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pur,Palpa,尼泊尔的西南部,一座属于奇特旺省的小村庄,靠近中国鸡左边那个脚的位置,距离我上海的出租屋 5965 公里。两个礼拜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来的这里究竟叫什么名字,就像你要去帕米尔高原下的一个小县城,不会讲汉语的维族人只能和你说,那里离喀什不远。
独自在尼泊尔的一个月后,已经从过去每天要用酒精湿巾擦两遍地的沪人变成光脚在土里跳舞的尼人,然后便很容易意识到一件事:物质匮乏是一种臆想,活着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当我想要一张擤鼻涕的纸巾被告知:use your hands。好的,20年前看到爷爷就这么干的,back to basics,但我还是不习惯用右手直接抓饭吃。要说在这里最直观的体验,答案是无止境的善意——似乎是这片大地的本能:以鲜花编织的手环、以地里新鲜采摘的混合南瓜叶、以流水席上分享的彩色糖果、以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的超现实日出,如《现代启示录》深不可测的那颗太阳一般,慷慨赠予。用民族志的方法深度体验尼泊尔文化的重要一步:住进当地会讲英文的七口之家。这里有67岁一边看吃播(尼人有自己的火鸡面吃播)一边逗鸟的阿嬷、一周见不到几次的素食者阿公、很会煮 Dal 汤的庇丝努(他们收养的孤儿)、总是黏在一起打板球的害羞兄弟俩(哥哥数杷&弟弟桑杷那)、因为生育两次重返职场的苏蜜,以及带我来到家里的苏沥亚(空耳应用)——而现在,多了一个我。于是就这样,我过上了纯正幸福的尼人生活。远不止农家乐!到家吃的第一顿饭,后来的每一天的饭都长得差不多,很好吃吃席,要坐小孩桌
了解一个家庭社会关系构成的最方便的方式,就是去吃他们家的席,不管白的红的。人情社会,不分地域,在路边发现派对时,请直接加入。这天本来是和阿嬷一起去给庇丝努开学报道。第一次看到庇丝努穿纱丽(一种礼服),在14岁的小女孩身上看到这么成熟的紫色,过度共情后感到一阵揪心。阿嬷给我穿了她的红色长裙,还有一串她每天会戴的项链(后来才知道是通常已婚女士会常佩戴),竖起大拇指对我说:good good,晚上我们一起去跳舞,我说好。阿嬷会讲的英文很有限,但即便如此,每天我们还是会讲很多话:用手势、用物品指代,重复简单的单词、看眼神,在谷歌上找到图片确认,有时会拉来哥哥数杷当翻译。阿嬷并不会因为语言障碍就吝啬她的表达,每天从早到晚会塞给我包括但不限于:饼干、树上刚摘的香蕉、邻居地里的木瓜、切好的苹果、当地的椰子碎。出门前会和我比划要去哪里。我们仨吃完 dal-bhat 就出发了,路过了高高低低的玉米家族、成排的水稻小姐、有着刀刃般叶子的香蕉树、隔壁是顶着翠绿华盖的荔枝树(看起来年纪很大的样子),还有士兵列队般整齐的番茄社区、再往里面瞅还能看见造型惬意的西瓜田,他们融合出一种天然的宁静。空气是滚烫的,但你可以大声叫住骑得很慢的冰淇淋车,等车主从银色的铁桶里满满扣上看起来都是色素的冰球,然后混进这样的景象里悠哉着吃甜筒。我想到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描述的麻雀在他门口的山核桃树上如何细语、他赤脚在地里种菜豆的场景:“顺其自然地过日子是非常安宁的,不应该背上骂名“。我在尼泊尔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 “午后无所事事” 的幸福,非常的具体。走在路上,经过了一对新婚夫妇的家,蓝色白色的旗帜挂满了整个院子,门口贴着新人的照片,阿嬷说他们去女方娘家去了。晚上和苏沥亚聊起,得知这家的新郎在英国当兵,因为父亲曾在英国当兵,举家都搬了过去,但回国办了婚礼,怪不得新郎感觉看起来不太像尼人(尼泊尔格鲁族人住在安纳普尔群峰下,非常骁勇善战,在英国当兵会拿到一大笔报酬)。快吃完甜筒时看到庇丝努从树上摘了两朵红红的鲜花,当时以为是要用在晚饭里,直到我跟着一起闯进了一场盛会——bratabandha。 这是印度教家庭在男孩9~18岁之间公开举行的"成人礼“,相当于一种许可仪式:重申对达摩的信念、在众人的祝福和祭司的诵祷中从精神上变成负责任的"大人"(dvija),并获得结婚以及为父母火葬的资格。我像走进了阿巴斯的电影里,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每个人都盛装出席,穿着红色粉色的 sali,点着 Tika。在观察到所有来客挨个在男孩抱着的篮子里倒米放花后,快走到我跟前时,塞了二十块钱进去。在场即参与,且充分参与。 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仪式,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直到从学校报到完回来后再次路过,被邀请进去吃饭,当然是托阿嬷的福。