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修理师,辞职做“农民”|《财经》特稿
播种、生根、发芽、收获,亲近自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生态农业与常规农业不同,有一种被食材消费者需要的温暖感。汤哥和骆姐不用化肥农药,向专业老师请教堆有机肥,日复一日改良土壤,种出来的果子格外好吃
养鸡这件事,汤哥挂心了好几年。这位曾经的飞机修理师算过一笔账:“哪怕一户家庭一年吃我5只鸡,1万户就要吃5万只鸡了,这不是要大发了?成都可是有2000多万人。”
汤哥接着投入三年时间和朋友在山上养鸡,亏损120万元,证明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在成都龙泉山上,吊脚鸡舍搭建好,一茬接一茬的鸡苗培育出来,满山都是此起彼伏的鸡叫声。鸡蛋在竹篱笆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天最多可以捡上700颗鸡蛋。然而,销路不通,鸡蛋也是一下子上千颗上千颗地坏掉。2016年底,禽流感爆发,所有付出打了水漂。
“现在很多人说准备做生态农业,问我们有什么建议,我们直接就说你不要做。”像汤哥一样,不少从城市初入乡村的新农人有情怀、有热情、憧憬田园梦,对市场的真实需求却不甚了解。汤哥的身边,不乏朋友从未了解过农业的坑,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栽倒下来。
和今年4月差不多的季节和天气,2023年这个时节,《财经》记者在成都郫都区的鹿溪农场见到50岁出头的汤哥。汤哥四川人,身板瘦瘦小小的,套在深蓝色的工服里,架副眼镜,知识分子气息若隐若现。这位城市工科男和合伙人骆姐,一手拾掇起30来亩地的鹿溪生态农场。不同于近两年兴起的城市白领返乡浪潮,他们已经回归乡里静默地耕耘了十年。
快到立夏的季节,雨滴淅淅沥沥,汇入农场两侧湍急的河流中,这座新一线城市周边的农场被水包裹住,犹如海中一叶蹁跹的小舟。农场有樱桃、油菜、瓜果、花草、灌溉系统,连同纳凉凉棚,构建起一套自足运转的生活体系。这里是汤哥第二次农业创业的试验场。
汤哥曾在工厂、政府部门工作,一直没能找到自己特别称心自如的状态。上世纪90年代从重庆一所大学毕业后,汤哥进入成都一家国营的飞机修理厂工作,而后成为四川第一批村长助理,在成都三圣乡、红砂村、驸马村那一带工作。到2005年底,汤哥依旧不太适应政府的工作环境,回到一家机械公司工作,后来干脆打定主意,搬到龙泉山搞起养鸡场。
职业生涯的前半程,汤哥曾经花六年半时间修理飞机。但不论加工、装配还是设计飞机,这份工作不允许丝毫差错,限制创新的条条框框很多。汤哥想做一点日常的技术小改动,得拿着文件跑三个部门找人签字。审批的人斟酌半天,“历经千难万险”还是没有弄成。
在鹿溪农场,汤哥找到了让创造力生发的通道。他从事农业十年,来往于城市生活。2020年,客人说好国庆假期来农场玩,汤哥和骆姐连着三晚熬夜至凌晨,只为将芦苇帘子悬到屋外。少有农家会做类似的巧思装饰,而他们乐于让客人看到农场与众不同之处。
骆姐和汤哥同辈、同乡,脾气爽朗,麻利果断,干起事风风火火,务农也超过了八年。她原先在杭州做销售,攒下的钱足够在成都城里买房享福。回到村子后,她学开旋耕机,上房顶。刚开始爬上凉亭时,骆姐双腿发颤。爬过几次后,就不会发抖了。
偌大的农场经营,几乎全靠两个中年人。为了节省人工成本,农场里很多事都得自己动手。长年在地里躬身干活儿,他们的关节慢慢变形,腰椎开始酸痛,皮肤被太阳灼烧成小麦色,日常的衣服也免不了沾灰蒙尘。生态农场的存活率很低,但骆姐和汤哥却说农场带来了内心的宁静。哪怕是窘迫到一点钱也没有、微店的十几块钱也不得不提取出来的时刻。
从土堆爬上河堤,可以俯瞰鹿溪农场:
徐堰河的支流和柏条河分别沿着农场两侧流过,到下游再合二为一,发电入网。整个农场是一块由水流冲击而成的平地,土地油黑,宛如月牙,日常自是不愁取水。水位高时达到5米,待到天热的时候,水位自然回落,又可来到河床上踩水、捡拾图案各异的鹅卵石。
