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月离世：因推动聂树斌案平反而广为人知

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韩谦

责任编辑｜吴筱羽

郑成月去世了。

2022年5月6日下午5点多，郑成月的亲属通过他的微信朋友圈公布了这个消息：“我的父亲郑成月于今日凌晨去世，感谢他的所有朋友们对他的关心！”

郑成月的儿子郑奥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消息。他说，2021年，父亲做了换肾手术，身体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但2022年5月5日晚间，“突然没有意识”，他们立即把人送到医院抢救，“没有抢救过来”。

郑成月生前曾任河北邯郸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因推动聂树斌案平反而广为人知。在人生的最后13年里，他离开公安局，和律师合伙开过公司，身陷多个诉讼纠纷，也被指欠债不还。

2009年从广平县公安局离岗后，郑成月依然不忘帮人伸冤。一个常见的场景是，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就总能见到拿着材料说自己有冤屈的申诉者。

听闻郑成月去世的消息后，一位和他因聂树斌案而熟悉的媒体人发文悼念：“2017年，我们曾在聂庄村村口的大树下和聂树斌的父母合影纪念聂树斌翻案。那天，郑成月特意穿了身警服。不管怎么说，一个人一生能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就不枉此生。”

王哲峰最后一次见到郑成月，是2022年4月底，在对方位于广平县城的家中。

王哲峰是王书金案被害人张某芬的家属，早年间，郑成月因查案与他相识。他记得，2021年年底，郑成月在外地做了换肾手术，之后就一直在家休息。“他说我换了肾了，有时候‘不得劲’（方言，意为不舒服），我就坐在旁边陪他说话。”王哲峰说。

俩人谈论的事情和张某芬的案子有关。1993年11月，王哲峰的妻子张某芬回娘家时突然失踪，生死未明。直到12年后，一个叫王书金的男人被河南警方抓获，供述自己多年前强奸、杀害了张某芬。

2020年11月，因张某芬案出现新的证据，王书金案重审开庭。新证据是一块遗骨——2005年发现张某芬遗体时，距案发已经过去了12年，要想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只能进行DNA鉴定。因此，时任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的郑成月从遗体中取了一块遗骨送检。

2020年11月10日，王哲峰收到了广平县公安局的两份鉴定意见通知书；10天后，王书金案开庭重审；2021年2月，因犯故意杀人罪、强奸罪，王书金被执行死刑。

在王书金案重审期间，王哲峰曾多次表示希望广平县公安局归还妻子的遗骨，毕竟遗体完整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但迄今为止，他仍未收到妻子的遗骨。王哲峰记得，在4月底那次聊天中，郑成月告诉他，等到疫情好转，“再好好整整这个事儿”。

在王哲峰的印象里，当时郑成月人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不错。郑奥亦表示，父亲做完换肾手术后，身体状况整体是在变好的。后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王哲峰被困在了村里，俩人也没再见过面。

2022年5月6日下午，从朋友圈看到郑成月去世的消息后，王哲峰很意外。他给郑成月妻子打了个电话，对方表示，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其他人不方便到医院，让王哲峰等郑成月下葬后再前往吊唁。

谈到郑成月，聂树斌和王书金是避不开的两个人，而这都和1994年发生在石家庄西郊玉米地的那起强奸杀人案有关，案件被害人为康某某。

1995年4月，河北省石家庄鹿泉市人聂树斌被认为是石家庄西郊玉米地案的凶手。但2005年，在办理一起案件时，时任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的郑成月发现，该案又出现了一名“凶手”——自述犯下多起强奸杀人案的王书金。

2005年1月18日凌晨，在广平县公安局值班的郑成月接到河南荥阳索河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在当地的一次嫌犯大排查中，抓到了一个自称王永军的人，可能来自广平，说是杀过人。

后来，这个人被证实就是王书金。郑成月连夜从广平赶到了荥阳。在接下来的审讯中，王书金交代了6起犯罪事实，其中4起为强奸杀人案，就包括石家庄西郊玉米地案。

带王书金到石家庄指认现场时，郑成月从村干部处得知，对于这起案件，石家庄中院、河北省高院已经认定凶手为聂树斌，并在1995年4月27日执行死刑。

郑成月坚信王书金是凶手，源于一串钥匙。根据媒体报道，在王书金的供述中，他作案后拿起过死者的一串钥匙，后来想到，钥匙很可能给他带来麻烦，又返回现场将钥匙扔回死者的旁边，距离1米左右。聂树斌案的现场还原图显示，距离死者70厘米处有一串钥匙。而在聂树斌的供词中，只字未提这串钥匙。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报道《一案两凶，谁是真凶？》发布，报道被广泛转载。这一案件开始得到关注。

