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尼泊尔乡下支教的契机,用「奇妙」二字远远无法概括。简单说:我在一本老牌旅游指南中翻到了一列NGO的名字,然后选了一个最有眼缘的组织,接着颠了七小时大巴,去乡下给小孩教英文了。从在书上看到那个名字开始到买好车票决定出发,共计一顿晚饭的时间。
在尼泊尔教书这个心愿,本来只是当作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想到真的会实现。在国内时也并没搜到什么想要的信息。第二次擦亮这个心愿,是在印尼碰到一位艺名是文殊的居士姐提起的。姐和我说,你可以去尼泊尔教中文,然后发给我几个某书链接,是一位在当地教中文的女孩经历,我留言询问无果。恩,心想事成
抵达尼泊尔后,随机问过餐厅老板、民宿房东、摩的司机、寺庙的师傅关于当地志愿者的任何信息,没人知道,害!那先放一放。三个礼拜后,这趟旅程晃到了蓝毗尼——释迦摩尼的出生地,也是这个小镇最有力的宣传语。一日游是完全充足的,因为不赶时间,我在这里待了三天,也在这里度过了尼泊尔的新年。今年已经过了三次新年了,第二次是在印尼,印度教的新年。所以,时间存在吗,这种情况下我比较赞同爱因斯坦说的:Time is an illusion,另外,三是个好数字,迷信一下。但这里确实只需要完整一天就可以晃完,在逛完了佛祖圣地和各国寺庙后,第三天已经无法在这个单薄的小镇上嗅到什么神秘气息了,可圈可点的是镇上唯一一家新鲜果汁,在尼泊尔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去果汁店,晚饭拼桌时从一位匈牙利会计姐那里被倾情推荐了一家,我三天喝了六杯,纯纯鲜榨果汁,一杯8块,这唾手可得的幸福,得懂。所住的旅店叫做 Lumbini Village,说来也挺妙的。本来在 booking 上看到另外一家想住的但走过去前台没人,随机走到这家从窗外看老板挺面善的,就推开门决定住下了。老板得知我计划去韩国寺庙小住,使劲劝我,说除了简陋和一张床板什么也没有,如果想修行推荐我去一家日本寺庙的冥想中心,我没往心里去。恩,都是缘分
第二天在书架上有一本《孤独星球—尼泊尔》。我比较喜欢在当地找到各种实体指南,圈出和我心意相通的目的地,前去拜访。攻略是二手的,体验是私人的——并且,它是当时书架上唯一一本中文书!想说翻翻看找点目的地灵感,只见书的第二页写着:谢谢你留下它
在目录上看到一行小字“非政府组织在尼泊尔”,来自命运的指引带着我翻到了第367页。第一眼就相中了:Ford Foundation Nepal,虽然关于它的介绍只有17个字:在尼泊尔各地运营教育、开发和文化项目,但我觉得,就是它了。因为太激动了没看清楚,第一次搜出来的结果显示地址在纽约,正要准备大叹气发现自己网址没输入 nepal 的后缀,命运喜欢捉弄一下小迷糊噢。然后在官网上找到一个号码,想也没想,随即发了消息过去。小迷糊还拼错了单词
一切顺畅到像走了后门,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后便通了电话确认了一些支教的具体细节,我和苏沥亚说明天就可以过去,他说我准备充分得就像个西方人。新年第二天的早晨6点钟(但五点已经有商铺开门了,是种勤劳吗)我坐上了只有三个人的大巴车,驶向了一个全然未知的领地,车票上的日期写着,2081-01-02。当大巴离蓝毗尼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才开始仔细回顾这个决定,靠谱吗。一本书,一个号码,一通电话,一份地图,一张大巴票,觉得自己胆子有点太大了,但我始终没有真的起过疑心,虽然当时心里已经设想好万一被拐卖后该如何自救的18种方案,有备无患嘛,心理上的备。发车时只有三个人在车上:两个归家的人,一个外国下乡女青年。早晨七点苏沥亚发来消息询问我是否上车,为这趟未知的旅程增加了一些信任感。颠簸了快七个小时,吸取上次在大巴车上颠吐了的经验,我滴水未进。中途售票小哥反复和苏沥亚在电话里确认路线,我的命运就在这两位陌生男人的手中来回交接。快要到达约定地点后,突然打不通苏沥亚的电话。我开始有点着急以及在脑中排列18种方案的优先级。提前拍了一张那天的穿着给他便于认出我,一下大巴后,苏沥亚叫住了我的名字,他骑着摩托车来接我。乡下的空气果然好了不少,没有冒烟的汽车尾气和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尘土,沿路都是各家的田地和高高的稻草堆,最高的有七八米那么高,喂牲口的。我的行李夹在我和苏沥亚中间,他的乡村介绍被热浪传到后座解码成只言片语,半个多小时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房子面前,这就是我接下来的小家了。那时的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会和这个小家产生那么紧密的羁绊。到家第一天,亲戚家的小朋友在逗mailo