几十种鸟儿在农场里栖居,比如二级保护动物戴胜鸟。喜鹊也在屋门前做窝。汤哥、骆姐种完玉米后,得用网将地表笼起来。鸟儿们极为聪明,会飞来刨土,地里播种的玉米粒就会被吃掉。
鹿溪农场每年种两季菜,物产相当丰盛。南瓜、四季豆、黄瓜,同一时节,农场能出产十几个品种的食材。茉莉、月季、石斛、兰草堆砌在小院角落。桑葚、葡萄、猕猴桃、砂糖橘、无花果、橘子树、车厘子、柚子、李子、桃子,一块区域专门辟出供采果子用。
这片地起初是一个小伙子在经营,照搬澳洲农场的鱼菜共生模式,投入100多万元,但缺乏技术支持和销售渠道,没能走通商业模式。汤哥、骆姐合伙经营农场,接手这片土地的时候,一些地块已经荒掉,长出杂草,骆姐身高一米七,走入草丛中,很快没了人影。
骆姐没有预料到,2016年结识汤哥会改变她的生活轨迹。彼时,汤哥正在龙泉山上养鸡,合伙人黄兵是骆姐的学长,他盛情邀请从杭州回来的她给卖鸡提一些销售意见。春天,骆姐回四川给母亲过七十大寿,连着三个月,黄兵给骆姐打电话,一打就是三四十分钟。
7月,骆姐在杭州上学的女儿放了暑假,她和丈夫一大早就开车上了龙泉山。山的坡度很大,养鸡场已经小有规模,一个鸡舍每天可以捡一两百个鸡蛋,得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去装。但鸡蛋的保质期只有七天,成都天气闷热,销售一旦跟不上立马变质。骆姐看着干着急。
和汤哥团队简单交流后,骆姐很快明白,他们不擅长做销售。虽说当时开了三家门店,但每月有近千只鸡出栏,每天鸡蛋产量那么多,门店仍然不够。“用常规思路来做生态农业,真的行不通。”上千元单价的商品销售,骆姐信手拈来,在两块钱一颗的鸡蛋前,却为了难。
汤哥团队拿出诚意,向骆姐承诺每月5000元的工资、8%的人力股,帮忙养车等待遇条件,骆姐随即留了下来。但工资刚发三个月,形势就急转直下。养鸡场聘请了4名喂鸡工人、3名门店店员加上5位合伙人,总共12人的团队规模,哪怕每人每月工资3000元,一年下来的工资成本也是40多万元。卖不出鸡,工资就是沉重的负担。
骆姐抓销售后发现,三家门店的店员总是坐在板凳上,静等客人进来购买。她向来厌恶拖拉疲沓,受不了“头发都白了,事情还在飘”。在杭州工作多年,骆姐习得一派沿海城市的市场竞争作风,她要求,大家必须出去扫街宣传,拿脚去丈量菜市,去丈量各个街道口。
按照她的设想,每个销售人员每天所到之处,都要拍图片定位报备,人也得入镜。可成都的年轻人并不习惯于激烈的竞争招徕,也没有强烈的赚钱欲望,很难认可执行这些指令,销售仍然未见起色。骆姐撂了狠话,“如果你们这样的话,我就回杭州了。”
“师妹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真的完了。”眼见生意一天天恶化下去,汤哥倍感吃力。当初筹钱养鸡,他顶着很大压力。创业每个环节,汤哥亲力亲为,每天不辞辛劳地干活,骆姐都看在眼里:这个项目不值得合作,但这个人值得。她建议,门店能关就关,人能裁就裁。
汤哥最初设想,城市一家三口吃一只鸡,三斤多就行。但实际上,他们喂养的母鸡得养到七八个月后才能开始卖,公鸡必须得五个月以后,有的甚至养到十个月还没卖出去。每天大车拉来玉米十几吨,即便喂豆粕也要求非转基因豆粕,投入成本很高,产出很低。
2016年底,禽流感袭来,活鸡宰杀门店关门,销售渠道彻底没了。12月,汤哥的养鸡场感染上禽霍乱,一个月死了近3000只鸡,30万元眨眼就没了。恰好又碰上政府打造龙泉山森林公园,相关部门提出如果搬迁,能给20万元的搬迁费。他们顺势就从山上撤了下来。
后来回想,骆姐觉得,人生每做一件事,都有一个契机。
拍脑袋养鸡之前,汤哥也浅浅接触过一点农业。母亲在乡政府工作,他打小在小镇上长大。小镇和乡村相连,周遭乡下的亲戚也不少。然而初次入乡创业,汤哥没有做前期市场调研,也没咨询业内人士。有的人遇到类似的挫折,或许会摆摆手不干了,钱挣不到,人还弄得一身伤病。但汤哥做技术出身,遇到问题,要解决。他有毅力,必须弄清楚怎么回事。
