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隔空猥亵”多名女童获顶格量刑：陷入“成长暗网”的未成年人

2024-05-09 04:0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3月28日，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宣判了一起隔空猥亵儿童案件。经查，2019年-2022年间，舒某通过网络平台主动结识多名7岁-14岁未成年被害人，并通过网络诱骗、胁迫被害人向其发送裸露隐私部位、洗澡等私密照片、视频供其观看，并在互联网上发布或向他人传播。海淀区人民法院依法判决舒某犯猥亵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六个月，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2022年10月，最高检发布的未成年人检察工作报告指出，近5年来，未成年人被侵害犯罪持续上升，其中“隔空猥亵”侵犯未成年人案件高发、频发，未成年人容易成为不法分子的“网络猎物”。对于这种侵害未成年人的新型犯罪形式，2018年最高检就已经发布指导性案例，确立了无身体接触猥亵行为等同于线下犯罪的追诉原则。2023年6月，隔空猥亵首次明确化写进法律。

“隔空猥亵”具有高度隐秘性，案件的办理面临许多困难。在互联网、手机触手可及的情况下，如何更好地保护未成年人是整个社会需要思考的问题。海淀区人民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部门检察官李思瑶是舒某“隔空猥亵”案的办案检察官，跟踪办理舒某案一年多，以下是她的讲述：

口述｜李思瑶

记者｜彭丽

编辑｜王珊

未成年受害者

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案子是在一年多前。2022年7月，一网络平台在后台巡查中发现有账户向未成年人索要照片、视频等，便报了警。公安机关经过工作，锁定了舒某。早在2018年最高检就发布了指导性案例，确立无身体接触猥亵行为等同于线下犯罪的追诉原则，但比如隔空猥亵应该怎么认定、证据标准是什么，这些都还不太清晰。当时，对舒某进行抓捕前，海淀分局跟我们探讨了这些相关的问题，并申请我们提前介入。

2022年9月，我正式受理这个案件，看到警方搜集的证据时，我非常难受和生气，觉得自己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舒某手机里有40多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对应着一个受害人，一打开满屏都是女孩隐私部位的照片或私密视频。40多个被害人，80%都在10岁以下，很多都只有七八岁。舒某还保存了部分聊天记录截图，从聊天记录里可以看到他怎么威胁女孩给他持续发照片和视频，并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出一些动作。舒某告诉我们，40多个未成年人只是最后“引诱”成功的，他尝试的远不止这么多人。

舒某与受害者聊天截图

舒某从2019年开始“隔空猥亵”，那时他20岁。他有一套接近受害者的方式：冒充成10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平台看到同龄女孩的账号便会发私信，表示想和她们处闺蜜。他会说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家中父母和哥哥对他都很不好，所以很想交朋友，以获得对方的同情。他还告诉对方，闺蜜之间应该相互交换个人信息，比如姓名、年龄、学校、住址等等，不跟他交换就是不信任他。

之后，他会进一步提出交换彼此的隐私照片。舒某会说：“我们一样大，但我觉得自己发育得不太好，你可以给我看看你胸部的照片吗，如果你不给我看你就是嫌弃我，不想和我当闺蜜。”下一步，舒某要求交换隐私视频，甚至裸聊。大多数女孩都不同意，但舒某就用之前拿到的个人信息或者隐私照片去威胁对方。而且，为了防止被女孩们的家长发现，舒某会要求受害的女孩设置一个小号。在害怕和恐惧中，很多女孩一步步走进他设计的陷阱里。

沉默的家长

对我们检方和警方来讲，案件开始办理时，最难的一点是找到受害人。舒某手机里有40多名未成年人的私密照片、视频，但没有人报案。有的家长可能根本没发现孩子经历了这些事，还有的家长对于孩子被猥亵很忌讳，担心被人知道。

我们不知道这些受害者是谁，也不能确定那些照片是不是受害者本人，发照片时她们年龄多大、是否被威胁过等等。而且，由于案件持续的时间很长，舒某手机里已经没有太多之前聊过的被害人的账号，因此无法通过平台账号注册信息去查找。好在聊天记录里有一些女孩提到过的个人信息，比如是某某学校几年级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我们就去搜索全国有几所这样的小学，通过年级推断年龄，再通过姓名进行户籍对比。一直到2023年，40多个受害人里，我们通过各种方法也只确认了20个人的身份。

