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的女儿与沉默的门罗:文学可以为罪恶辩护么
7月7日,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门罗的女儿斯金纳披露了家族中“最黑暗的秘密”:她幼时曾被继父弗莱明性侵,而作为母亲的门罗在知情后选择保持沉默,和弗莱明在一起直至离世。此事震动海内外舆论,有读者从门罗的作品里发现,她曾在小说中写过类似的故事。
门罗的写作善于书写女性面对抉择的复杂心理。此前,她对这种幽微心态的刻画颇得外界赞赏,人们认可她捕捉了女性的挣扎,为困境提供了温柔的理解。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曾提及,“她对沉默、被动、不选择、旁观者、放弃者和失败者感兴趣。”
此刻,虚拟被现实刺破,重新回看,人们开始感到不适。人们发现在门罗讲述的故事中,孩子的声音总被母亲的困顿所覆盖。这也是女儿斯金纳所痛苦的——在现实生活中,作为作家的母亲门罗掌握更多叙事权。在母亲的公开讲述中,犯罪的继父被描述为正面、优秀的男士,她的痛苦则被抹除、修改,被描述为和继父“有着亲密友好关系”的孩子之一。
门罗女儿的发声,是对文学之外现实真相的补全,更是一种对叙事权的颠覆。近年来,越来越多事件的亲历者开始挑战作家的叙事权。当被遮蔽的声音出现,写下故事的另一面,更多人开始反思:他人的痛苦可以作为创作的养料吗?文学可以为罪恶辩护吗?创作的道德边界在哪里?
公开的秘密
图 | 斯金纳写给门罗的信(上)与弗莱明的辩解信(下)
“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门罗小说带给我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事件曝光4天后,作家蒋方舟发表长文评论道。
门罗女儿的叙事像一把利剑。虚拟被现实所刺破,留下刺眼的孔洞。两周内,海内外都掀起重读门罗小说的风潮,人们不由得开始怀疑曾经的判断。
翻开那本《公开的秘密》,人们在其中发现端倪:最后一篇小说中,孤女莉莎长期遭遇一位中年男人拉德纳的性侵犯。而故事中,男人的妻子贝亚——一位成熟、富有、被小女孩寄托了母亲色彩的成年女性——在知情后选择了回避。
“贝亚终究还是原谅了拉德纳,或者,只是不去记起。”门罗如此写道。
图 | 爱丽丝·门罗照片
2013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主持人曾用“温柔”一词评价门罗的作品。“无论是抗争,还是妥协。是选择忽视内心的欲望,还是跟随自己心底的声音——对这一切,门罗选择一视同仁。她写出了她们片刻的软弱,也写出了她们心中的困顿与挣扎……这就是门罗独有的温柔。”出版社在《公开的秘密》这一小说的推介语中如此写道,延用了“温柔”这一描述。
彼时充满赞赏语调的描述,此刻却让人不寒而栗。门罗在小说中对晦暗人性的描摹与道德边界的拓宽,那些被文艺界评价为“温柔”“慈悲”的表述,像被翻过来的卡牌呈现出紧密相伴的背面——她在“宽容”软弱的同时,是否也提前“赦免”了自己?