从山上搬下来后,他们开始寻找新项目,瞄准了生态农业。打造一个具备物种多样性的农场,形成完整的生物链条,蔬菜不打化肥农药,一斤可以卖到10元。三个合伙人起初在成都双流区安营扎寨,那儿有鱼池、有树林、有耕地,合着一座四合院,也是30来亩地。
“那会我真就有那么大的决心。”出于一个生意人的本能,骆姐判断,成都需要优质食材的人很多,做这件事有前景。在家人支持下,她卖掉成都麓山国际的一套住宅,投入到新的农场项目中。原本160平方米的大平层房子,售出三个月后价格翻倍,少赚了200多万元,骆姐后来不时回到小区给业主配送菜品,一看到自家的房子总是忍不住鼻酸。
“年轻的时候,我也很想要好的车、好的房。我这一辈子做农业,可能再也不能很快赚到几百万元,但我也不后悔。走过来之后,我忽然发现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我把高端小区里的房子卖了,但是回到大自然中来,我觉得我的身心得到了一些升华。”
农村老家的母亲被骆姐叫来帮忙。开荒、栽秧、种谷子、种麦子、种玉米,母亲宛如一本活的教科书。大家一起没日没夜地劳作。农场产蔬菜,也产鱼,从小区招募社群会员,采取预付配送制。每周二、周五,汤哥早上9点多开车出发,给城南的订户,一家一家送过去。三口之家,一次送6斤菜,5-8个品种。有时到下午2点,他还没吃午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双流农场四年之后,团队出现了经营分歧。一些股东希望发展农家乐,而汤哥和骆姐希望坚持种植本身。他们独立了出来,挪到郫都区的鹿溪农场。新地方,种地用水也变得方便了许多。水电、管道、铺路、修理相关的任务交给汤哥。种花种草、带着工人种地归骆姐。
和城里“朝九晚五”“九九六”的作息不一样,四季节律贯穿鹿溪农场的始终。春天的油菜籽割倒了,等阳光明媚的日子,要把菜籽敲出来。再用巡耕机把土地重新翻挖一遍,引水泡土,很快就要下稻苗。玉米则从年底开始播种,第二年夏天收获。
乡下生活有乡下生活的智慧。骆姐种了不少瓜类,怕果蝇钻到花蕊里,果子坏掉,又在旁边种上能散发异味的紫苏,虫子便很少再来。种西瓜,用南瓜藤作母本嫁接苗,病虫害也会少一些。骆姐将农场划分成各个功能区,憧憬着藤蔓花爬满屋子整面墙那一天,人们坐在树下吃豆花和柴火鸡,三五好友也可以坐在河边喝茶、小酌、打打麻将,惬意自得。
然而,农场的经营成本很高。郫都土地年租金一亩2000元出头。汤哥和骆姐除了动手用杂草、树叶、羊粪混在一起做堆肥,一年还会外采十几吨羊粪、牛粪。堆肥放在地头得慢慢缓释。地下水丰富,肥料易被水流冲刷掉,因此又得及时撒肥、翻耕、打窝子、打底肥、种蔬菜、再次施肥。水源充足,地里的杂草也长得特别快,不用除草机,还得请人拔草。
请人拔一天草,10小时工钱150元,有时一个月得拔六次。附近多花农,骆姐感叹,“像我们有临时用工需求的人比较多,他们都很抢手的,电话打迟了,都没人给你做。”
相较繁复的作物管理,农场的盈利模式很简单:10元一斤的蔬菜,还贩卖水果、鸡鸭、豆瓣酱等农副产品。小块菜地也包给城市人,一年花700元可以来亲手耕种、收获生菜、番茄、豇豆、茄子、辣椒。人们也可以花200元认领一株果树,熟透的樱桃尽可收归家中。
人来到郊外,总得吃顿饭,汤哥和骆姐可以做柴火鸡、磨豆花招待。但和农家乐不同,这座生产式农场必须提前预订。“我们不接受空降,哪怕关系再好,来了也只能请到街上去吃。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地里忙,食材需要提前准备,杀鸡、炖出来要三个小时,需要时间。”
前几年他们赚了点钱,又回转投入到农场的基建中。物品添置,加上请工人的费用,七七八八也花了好几十万元。最开始的鹿溪农场只是一个雏形,接着有了钢结构房屋,一点点完善,慢慢有了氛围感。汤哥和骆姐原先一分钱不拿,后来说好每人每月领1000元工资。
2019年,汤哥和骆姐曾遇到一位种火龙果的生态农友,投了300万元,也是没什么收益。“当时他说,家人、兄弟姐妹、其他亲戚都劝我不要干了,好苦啊。但是他们不理解我的快乐。他穿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全是泥巴,整个人黢黑,又辛苦,又挣不到钱。”