当时正好是新年假期,刚到家的时候,只见到苏沥亚的妻子,叫苏蜜。她身上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沉稳,无形的信任在她的笑容里直达了终点。我想,这是女性之间特有的磁场。苏沥亚告诉我,1998年,他们在各种节日里表演舞蹈筹钱用在组织的电力建设里,收集塑料袋和玻璃瓶给地里的蔬菜自制化肥,还有一部分钱用来组织青年参与村子里的社会活动。而我即将要去的这所学校,他们众筹建立了一个学校图书馆,这种建立指的是一砖一瓦所有人来帮忙,其中也有从丹麦来的志愿者,他们留在这里教过小朋友画画,在简单的科学知识里带去这个世界的好奇。不过,疫情发生后的这几年,已经没有志愿者来过学校了。大家一起来帮忙建造的图书馆
房间里有两张床,苏利亚很贴心的建议我睡靠窗那张,说比较凉快。头顶的三片扇叶协作着反复吹干我的汗液,睡了一个体感上度过了几十年的觉,思绪千回百转,像小时候暑假睡在乡下的凉席上。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暗,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就这么来了。我的房间
第一次去学校时候,我在摩托车后座拍下每个路口的模样,发进文件传输助手里,给自己做了一个路线提醒。学校的位置在一条石子路的中段,周围没什么其他建筑,站在鹅黄色的大门口就能看到全部的结构: 左手边是那位意大利女士资助修建的图书馆,最右边是一间教职工办公室,剩下的便是教室了,从托儿班到八年级,两岁到十五六岁,从托儿所到class 8(相当于我们的初三),一共十个班级,一百多名小孩。先走进了办公室,所有老师们坐在一张长桌上,旁边还有两张小桌子,墙上挂着尼泊尔国旗和一些看不懂内容的东西。学校里只有11位老师,都坐在这里,每天从早晨十点到下午四点,五小时课时。新学年的入学报道日,老师们忙着给新来的小孩填档案,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迎接他们。穿着破破拖鞋的害羞小孩低着头说着自己的名字,初来的胆怯和陌生在四十度的高温里逐渐下降。这里一学年的学费只要100卢比(其他学校的学费一般在1800卢比左右,根据年级高低略有不同),折合人民币五块钱,小孩儿入学后们会有一套免费的校服。来这里念书的孩子大多数都是非常贫困的单亲家庭,但从她们脸上看不到东亚人骨子里那种痛感,脸上写满着快乐。一位叫做苏寺玛的老师要我在她手里的册子上写下我的名字,她学着我的发音一遍遍重复,在尼泊尔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名字,有了正式的实感,和这座学校一起,我的另一个平行副本开启了。终于盼到了开学第一天,早晨九点多,我穿着找裁缝做的教服,拿着在市场上买的笔记本塞进摩托车后座里,和苏沥亚一起出发了。一路上心情都太好了,好到觉得小狗在唱歌,树叶在念诗,石子路在起舞。到达时学校已经在开学典礼中了,小孩们穿着蓝色的校服听台上的校长讲话,我们站在后面的阴凉处,时不时有一些学生撇向我这里投来好奇和兴奋,还有一些小孩双手合十在朝我点头,我也朝他们使劲挥挥手。苏沥亚在一旁悄悄和我说,校长正在介绍我: 来自中国的新老师,这下所有小孩儿都望向这边了,倒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和苏沥亚一起去台上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每年都给学校捐赠很多物资,从学校建好的那一年直到现在。校长给苏沥亚点了 Tika,系上了红色哈达。然后就轮到了我,完全意料之外的欢迎仪式,上一次在学校里上台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当天晚上苏沥亚拿手机给我说:他们很喜欢你
开学典礼结束后,校长敲着一只小鼓,小孩儿们在鼓声里依次回到自己的教室,苏沥亚告诉我,这是学校每日的晨会仪式。无证上岗了。我负责教英文,从一年级到八年级,每个班都带了一遍,从26个字母教到被动语态。开学前想了很多要教小孩什么,比如 critical thinking,folk culture,还看了一些少儿哲学的绘本什么的,学校里说,可以教任何内容。想着要带去些尼泊尔以外的视角,最后决定边上课边举例子融进一些好玩儿的。记得以前读书时最爱听的不是课本上的知识,是老师脑子里只有她能看到的视角和新鲜玩意儿,咱就这么传承了。开学第一天,比我更激动的是这帮小孩儿们。把我围了个小型罗马斗兽场出来,里三层外两层,问我家里有几个口人,兄弟姐妹叫什么名字,问我中国的钱长什么样子,看看妈妈的照片这样那样的,比较害羞的小孩儿远远站在场外三两成群的朝我挥手。然后被其他老师赶进自己教室,我寻思内向的中国小孩应该不太这么直接表达自己的好奇心,挺好的。第一个走进了class 6的教室,二十来个学生,男女生分开坐两边。这个班有全校最调皮的女学生,我封的。她会在我正讲课时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来捏一下我的脸(?),以及欺负男同学,另外盯着我的眼睛很强势地要我的电话号码,其次每天都要问一遍 who is your best friend (想要我回答她的名字),恩,很欣赏,她的名字叫做 Nancy.(左)下课后我正在拍黑板时候 Nancy 咻地钻进来 (右)被Nancy欺负的那个男孩