门罗更早期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选择。“难道是因为早早在文学里写过千百遍,所以在现实中她很快就走完了痛苦——逃离——逃离失败——妥协原谅——带着痛苦生活,这一整套流程?”蒋方舟对此表示怀疑。
蒋方舟在重读时发现,门罗的小说中有个被隐藏很深的主题,“被牺牲掉的孩子”:一个母亲在火车上发生艳遇,差点把孩子弄丢;一个女性作为第三者和恋人偷情,期间恋人的孩子发生了车祸;一位热爱拉提琴的女性乐手,一开始拉琴孩子就大哭大闹,于是就给孩子和自己都喂了安眠药。
门罗小说中的孩子总是无声的、面目模糊的、被牺牲的,好像任何事情都比他们更重要,无论是情欲还是事业,“大人幽深内心的一根火柴,把孩子的整个世界都烧没了。”
这实际上也是门罗真实生活的写照。在《公开的秘密》出版前不久,门罗曾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讲述自己的经历,传递出和故事中的女提琴手相同的意味:“大女儿两岁左右时,常常在我用打字机写作时,来到我身旁,而我却一手把她扒开,一手继续打字。”
获得叙事权,成为作家,逃离困境,正是门罗前半生的人生母题。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写完,在她37岁时出版。她早在十几岁时就确立下成为职业作家的理想,但整个前半生都在被动、受困的底色中生活,没有自由写作的条件。门罗出身贫穷,因为只有两年的奖学金,读到大二便辍学。为了逃离贫穷,她快速与中产阶级的第一任丈夫结婚,一度只能在厨房和洗衣间中写作。
彼时,照料孩子与写作呈现出紧张的对立关系。女儿们出生后、上学前,门罗照顾着三个孩子,在书店工作,同时承担着家务。白天,她只能在孩子午睡时写作,从下午一点写到三点,晚上也只能在孩子们熟睡后写作。“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写到凌晨一点,然后早上六点就起床。我还记得当时的想法:‘你知道么,也许我就快死了,真可怕,我的心脏病就快发作了。’”
一如她自己描绘的画面般,早期的门罗几乎是一手抵挡着生活,一手写作,困于焦虑中,“那段时间,一想到要停止写作,我就很恐慌,就好像一旦停笔,就会永远停笔。”
2004年,门罗的代表作《逃离》出版。20年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这本著作腰封上所写的字眼成为了门罗彼时选择的注脚:“为了获得独立和完整的自我,我们逃离沉闷的家庭、僵化的感情,逃离熟悉的人群、令人室息的生活。为此,我们付出代价,遭受混乱,造成伤害。”
受害的女儿,似乎唤起了门罗的“逃离”母题。斯金纳在文中转述了门罗对于自己选择的回应:“她说她‘知道得太晚了’,她太爱他了,如果我们指望她否认自己的需求,为孩子牺牲,弥补男人的失败,那么我们应该责怪我们厌女的文化。她坚决认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我和继父之间的事情,与她无关。”斯金纳写道。
此刻,不止文学与艺术,理论与观念似乎也成为遮蔽现实的迷雾。
门罗用了大半生逃离贫困、家务与生育的重担,成为作家,拥有自己的叙事权。我们由此看到她笔下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渴望逃离的女性故事。遗憾的是,在一些声音被听见的同时,另一些声音却被遮蔽。
生活中具体的人,成为腰封上掠过的“代价”“混乱”与“伤害”,存在于虚拟,却消声于现实中。
拥有叙事权后
门罗曾接受的一段采访,在事件曝光后被翻出来广泛传播:“我是个好奇的人。我会让情况发展到某种地步,超出我应该阻止它的那个点,只是为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让我着迷。”接受采访的时间是1978年,在小女儿坦白秘密的近二十年前。
人们认为自己从中看见了作家门罗的一种冷漠。被抛在写作之后的不止是家务与生育,而几乎是一切:对可能性的好奇、文学复杂性的追求,可以凌驾于现实的代价之上。
我们可以眼看着事情变糟而不干预,只要能以此为素材进行创作吗?他人的痛苦,可以作为创作的养料吗?创作的道德边界在哪?