我和助理跟着公安跑了全国各地的家庭进行取证，每个家庭几乎都要预留至少3天左右的时间，有的甚至要一周的时间，主要是用来和家长沟通，说服他们让孩子配合取证。家长们很担忧，我曾收到过一些家长的电话，问我“如果配合取证会记录在孩子的档案里面吗？”“开庭的时候别人会知道吗？”还有家长会觉得，好不容易帮孩子走了出来，不愿意她再回想。

舒某与受害者聊天截图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受害者，是我们所能查证的最早被舒某隔空猥亵的女孩。2019年，舒某通过QQ加上她，当时女孩只有11岁。2020年，为了威胁她继续拍摄照片、视频，舒某把此前她发给自己的私密照片发到网上，甚至发给女孩的老师和同学。这之后，女孩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要求女孩切断和舒某的联系。

2023年，我们找到女孩妈妈时，她的态度非常坚决，不愿女儿接触我们，她一直说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平常办案，我们在询问父母时一般都会刻意避开案件细节，怕他们受不了。但当时，这个女孩受到的伤害时间之长、伤害之深对嫌疑人的定罪至关重要。根据《刑法》，猥亵儿童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但如果猥亵儿童多人或多次、猥亵情节恶劣等则可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我只好告诉女孩妈妈，在她要求女孩与舒某切断联系之后的两年里，舒某一直在继续威胁她的女儿。女孩有个妹妹，舒某还要求两个人一起拍视频。在舒某被抓之前，他已经在约女孩线下见面。听到这些，这个妈妈声音都抖了。

舒某与受害者聊天截图

我也特别想见到这个孩子，想知道她受这个事情的影响大不大，看是否需要我们给她提供专业的心理疏导。我们见到了女孩，她已经读高中了。她很勇敢，愿意配合我们的取证，她说自己一直很抗拒和舒某的交流，却一直被威胁。她其实希望有机会能够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勇敢地站出来去指认坏人。

在我的印象里，案发前，只有一个孩子告诉了家长自己所受到的威胁，这个女孩只有七八岁。被舒某索要照片后，女孩想去报警。舒某威胁她说，她发了私密的照片，报警后警察会把她也抓起来。女孩害怕得哭了，被爸爸发现了，可是爸爸并没有站出来保护她，反而打了她。爸爸说，他跟女儿说过不能随便给人看自己的隐私部位，他很生气女孩没有听。

很多父母真的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是孩子有问题。他们没有意识到，10岁左右的孩子是真的还不能辨别犯罪分子狡猾手段。有一个家长发现事情后，曾和舒某聊天，还相信了舒某就是个10岁的未成年人。他教育舒某说你这么小年纪不能学这些，把照片删了，以后不能再干这样的事情了。还有一个案发前就发现孩子被舒某隔空猥亵的家长，舒某威胁她说，我知道你女儿在哪里读书，你要报警我就去找她。她这一年多都生活在恐惧中，怕照片被传播出去，怕舒某来学校伤害孩子。

社交需求的空隙

这起案件里的受害人，很多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在家带孩子。忙于生计的他们，很难及时了解孩子的异常状态。比如有一个受害者父母离异，她跟着爸爸，爸爸在外跑大货车挣钱，长期不在身边，出了事后，小孩也不敢和爷爷奶奶说。

《小舍得》剧照

很多孩子是在半夜在和舒某聊天的。在案件办理中，我曾一度很困惑，为什么未成年人对网络社交的需求会这么大？后来我们仔细想了下，10岁左右的孩子已经有了社交的需求，在线下社交空间不足时，就会转向线上，加之现在是网络时代，哪怕是身边的同学朋友也都会转移到线上开展实时沟通。另一方面，孩子对世界的好奇、对不同地区的新朋友是好奇与期待的，网上沟通交友，不仅能获取新信息，还能短暂“隐藏”现实的自己，释放现实生活的学习、家庭压力，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这些都是线下社交无法实现的。