汤哥感同身受:除了没钱的时候,做生态农业的确有一种难与旁人言说的快乐。
播种、生根、发芽、收获,让汤哥生发喜悦。“亲近自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一旦接触过,就乐不思蜀。”生态农业还与常规农业不同,有一种被食材消费者需要的温暖感受。“你说你没有用化肥农药,谁信?愿意信任的消费者,包括我们这些生产者,都是熊猫级别的,十分稀少。”许多人甚至没有来过农场。这种在社会上缺失的信任,让很多人难以割舍。
种地的代价也变得可以接受。原本3000斤番茄快到收获期,能卖3万元。结果两场大雨,中间夹杂两日的大曝晒,青枯病来了,灰霉病来了,3000斤番茄全部死了。“我们有足够多的理由离开这里,但最后谁都没有离开。要走到这里来了,才懂那种快乐。”骆姐说。
那是一种安宁的快乐,在地里干活时经常是沉默的劳作,没有城里与人打交道的繁复。到农村前,骆姐被一位亲人般的挚友卷走了80万元。城里人心复杂,骆姐心生厌倦。2015年,父亲查出胃癌。2016年3月,杭州一位朝夕相处的好友查出肝癌,6月就走了,去世时年仅49岁。骆姐猛然发现,“赚钱再多,没命花,也失去了意义。很空了”。
幸而,她有支持她的丈夫和女儿。丈夫也是四川人,在杭州一所高中担任体育老师、班主任。他同意骆姐返乡,说只要你喜欢,想做就做。每年寒暑假,丈夫和孩子也会来农场。汤哥的妻子在成都工作快退休了,偌大的农场也提供了今后两家人组团养老的可能性。“我们每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对我们的家庭是一个交代,也要对得起我们这双脚板噻。”
田园工作绝非风花雪月,在农村,一整天都有事情可忙。这个角落脏了扫扫、那个地方乱了整理下,又看到一株花需要挪地儿种⋯⋯每日每日连轴转。农业也专治各种不服。种出来这么多玉米,绿油油的,很漂亮,这一刻很欣慰。忽然之间,玉米全熟了,卖不出去,也难办。“想挣钱的时候,它就不给你挣钱,慢慢地,人就有耐性起来了,不会那么急躁。”
骆姐做农业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年轻时,她曾经快速赚到过很多钱,一转眼也“被人薅了去”。重返自然,回来跟土地打交道,绝对没有欺骗,“你对它怎样,它对你更好”。一位初始会员后来对骆姐说,希望我的孙子还能吃到你种的菜。“他的小孩才读初二,我还得在地里干多少年才能等到那一天。但听着这样沉甸甸的、有分量的话,心里很欣慰。”
鹿溪农场刚刚迈过活下去的阶段。汤哥认为,要让生态农人有尊严地活下去,需要把务农当成生意来做,但也不能过分地追求利益。土地不允许设定KPI,今年必须挣七八十万元。地里的产出有限,一旦完不成目标,可能需要通过其他手段达成,没办法百分百保持初心。
这一次,为了找到商业通路,汤哥、骆姐连同其他生态农友搭伙成立了平台,互相考察彼此的农场生产、用药,抱团取暖、互帮互卖农产品。“我有鸡卖不出去,你没有鸡你帮我卖,你种大米、种李子、种橘子卖不完我帮你卖。”这一平台上的产品后来延伸到全国更多的生态农场,汤哥骆姐在微店里上架400种各具地域特色的农产品,以此维持农场的运转。
人生路程过半,汤哥和骆姐的务农诉求和许多年轻农友变得不同。原先是希望创业赚钱,而今,他们将更多权重从工作挪向生活,反而呈现出更松弛的生活状态。平时没客人来访时,两人就在地里随便捞把菜,炒上香肠、腊肉,倒上农场的菜籽油、微店的盐巴,做一顿美味的小菜。“我们现在50岁了,后面想要的退休生活无非就是,在一个果园子里面、在一座花园里面、在一座粮仓里面。前面这么多年的付出,最终呈现在这里不就行了吗?”
骆姐想了想,近十年的农村时光没有白费。人生这杯酒,从辛辣变醇厚,花了这些时间。
(黄兵为化名;实习生何伊静、雷浩然对此文亦有贡献)
责编|张雨菲
题图|成都郫都区鹿溪农场。摄影/邹碧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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