆弱、子宫下垂、便秘痔疮、漏尿、高泌乳素引起垂体微腺瘤、羊水栓塞症……
还有人贴出照片,妊娠纹、怀孕中突出的副乳。张琼手抖着熄灭手机,打算心理建设一年,再去细看。
后来回过头去找,张琼发现,连话题带号,都在微博上消失了。
“多想了,那是你还没结婚,等有了老公肯定会生的。”
怎么能不多想呢?
张琼喜欢小孩,每次都能快速地和陌生小孩交上朋友,也确实在某段恋爱里升起过“好想看看我和他的孩子长什么样”的念头,可一想到生产痛苦和糟糕的环境,又失去信心。
关于生孩子的糟糕环境,张琼在社区群里和人吵过架。
一个邻居聊起:“在我这个年纪,去找工作换工作,还需要考虑生育因素,这就说明不平等,女性没有被完全尊重。”
群里有人回复:“生育和工作存在冲突,这个问题一直存在呀。”“老婆不能工作了,老公要承担更多养家责任,一样的苦。”
张琼气不过,冲出去:“职场的生育困境,母职惩罚,这一直以来都是女性的困境,呼吁男女要有相同长的生育假都没呼吁成功,你是老板你会选择招谁?别装瞎了。”
“找出装瞎的证据!”“整天无病呻吟的……”“有本事你去解决问题啊!”她得到了更为激烈的回应。
最终,张琼退出群聊。
要生孩子吗?张琼依然没想好。
“最好我爱的人已经有孩子了,我成为后妈,大方表态为了孩子好,我就不生了,特别好。”张琼小半辈子的思考里,甚至有过这么荒唐一条。
张琼决定继续等,继续想想,也许等过了所谓的“黄金生育年龄”,就彻底不用烦恼这个问题了。
02
“人类太脆弱了,
我不能相信没有笃定答案的东西”
王四九,三十一岁,四月份刚拿到驾照,五月初以总监身份跳槽到新公司,一早就决定丁克。
在她十几岁的设想里,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岁是个老得不能动的年纪,生孩子是个遥远到甚至来不及想象的事。
真正在脑海里产生“生小孩”三个字,是在大学毕业后。
可能会在老家找个每月挣生活费的工作,可能会和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可能会生 1-2 个孩子。每一个可能,都催促着她从县城逃到新一线。
在一个几近消失的小众 app 里,透过发光的文字,王四九和现任找到并认定对方。
从恋爱走到结婚这一步,是个很自然的事:谈久了,可以结个婚了,双方家庭都没什么幺蛾子,结婚不会带来麻烦,反而能受到法律保护。
丁克是双方的共识。
两个人在一起后,多数的行动都是同步的:一起交朋友,一起健身,一起学习,也一起消遣。
比较像朋友或者战友,双方都很想要多赚钱早点退休,或者是攒钱到一个目标后再去读书,所以非常需要作为个体在工作当中去拼。
算了一下工作和休息消遣的时间,已经把24小时全部占满,有小孩?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脱力。
王四九满意现在的稳定状态,她深信,这是她自己在不断调整中得来的。
面对已知的一定会有的肉体痛苦,她直接选择避开。
几乎没有经历过痛经,被玻璃割伤的 1.5 厘米伤口就能让她痛到大喊。通过和朋友聊、在网上看,王四九确认了一件事:生育痛,是她不能承受的。
也是在考虑不要孩子之后,她开始关心妈妈因生育而付出的肉体代价。王四九去问她有没有去摘环,生育以后有没有出现漏尿等情况。“我真的还挺幸运”,这是妈妈告诉她一切正常后补充的一句。
她更担心,生育会带来的确切而剧烈的精神紊乱。
外婆因为抑郁症离开,妈妈被双向折磨多年,王四九对自己精神状态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不堪一击。
仅仅是针对幽门螺旋杆菌的治疗药,就让她近乎失控,陷入接近于躁狂发作的状态:感官极度敏锐,情绪极度不稳定。
牺牲现有生活、放弃对未来生活可能性的规划、把所有人置于“我可能因为生孩子就失去健康”的风险里,每一条都是王四九无法为生育让步的具体理由。
还有一些不那么具体的事,支撑着她的丁克决定。
比如,她无法想象自己生出来的小孩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养育小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又比如,她无法确认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在世界上要面对多少事情,其中当然有很多很美的事物,美食、情感、突然吹来的一阵风,但这些美的东西真的能保证一个人的幸福吗?