嘿,这不就是咱们农村的流水席吗,区别是,五颜六色的棚安置在草地里像变出来朝鲜歌舞厅,顶着四十度的气温迎接客人。毕竟,在尼泊尔见不到山本耀司风。有个小女孩领着我走进了这个棚,叫我坐着等。但我太好奇了,跑过去看她要给我盛什么:有鸡肉咖喱,四种以上的炒蔬菜,有叫做 papad 的小食、手工酸奶,以及米饭。这大概是我在这个村子吃得最好的一次了!就当作是随了20块钱(折合人民币是一块)的福气。 很自然地被领到了小孩桌。显然,小孩对我——以及对我的家庭——非常好奇。我也在当地教英文的学校里被小孩问到过好多次爸爸妈妈的名字,家里有几口人之类。在尼泊尔,通常都是三代住在一起,互相支持照顾,血缘纽带非常紧密。还有两个小男孩跑过来关心我们国家的老大是谁(浅浅描述)。坐我右边的小男孩送给我他买的很小只的彩色气球,但沉醉在吹爆气球后的惊吓里。领我进来的小女孩14岁,叫 rasik,她看到一直在吃 papad,又给我拿过来很多,听了好几次以为发音是 barber(后来发现她们发音上pb不分)。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她带我和她的姐姐们去滑旱冰,一个小时五块钱。饭后回到仪式的院子里,开始有人跳舞。我和 rasik 讲,我也想要 Tika(点在额头上表示好运的粉末),她领着我去到祭司那里。虽然在加德满都时候路过的庙我都会点一个,但在这种仪式上还是蛮新鲜的。 起身后祭司给我一个白色小信封,上面还油一些红色手印,里面装着两张现金,我非常疑惑地看着 rasik 想要一些解释,她只冲着我笑,后来说一般小孩被点 Tika 后长辈都会给红包表示祝福——好的,太好了,这还没拜年呢。噢对了,我还在尼泊尔赶上了他们自己的新年,这个月就是新年的第一个月,2081年。戴着鲜红的 Tika,又被拉进和大家一起跳舞了。管它呢,害羞不值钱,我拿出小学儿童节学的新疆舞狠狠展示了,学着旁边大姐的动作,像个当地人一样,把快乐写在了脸上。晚上的舞蹈才是派对开始,原来阿嬷在早晨说的 “跳舞”,指的是这里。尼泊尔每天的日月都好到不可思议的不真实。白天办仪式的院子变成了民间舞池,当地妇女围坐在一起,唱着关于神明求祝福的歌曲,打着鼓,我也跟着一起在鼓声的节奏里,迎着血红的月光,尽情地跳舞,一直到夜深。在这里,每天都像在开盲盒。要清空过去的经验,不预设地,在场,进入陶醉。体感上的时空,是2007年
和 rasik 在成人礼认识的第二天(写到这里的时候她正好打电话给我抱怨我为什么不给她发信息,叫我去她家玩儿),我们一起去滑旱冰了,约好了下午三点在她家见面。太阳很大,大概要走十分钟。说到这里,自从来到尼泊尔后,走路这件事变得很寻常,在加德满都的时候,我几乎是从早走到晚。 rasik 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二姐姐在迪拜打工,留下自己的女儿在这里。走进她家,迎面而来的贫苦,只有一层,进门需要弓着腰,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布局,用旧衣服缝补的抹布,掉漆的柜门,所有的物件,都写着破旧,可以算是这个村子的贫困户了。这和我 20 年前在甘肃乡下看到的茅草屋并无二致。 但是她们却用家里有限的食物招待我,问我要不要吃西瓜、要不要喝酸奶,叫我去风扇底下坐着,说那是家里唯一凉快的地方。在等她们换衣服的时间里,我看到 rasik 的三姐从一个已经破了的 oppo 书包里翻找裤子,给二姐的小孩梳头扎辫子,小孩在和迪拜的妈妈视频,对面的像素糊得比当代穿搭博主人手一台的 ccd 生产年份还要再减十年的糊。这里的人都用着一款叫 realme 的手机,中国产的。 她手里一边攥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塑料泡沫纸,画面卡在时有时无的信号里,听不到她的妈妈在讲话。女孩们的笑声回荡在这个潦草的家里,我坐在风扇底下,正对着床沿,旁边放着两张床,堆满了杂物和衣服,想到等下要去旱冰场,我自动代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朴素自由。像是虚构的 NPC,在游戏开始前,选择了 2007 年,不限时漫游。 在旱冰场,我感觉我仿佛回到了二零零柒年。