一进门,学生们自动起来大声一起讲: good morning miss how are you. 后来便适应了这种每日例行问好。他们要去上厕所的时候会举手问你,回来的时候会伸直两条手臂向前叠在一起,站在门口问,我可以进来吗,小小只,好乖的。第一天,我在白板上画了中国鸡,介绍我自己,拿出本子叫小孩儿们写下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大概是问题太抽象了他们英文也不是特别好,最后我拿到本子发现是每个人的名字,将错就错,这个本子上最后写下了除了幼儿园以外全校小孩儿的名字。一年级的小孩儿最热情了,他们班就在办公室隔壁,大概小孩不爱穿鞋,在教室都光着脚的。每次课间我走过去几个小女孩都会跑过来一把抱住我,个头到我腰的位置,仰头露出小孩子特有的纯真笑容,虽然仅有的对话内容是Jojo miss Jojo mam. Yes yes.偷偷讲还是挺喜欢这种被包围着爱的感觉!每天一走近学校大门,学生们会跑过来说早上好,天天看到这么多灿烂的笑容(上一次用到这个形容,是在写小学作文),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快乐会传染呀。有个 class8 的男生第二天走过来给了我一支巧克力,后来在学校的每一天都会收到不一样的礼物: 贴满指甲的卡通贴纸、迎面撞个满怀的拥抱、橡皮筋、塑料水壶里的水、家里做的酸奶,还有那么多每个小孩脸上的纯粹笑容。最喜欢的是比心的中文我爱你,第一次是从 calss8 的阿莉亚那里听到的,后来这句中文突然就在学校传开了,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学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 "我爱你"。行,爱不嫌多!多可爱的娃娃们阿
四五月的尼泊尔每天都是四十度高温,学校里只有风扇,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一共五个小时。因为我不太会用丹田发声,只会用嗓子,一天下来连宝娟都喊不动了。每周星期六是公共假期,一个礼拜去学校六天,但尼泊尔有好多节日,有一天因为卡塔尔的国王要来尼,临时通知第二天放假,我是在放学后才知道这事儿。别看他们平时活泼得厉害,大声和我问好,上课点名起来念课文时候一个比一个小声。下课铃一打,封印解除,这点是不是全球小学生统一画风。期间还遇上了一位已经在这里教了十年书的老师的生日,那天她给全校小孩儿都买了糖果和巧克力,放学后我正要离开,她邀请我去 class6 吃蛋糕。切蛋糕后,她把第一块蛋糕给了我,说我是这里的客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装在纸板上的小蛋糕,勺子也是被撕成长方条的纸板,Nancy 开始朝其他小孩儿脸上糊蛋糕,我成功逃走了。下楼走到院子里时候,Nancy 站在楼上朝我挥手喊道: goodbye Jojo miss, see you tomorrow.前一天的晚上去镇上买了些铅笔和糖果,第二天一大早,像往常一样穿着教服,去每个班给小孩儿分发了铅笔和巧克力,私心给一年级的小孩儿多给了一个因为她们最爱抱我嘻嘻。时间从晨祷开始,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完了仪式。站在后面看他们唱国歌、冥想、做操,最后跟着鼓声按班级依次走进教室里,我拿着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孩们排着队走进黄色的两层教学楼里,从幼儿园到八年级,直到校园里再次变得安静,学校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小孩儿们看到我走进教室,开心地不得了,超级大声地喊 Good morning miss,今天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我在每个人的作业里,写了一个中文的好字。有小孩儿在好字旁边学着写得歪歪扭扭,倒像是画出来的。午饭时我都会去苏寺玛在的小班小睡一下,那里有唯一一台电视,小孩儿看着韩国少儿吃播节目和神话动画片在这里度过她们的三岁时光,印象很深的有个小男孩,从来不讲话,每天看到他都是一个人在玩滑滑梯。苏寺玛说他是这学期刚来的,没有爸爸妈妈,和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回应,最后一天在看到他,比第一天时候开心了很多。高年级的学生知道我要走了,来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和我拉钩,说一定要再来,我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说,等我回来检查。因为第二天要凌晨3点坐车,下午提前一节课离开了,看到小孩儿都出来在校园里送我。本来觉得没什么,也开心心地说再见,骑车离开大门两三百米后听到我的名字,回头看到门口站了好多小孩儿在朝我挥手,一下子哭了,也不敢回头,边骑车边掉眼泪,因为今天离开得早,路上也没有回家的小孩说:bye miss, see you tomor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