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致辞:拒绝“叙事陷阱”
亲爱的同学们、尊敬的各位亲友、同事和朋友:
大家下午好!今天,我们相聚在百年讲堂,共同见证北大光华2024届1500余名各个项目毕业生们在燕园这片承载炙热凝望、鼓舞人心的土地上圆满完成学业,开启人生新的篇章。请允许我代表光华管理学院的全体师生员工向各位同学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和最诚挚的祝福!同时,我也希望你们把掌声送给长年累月陪伴、支持、鼓励你们的家人、朋友、同学、师长……邀请他们一同分享毕业的激动与欢喜。
毕业意味着别离,从明天开始,大家又将“俯身前行,在天空下追逐另一次疯狂的冒险”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离别之际,我们不说再见。鲍勃·迪伦(Bob Dlyan)在歌里曾唱过,“再见是过于美好的词,所以我将只说‘别了’。”(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 so I will just say farewell)。的确,苍穹之下, 世界浩瀚, 再见何期?在这里,我诚挚地祝福大家。在路上,无论大家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无论未来是雨是晴,有一点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深信不疑:世界在等待着你们的到来,等待你们穿越岁月山海、戈壁沙丘,去点燃真理、热情与美丽的火种。我们祝福大家一路平安!
祝福之余,我给大家一个叮嘱,与同学们共勉。身处一个各式各样的“叙事陷阱”(narrative traps)泛滥的时代,我想特别提醒大家在未来的旅途中不要掉入 “叙事陷阱”。行为经济学家、诺奖得主罗伯特·席勒(Robert Shiller)在《叙事经济学》中说到,“故事,是承载意义最有力量的载体……有些故事可以像病毒一样传播,这些故事就是‘叙事’,叙事通过影响人类行为,进而影响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席勒的话语体系中,叙事等于事实加上主观反应,因而叙事对于真实世界的认识绝非完全基于客观事实,它同样也基于这些叙述产生的复杂的心理反应。如果某个叙事基于叙事者对客观事实的扭曲或者出于某些偏狭甚至邪恶的动机,并开始像病毒一样传播(席勒把这称之为“观点病毒”),进而成为经济社会在某一特定时期占主导地位的公共信念,而这些“观点病毒”通过对人们心理和行为的负面影响,给经济社会和人们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伤害,这就构成我在这里所说的“叙事陷阱”。人类历史上充斥着这样的“叙事陷阱”。十七世纪的荷兰郁金香泡沫、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房地产泡沫、本世纪初的互联网泡沫等都源起于形形色色的“叙事陷阱”所带来的大大小小的反智主义思潮以及接踵而至的非理性的狂热。
我们身处一个“泛叙事化”的时代,社交媒体的崛起和地缘政治的巨变颠覆了我们的世界,各种叙事充斥周遭。而在这样一个破碎而又断裂、充满喧嚣和幻象的世界里,在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的配合下,深刻的思考终于消失在匆忙和浮躁之中,谎言和极端观点(polarized views)像病毒一样传播,速度远远超过了事实,而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只能以一种消费的心态,拱手让出独立思考的权利,自知或是不自知地陷入各种“叙事陷阱”之中。而陷入这些“叙事陷阱”使得人们无法在重要的实证事实面前形成共识,使得本属理性的争论经常变成情绪性的宣泄甚至是刻意制造的对立,加剧了人们的反智、恐惧、愤怒甚至仇恨。
令人扼腕的是,即使是有那些卓有成效、具备强大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的管理者、专业人士、决策者,在面对有关中国经济与政策、全球市场、技术变革等的诸多“叙事陷阱”时,也容易陷入到对一系列伪命题的自证或是他证之中而不自知。然而,没有什么比正确地回答错误的问题更危险的。对基于“叙事陷阱”的各种伪命题毫无意义且情绪化的反复争辩以及一遍又一遍的乏味咀嚼往往扭曲人们对问题和基本事实的认知,绑架解决真实问题的方法,裹挟本来早就应该推出的关键政策和改革举措,严重妨碍着人们去做那些必需但又难以改进的重要事情。
拒绝“叙事陷阱”,我们需要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去深究各种观点或是叙事背后的底层逻辑,把获取思想和智慧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道德责任,在变化之中寻找那些朴素的不变。 “中国登顶论”(China Peaking)是一个近期流传甚广、影响深远的中国经济叙事。登顶论者基于中国经济增速减缓的“事实”,渲染着关于中国经济的悲观论调:房地产投资和房价持续下跌加剧了原本就密切交织在一起的房地产、金融体系和地方政府债务风险;人口和劳动力红利渐行渐远;“产能过剩”导致投资动能不足;经济下行和产业调整带来就业压力……等等。登顶论者据此认为中国经济从此进入下行通道,在大国博弈中将越来越趋被动……因为相信中国登顶论这一叙事,我们看到全球政经格局正在发生的各种变化:加入封堵阵营者有之,站在价值观高地和道德高地指指点点者有之、重新挑边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面露难色犹豫踟蹰者有之……
