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发展到门罗的年代,作者和读者都已经习惯于不在文本中追索标准答案。孔雀代表什么,“美丽”代表什么,黛尔的反感又代表什么,我们不必落到实处。我们需要感知的是,当女性和孔雀都只能负责“美丽”时,女孩和女人们的世界,会变得多么荒芜。同样的,在这样的世界里,男人们最终也沦为一个粗糙的符号,所以黛尔无法清晰地想象张伯伦先生,她说:“他的在场很重要,但总是模糊不清;在我白日梦的角落,他没有特征,但很强大,然后像蓝色日光灯般嘶嘶作响着消失。”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的末尾,张伯伦果然嘶嘶作响着消失了。他的女朋友弗恩叹息着当初为什么要扔掉那些谈婚论嫁的信。黛尔的母亲当着她的面说,幸好她逃掉了一场糟糕的婚姻,背着她却说,“我为弗恩的生活感到难过”。我们甚至在字里行间隐约看到了对弗恩怀孕的指涉,但并不那么确定。确定无疑的是,经过这些故事的洗礼,黛尔长大了,而且,对于那些并不确定的东西,她已经“决定反抗它”。这也是《温洛岭》中的女大学生最终的选择。《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同时也是门罗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的标题。除了这个同名的短篇以外,其他所有的篇目也都以黛尔作为女一号叙述者。其他人物的名字、身份,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加拿大一个叫诸伯利的小镇),都保持一致,故事的情节虽然各自独立,彼此间却也有一定的连续性,因此这本书曾一度被认为是门罗唯一的长篇小说。不过,如今学院里一般把这一类作品称为“系列短篇”(story sequence)或者更形象的“短篇故事环”(short story cycle)。《小谢尔顿》剧照整本书也确实像一个看不见的环。通过黛尔的视角,小镇上各色女性的故事被串在一起,占据舞台的前景;稍远处,仿佛是舞台的后方,则是属于男人的那个环。在诸伯利,男人与女人当然常有交集。但在黛尔的观察中,这两个世界各行其是,各有一套难以打破的规则,从未平等而和谐地交融在一起。考虑到六七十年代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语境,这样的叙事倒也不能算特别异类。不过,时隔多年以后,中国的读者拿起来重读,却会时不时地被某些细节震撼,体会到某种年代错乱的荒诞感。比如下面这句:“我读了或跳读了人口增长的统计数据,各个国家通过的支持或反对人口控制的法律,因宣传计划生育被抓进监狱的妇女。”世界太大,样本太多,我们以为早就洞悉秋毫的一面,翻过来就是另一面。书里的黛尔所经受的,就是被当时各种来自报纸上、书本上、生活中的样本重重包围的过程——当然,这同时也是她从中寻求突围的过程。她信仰知识,喜欢阅读,热爱观察,不希望被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彻底说服。无论是遵守传统观念的姑妈,还是她那个从小就梦想着出嫁的闺蜜,或者离经叛道、热爱艺术却最终把自己变成祭品的女教师,都不是她的理想模板。哪怕是她自己的母亲,这个被小镇妇女当成疯子来嘲笑的女人,虽然对黛尔的成长影响最大,最终也成了她需要抵抗的对象。因为她敏锐地感到,母亲的女权言论常常是空洞的、教条的、缺少策略的。当她对着黛尔热情地宣告“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开始改变了……我们需要自己的努力实现这种改变”时,黛尔却在想,“她对我的了解就仅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