2016年12月2日，最高法对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再审案公开宣判，法院再审认定聂树斌案原判认定的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当庭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2016年12月2日，河北石家庄，得知聂树斌被改判无罪的结果后，聂树斌的父亲和姐姐放声大哭。 （视觉中国/图）

对郑成月而言，聂树斌无疑是特殊的。

揭开聂案盖子后，郑成月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

他自称在49岁时提前离岗，先是在县城当业务经理，再后来成了北漂，给律师当刑事顾问，与人合伙开讨债公司。

在聂树斌案平反后，郑成月再次受到关注，是在2018年末。

当时，58岁的郑成月病重无钱医治的消息，从小范围的朋友圈传播经由媒体报道，得到了公众关注。诊断书显示，郑成月患有肾功能衰竭、尿毒症、脑梗死、乙型糖尿病、贫血等9种疾病。

人们自发募集善款，公益平台发起众筹，当天募集47万余元，另有许多款项打入郑成月家人的账号。

2018年11月，《民主与法制》杂志的报道《病人郑成月，往后余生更孤独》中提及，郑成月2009年被强制提前离岗、大儿子受牵连考公务员落榜、法院违规冻结了夫妻二人的工资，没按时发放生活费。

郑成月告诉媒体，自己是1960年出生的，2009年离岗时只有49岁。

但河北广平县政府回应上述情况时表示，县委组织部干部档案审核领导小组审核了郑成月档案里的18份材料，认定他的出生日期为1958年，离岗时已满51岁，不存在单独提前离岗问题。

除了年龄问题，官方还认定，郑成月长子参加的公务员考试综合排名第五，最后录取的是第一、二名；夫妻二人工资未发放则是因为涉及经济纠纷，被有关法院依法冻结查扣。

在舆论热切关注之下，有人质疑郑成月骗捐，翻出了他在北京和人合伙开公司时拍的宣传照、他和家人被诉借款不还的案件文书，称他误导欺骗公众，博取网络同情。和他合伙开公司的律师曾澄清，公司尚未开展实质性业务，郑成月没有从公司拿过一分钱。而对于借贷纠纷，双方各执一词。

也有人质疑聂树斌案真凶并非郑成月披露的王书金，认为郑成月对媒体讲述的王书金案部分内容不真实。

更多纠纷也被挖了出来：郑成月和妻子开过一家凿井公司，身陷多起诉讼；儿子郑奥作为凿井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因此被广平县法院发布限制消费令。此外，还有人指控，16年前郑成月针对邯郸民警田兰办过“一桩错案”。

面对媒体采访时，郑成月很少回应这些争议。为了证明自己，他也曾绝食抗议。他最喜欢谈的，还是聂树斌案相关的事情。

虽然郑成月一直被认为是最早披露石家庄西郊玉米地“一案两凶”事件的公安人士，但事实上，他从幕后走到台前，以聂树斌案推动者的身份公开接受采访，是在“一案两凶”被报道将近十年后的2015年。彼时，聂树斌案因故复查延期。

也是自那时起，郑成月结识了不少律师和媒体记者，为他此后帮人伸冤打下了基础。曾有熟悉郑成月的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郑成月经常会把一些案子拿给律师朋友们看，但对于律师来说，一般都不太想办这种案子，耗时耗力还不挣钱。

一名记者回忆起2020年11月初在广平县人民医院对面的酒店见到郑成月的情形。彼时，他刚做完透析，带着一叠案件相关的材料，直接从医院到了酒店。疾病让他的身体变得佝偻，走路也变得缓慢，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坐不了硬的板凳，只能半靠着松软的床垫，讲一会儿话就要换个姿势。

但在说起聂树斌案时，郑成月总能爆发出与他本人疲弱状态不符的精力。比如，时隔15年，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王书金时，索河路派出所内明亮的灯光，王书金就戴着手铐、脚镣被关。说到兴奋处，他甚至会尝试挥舞自己的手臂。

疾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让他也不得不讲一会儿就停下，“行了，我说的太多了，有点顶不住”。短暂地休息过后，他又主动开始讲起了别的案件：“我现在有几个大事，我跟你说……”

2020年11月19日，王书金案重审开庭前一晚，郑成月和王哲峰一起住到了离法院不远的酒店里。和记者聊天时，郑成月的手机总是会不时响起，对方大都是反映案件线索的。记者们离开后，房间外还站着两三名等待的人，手里拿着一叠纸质的材料，郑成月说，这也是反映情况的。

朋友们戏称他为“民间信访局局长”，但郑成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自己愿意帮助这些访民，是因为“我还是一名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

多名因聂树斌案和郑成月建立联系的记者都表示，自己曾多次收到郑成月发来的案件线索。有时，是一个不分时间段打来的电话；有时，是微信上的诸多链接和图片；还有的时候，是一些案件当事人写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