在出神中等来了她们口中说的 “bus”,其实是那种小突突车,我们六个人紧紧塞在里面出发了。上一次去旱冰场,大概是 2007 年前后,青少年们买一杯装满珍珠的台湾奶茶,一边约会一边炫技,从双排变成单排,女孩都喜欢穿粉色。场子里放着东城还是西城男孩的音乐,还有艾薇儿,主要是一些欧美动感舞曲。 旱冰场外观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 “skate park”,村子里唯一的娱乐场所,看得出来,这里很受青少年喜欢。虽然背景乐不是《god is a girl》,但选曲上的印度味也难以找到 2020 世代的任何当代性。这里都是单排的旱冰鞋,花臂老板熟练地拿出鞋子递给我们,帮小孩穿鞋的速度也很快,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言不发。Rasik 和三姐滑得很好,速度非常快,还会倒着滑。我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因为出发前特意问我能不能用我的手机拍照发给她们。眼前的青少年们穿着像美特斯邦威那样的衣服顺时针飞速地滑行,这就是她们的当下。折返的路上碰到卖鱼的,想给她家买点食物吃。突突车停在路边,卖鱼的从银色的桶里拿出了小鱼铺在石头上宰杀,其他人望向我。从对话里听到了 chinese,我猜测他们在问车里这个陌生女人的来处。我坐在突突车上看着外面杀鱼,探出车窗:不远处是吃草的牛、彩色的房子、裹着余晖的玉米地,顶上挂着的落日,车里是小孩吃薯片的声音。我们提着买好的鱼,回家准备晚饭了。在当下幸福地陶醉着,正是我的进行时
在苏沥亚家住了两个礼拜后,现在是八口之家了,我成为了一份子。这样的旱季里凉意稀缺,玉米地都需要经常浇水。早晨7点前醒来的话能赶一阵凉快,这得益于每日的 morning call:序曲由高音首席 mailo(家里话很多的黑色鹦鹉)版的救护车警报牵头,紧跟着是鸡狗牛鸟声的协奏。凌晨5点半,《乡里交响乐》就着东边太阳光线准时开播,在重复的秩序里破开了又一章火热的宁静。 与此同时,这个家新的一天也开始了。距离三个小孩上学前还有四个钟头,小孩庇丝努会最早起来,把 mailo 移动到天台上去,开始打扫做早饭,做前一天晚上没写完的作业,阿嬷会去地里采摘今天要吃的蔬菜。我的房间就在天台这一层,很宽敞,左边角落有一座4平方的小庙,供奉着印度教的两位主神——湿婆和象神,还贴着湿婆和她的妻子帕瓦蒂的幸福照片,象神是她俩的小孩,有种家和万事兴的感觉。兄弟数杷或者桑杷那每天早晨会在神庙里更换鲜花瓣、油灯,擦拭供台,晚上就会打开神庙四周的彩色小灯。 我们在天台上晾衣服、打着小灯玩 uno(每天停电几个小时是常态)、铺着草席坐在地上吃晚饭,新的动静都从这里开始。七点后,天就黑了,四点钟,小孩放学,我也下课回家了。每天回家路上,我会买一些饮料零食带回家和大家分享,虽然村子里小卖部的选择不多。想到很小时候在大门口每天盼着爸爸下班回家给我稍来哇哈哈的心情,此刻的我也想与他们分享这样的喜悦。打牌
晚饭前,小孩在一楼写作业(一边打开 youtube 听印度流行歌),铺着一张床垫坐在上面,开着风扇。有时我也会坐在一旁休息,“监督”他们写作业。上天台,能看到远处的山烧到了第三天,在沉默中自东向西蔓延着毁灭。有一晚阿嚒激动地指给我的时候,我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看到东边零星的火花。火焰的轨迹像受伤的巨龙,有种静止的神性。烧山的传统在这里是不用向政府申报的,只是为了让土地重生,重新种植,但代价是破坏原有的植被,有一些动物也会跟着遭殃。过了一个多礼拜,我才渐渐开始和三个小孩熟悉起来。晚饭后,我们一起玩 uno、捉迷藏、你画我猜、真心话大冒险,因为很会花式洗牌喜获 “magic didi” 的称号(didi=姐姐)。哥哥桑杷那选了真心话,问题是:如果有喜欢的女孩,她最(这里好像缺了?)他想了好久,一番同义转换再三确认后,那个回答是,humble 和倾听。一个来自15岁男孩关于爱的答案。我选了大冒险,我说你只要不让我从天台跳下去就行。弟弟数杷是赢家,他说他要想个难的,最后叫我唱一首中文歌,我唱了夏天的风。在那三分多钟里,拼在一起的两张草席,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弟弟们,每人腿边放着的一颗煮鸡蛋,阿嬷躺在旁边鼓掌。凉风有月,我收获了这支人生瞬间。 可以从和弟弟们的相处里感觉到苏沥亚的教育方式,非常的舒适友好。随着我们逐渐亲密起来,甚至聊起了平行宇宙和黑魔法,数杷说他喜欢天文学,问我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和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两次 “奇怪经历”。听完后,我和他说了荣格的共时性理论。我们分享了各自的平行宇宙。噢对了,苏沥亚给我起了一个尼泊尔名字,叫“JUNA”,祖那,在印度教里的含义是“love and moon”。湿婆在她和帕瓦蒂的婚礼上化身的名字,叫soma,也有月亮的意思:在当下幸福地陶醉着,正是我的进行时。纪德在《人间食粮》里写道:在生命隐秘的活动,处于睡梦中,任由新生命在我体内成形,这新生命就将是我,同原来的我不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