中国经济真的到顶了吗?经济增长的最终驱动力是技术革命和资源配置效率提升所带来的全要素生产率增长(我国1978-2022年间,GDP增速与全要素生产率增速之间的相关系数高达81%)。因为技术前沿的停滞再加上逐渐在经济生活中占主导的服务业难以实现机械化和规模经济,一个国家在工业化之后再难维持生产率的持续增长。在2010年我国基本完成工业化进程之后,我国全要素生产率的平均年增速已经从1978-2009年间的4%下降到近十几年1.3-1.8%的水平,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我国经济增速的放缓。全要素生产率增长不足是全球性挑战,在经历了四十余年的经济高速增长后,我们在中国也看到了这一挑战。这显然为中国登顶论提供了“实证事实”,为悲观论调提供了存在的土壤。
然而,长风起于青苹之末。我们同时应该看到,支撑中国全要素生产率增速实现V型反弹、重新回复到2%以上水平的结构性力量正在逐渐形成。虽然我们完成了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但AI和大数据技术飞速发展、能源转型迫在眉睫以及中国业已形成的丰富产业体系带来了广阔的“再工业化”空间(即,任何产业都可藉以数字化转型和能源转型再来一次新的“工业化”),而“再工业化”将带来全要素生产率增速提升和经济持续增长的巨大可能性;果断开启结构性改革,聚焦解决制约中国全要素生产率增长的结构性问题(居民可支配收入偏低,公共服务体系投资不足,城乡二元结构等),也将成为中国全要素生产率增速的又一个来源……陷入“中国登顶论”这一“叙事陷阱”,把有可信应对方略的转型挑战视为长期无解的结构难题,中国经济悲观论者失去的可能是一个完整的未来。
拒绝“叙事陷阱”,我们需要拥有更深刻和更宽阔的人生锚点,建立起关于更好未来的信仰,始终葆有改变的决心和行动的勇气。面对美好拼尽全力不放弃,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胜利一定是理想的胜利、企业家精神的胜利、时代的胜利。也就是在这几天,一篇题为《如何度过历史的垃圾时间》的文章在社交媒体大为传播。这个关于我们所处时代的叙事引起热议甚至广泛共鸣并不令人惊奇。事实上,人类历史上几乎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这样如此令人不安:全球经济普遍面临生产率增长不足和投资不足的挑战;发展不平衡、收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社会阶层固化等掣肘人类文明演进的痼疾仍然顽疾不退;气候变暖导致极端天气频发;硝烟与战火从未真正远离;严重的信任危机蔓延在人群之中、横亘在国与国之间。面对时代巨变,人们惊慌失措,内心的堡垒便开始坍塌,在前行过程中出现的挫折面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甚至甘愿不战而败……
我们所处这个时代真的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段垃圾时间吗?我们需要看到,我们正处于一场新的“技术革命”的开端,其意义等同甚至大于伟大的工业革命给人类文明带来的跃进式的改变,推动这个过程,新的行业会崛起,崭新的思想会出现;我们需要看到我们仍有大量急需投资的产业,大批急需解决的结构性问题,而加大对这些领域的投资将有力提升全要素生产率的增速;我们更需要看到,我们这个时代已经造就了——未来还将造就——一大批逆天改命、能够把对未来的困惑和恐惧转化成积极的、建设性的力量的人。TA们敢于挑战命运,意志坚定,坚忍不拔,像喜欢甜一样喜欢苦;TA们忠于所爱,九死不悔,纵使成功希望渺茫,仍小心呵护梦想,“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 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博尔赫斯)。因为TA们,花朵永恒,天空完整,而这个时代也注定成为日后人们会说起的一个时代。
“任何一段能够留下名字的历史,都是像诗一样的人物史;它的价值取决于这些个人的品性与他们所展现的力量”(列顿·斯特拉其,Lytton Strachey)。2024届毕业生们,莫之能御的时代的洪流奔涌而至,除了去经历、去成长、去接受命运的反复捶打,我们别无选择。我热切地祝愿大家思想深刻、意志坚定、心怀希望,悲天悯人。若此,大家终将活成TA们!
最后,我也用我喜欢的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几句诗送别大家,与大家共勉。
命运是怎样地,在诗中一去不复返,
它是怎样地,在诗中成为模糊的影象?
所有发生过的事物,总是先于我们的判断,
我们无从追赶,难以辨认。
不要胆怯,如果有死者与你擦肩而过,
同他们,平静地对视吧。
无数人的忧伤,使你与众不同。
我们目睹了,发生过的事物,
那些时代的豪言壮语,并非为我们所说出。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再次祝贺大家!毕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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