“人类太脆弱了,我不能保证,我不能相信没有笃定答案的东西。”
03
“知道怀孕后,
狠狠地抽完了最后一包烟”
凌宋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恋爱三年之后,她决定和男朋友要个孩子。
大家都没抱什么希望,甚至觉得她在开玩笑:一个宗教学博士,不会做饭不做家务,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抽烟、喝酒、熬大夜,突然想要个孩子?到底哪里准备好了?
凌宋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只是在二十九岁那年,想要个孩子。
断续过了半年,两个人为装修的事大吵架,吵到男朋友萧正顾自先睡,凌宋喉咙痛赌气醒着。她下了个药房订单,为凑起送价,买了一份价格最低的验孕纸,不到两块钱。
萧正就是那个觉得凌宋完全没准备好的人,被叫醒的那一刻,甚至以为她打算半夜分手。
知道怀孕之后,凌宋把手边最后一包烟狠狠地给抽完了,然后决定戒烟、戒酒。
凌宋的快乐是漫天的。在萧正眼里,怀孕的激素波动让她“傻乐傻乐的”。
严重孕吐到咳血住院、过了预产期三个礼拜才有发动、生产时撕裂缝了一两针、生完孩子特别疲倦的时候被叫醒按肚子排恶露,这些在凌宋看来都不是事儿。
她本来没打算结婚。
正巧那年出政策,北上广深允许单身妈妈上户口,她准备等等,看是不是能在自己的城市等到政策落地。在生产前没等到,为了不多交一笔社会抚养费,她最终去领了结婚证。
但她没预备好产后抑郁症的到来。
产后一周,通乳不顺导致乳腺炎,凌宋发烧到有点糊涂,整夜整夜睡不着,心跳到 160,感觉呼吸不上来,“下一秒就快死了”。
据往年数据,国内有 50% - 80% 产妇会出现抑郁情绪,产后抑郁平均患病率为 14.7%,也就是说,每 10 个产妇里就有一个遭遇产后抑郁症。
依然是激素波动,让凌宋成为了那个十分之一。
在产后的头两个月,月嫂带孩子,请阿姨做饭,萧正专门负责陪凌宋。
消炎治疗、乳腺推拿、挂号看睡眠障碍科,凌宋的月子几乎都在进出医院里度过。
吃药后的一个月,凌宋突然觉得一切都好了,“激素调回来了”。
有妊娠纹、长胖了,凌宋都不在乎,“这个事儿就是你自己不焦虑,就没人能使你焦虑”。
在她看来,育儿也是一样的:
母乳累了就不乳了呗,带娃睡不好就跟爸爸睡呀,太吵了就送去托班,六点后托班接回来后,就是紧凑密集型的亲子时间,读读书啊陪着玩一玩啊。
“就特别开心,甚至想生二胎。”
宋凌和孩子
萧正极力反对生二胎。
摄影师萧正变成新手爸爸萧正,跟着月嫂学习怎么抱孩子,天天刷抖音的育儿知识,喂奶、换尿布、洗澡,难得能睡整觉。
“第一次喂奶,感觉喝下去了,但稍微一动又吐出来了。”到后来,萧正已经完全能独立带娃,不妨碍凌宋出去逛街聚会。
至于凌宋,依然不会做家务,脏衣服直接扔到洗衣机里,不管里面有没有洗好的干净衣服,带孩子的技能也没那么娴熟。
在生孩子之前,他俩有个默契:宝宝两岁之前萧正不接拍摄项目,在家带孩子,凌宋负责接活养家。
凌宋最终要了个孩子,但她从来没准备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妈妈。
从女孩到妈妈,从来都不该是一件不经思考的事。
理想的社会,大概就是得允许这中间存在种种的不确定性、犹豫、困惑、矛盾、百感交集、运气和随机性。
(受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剧照外的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编辑 - 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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