在综合统计一系列隔空猥亵案件后，我们能看到，很多嫌疑人明确找10岁左右的小女孩：刚刚对性有一点点了解或好奇，但又不那么明白，好骗、好拿捏。嫌疑人瞄准的就是这些孩子。这起案件里，我们能看到，家长们对孩子的性教育是缺乏的。很多家长觉得，孩子们年龄太小了，还不懂这些。家长的态度也会影响孩子的认知。我之前处理过一些未成年人被性侵案件，孩子一开始很坚定地选择报案，配合调查。但是家长就一直在边上责骂，说“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能这样”这类话，导致小孩变得畏畏缩缩，也不敢说了。这种会给小孩灌输一种观念，被性侵是羞耻的，他们会更加害怕说出来。

图｜视觉中国

在舒某这个案件处理中，我们对部分家长发出了督促监护令。我们根据案件本身总结出家长在监护方面存在的问题，给他们提出相应建议，督促他们去落实自己的职责，比如他们是否知道网上有各种各样不安全的风险存在，有没有对孩子进行网络素养教育，有没有对小孩进行过提示，如何去培养孩子的网络安全意识等等。

需要提高的认识

办完这个案件后，海淀警方意识到这一类案件在当下的普遍性，从2023年开始了针对隔空猥亵的专项行动，目前已查办了十几起隔空猥亵的案件。十几起案件中，大部分嫌疑人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男性。一开始，几乎所有嫌疑人都说没想到这个行为后果如此严重。就比如这起案件中的舒某，他最初觉得这不是大事，他还问我们，是不是判三年以下。在我们找到了更多受害者，就隔空猥亵行为对孩子的危害性对他释法说理后，他又问是不是要判死刑。这背后是一个认知转变的问题。

很多人认为，隔空猥亵没有接触到受害者，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对心理的影响也更低，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首先，即使没有直接接触，嫌疑人也可能引诱未成年少女自己对自己实施一些不当行为，这种行为对未成年人的身体伤害也很大。其次，嫌疑人持续地猥亵会对未成年人的心理产生很大影响，有几个女孩告诉我们，她们每天都做噩梦、睡不着。还有一个女孩，在聊天时明确告诉舒某，再这样逼她，她就去跳楼自杀。

《素媛》剧照

2023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强奸、猥亵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其中第九条规定，胁迫、诱骗未成年人通过网络视频聊天或者发送视频、照片等方式，暴露身体隐私部位或者实施淫秽行为，符合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规定的，以强制猥亵罪或者猥亵儿童罪定罪处罚。而根据《刑法》规定，猥亵儿童罪中，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猥亵儿童多人或者多次的、聚众猥亵儿童的，或者在公共场所当众猥亵儿童，情节恶劣的;造成儿童伤害或者其他严重后果的；猥亵手段恶劣或者有其他恶劣情节的。

我们和公安一直坚持找更多的受害者，一是因为我们想亲口告诉这些被害人，坏人被抓起来了，你们不用再害怕了；二是受害者的人数、被猥亵的次数、手段的恶劣程度、后果都会影响到最后的判决。具体到舒某这起案子，我们在提起诉讼时，明确了舒某的行为不仅符合猥亵儿童多人或者多次，还符合猥亵手段恶劣或者有其他恶劣情节，性质非常恶劣。法院也认可我们的意见，最终支持了我们猥亵儿童顶格15年的量刑建议。

2018年，最高检第一次发布隔空猥亵的指导案例，2023年，隔空猥亵有了法律上明确的惩处依据。但，对于隔空猥亵这种新型的犯罪手段，我们是否完全做好应对？不管是交男女朋友，还是冒充闺蜜，隔空猥亵大多数都是以网络社交为手段。相比传统性侵案，这种作案方式隐蔽性太强、犯罪成本很低，很容易出现被害人多、时间长的特点。我们在办案过程中，就一些具体认定问题还会存在不同意见，比如隔空猥亵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如果我只是要一张上身裸露的照片算不算，如果问了对方没给算不算，又比如隔空猥亵多次应该如果认定等等，都是今后在司法实践中需要明确的点。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案件警示犯罪的人，不要觉得这一犯罪行为的后果很轻微，也希望父母和社会能提高警惕，发现问题及时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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