文学界对这一议题最早而热烈的探讨,起源于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巧合的是,斯金纳的继父、罪犯弗莱明也引用了这部小说,将责任全部归咎于彼时9岁的小女儿。“虽然这一幕是堕落的,但这确实是洛丽塔和亨伯特,”弗莱明在给门罗的辩解信中说,“我的看法是安德莉亚(小女儿斯金纳)入侵了我的卧室寻求性冒险。”
《洛丽塔》以死囚犯亨伯特的自白的形式,叙述了中年男子亨伯特带着自己12岁的继女洛丽塔全国旅行、发生关系的“恋爱故事”。小说在1955年一经出版便引发海内外争议:人们认为这个故事的本质是一个恋童癖诱拐、性侵了少女,“太不道德了。”纳博科夫不得不数次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写作:“我希望更多的洛丽塔看见这本书,而不是亨伯特。”他曾在采访中提示,故事的主人公亨伯特是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亨伯特)是一个自负、残忍的恶棍,却努力显得‘动人’。”
与纳博科夫预期相悖的是,看见《洛丽塔》的人中的确有很多的“亨伯特”。这本小说不仅成为弗莱明为自己脱罪的借口,也创造了许多影视剧中“萝莉”形象的来源。而纳博科夫至死都没有承认,小说实际上取材一个真实案件:11岁少女萨利霍纳在1948年被中年男性以“全国旅行”的名义诱拐两年,并发生性侵,而后死于车祸。
图 | 《洛丽塔原型》中的萨利·霍纳
美国记者萨拉· 魏恩曼(Sarah Weinman)对此不满。“她(萨利·霍纳)其实是三重意义的受害者:弗兰克 · 拉萨尔(罪犯)撕裂了她普通的生活,一场车祸又匆匆结束了她的生命,然后她的所有经历都被开采一空,搭建成《洛丽塔》的骨架。”萨拉用4年事件查阅档案、日记、采访,拼凑出故事的另一面,出版了与文学作品《洛丽塔》相映射的非虚构作品《洛丽塔原型》。
这是一种叙事权的颠覆,也是非虚构叙事伦理对文学创作伦理的挑战。这种对虚拟的刺破,与门罗之女斯金纳的披露不谋而合——她们要人们看见,具体的人的痛苦是如何被作为文学创作的来源。这并不是对文学的否定和颠覆,而是对叙事视角和权力的补全。“女孩们的可怕遭遇,不该在天花乱坠的文学作品中被稀释。”萨拉说。房思琪被侵害的故事,不能只由侵害者来讲述。
文学与现实,通过叙事形成微妙的张力,时而背离真实。无法忽视的关键点在于叙事的声音与视角。谁在叙事,谁就在构建现实。《洛丽塔》中的女孩和《洛丽塔原型》中的受害者,均早早结束了生命,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
想象,此刻将叙事权给予受害者。如果《洛丽塔》是由被侵害的女孩来书写,会是什么样?
2020年1月,一本非虚构书籍为我们提供了这个视角。在《同意》一书中,法国作者瓦内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以回忆录的形式,讲述了自己14岁时被年长她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涅夫(瓦内莎简称他为G)引诱、控制,并发展出一段畸形关系的经历。
和斯金纳的经历相似,G的行为在当时的法国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而更极端的是,这次有叙事权的正是实施伤害与犯罪行为的作家G本身。G在诱拐少女后,进一步在小说中直接描写对少女的喜爱,在文坛声名愈盛。
G甚至登上法国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大谈捕食少女的经历,台上台下笑声掌声不断。在场嘉宾中只有一个女人,加拿大女作家丹尼丝·蓬巴蒂耶无法再忍受这一切,发出痛斥:“G就是个可鄙的人!他书里的这些女孩将来要怎么走出这段经历?有人考虑过她们的感受吗?”
瓦内莎受害的经历被G作为文学素材反复书写,G随心所欲地把她塑造成一个善妒、情绪不稳定的女孩。她在橱窗中看见G以自己为原型的书籍不断上市,感到自己仿佛被“囚禁”在G的文字中,只因为并非写作者的她没有叙事权。她一度精神崩溃。
“十四岁的女孩,不应该有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等在校门口接她放学,也不该和他一起住在旅馆里,不该上他的床,在本该是下午茶的时间里嘴里品尝的却是他的阴茎。”直至48岁的瓦内莎成为一家出版社的总监,她才第一次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故事。
图 | 书籍改编电影《同意》的剧照
《同意》像一枚燃烧弹,向法国文化界掷去 。出版后,检察官对马茨涅夫展开调查。他与三家出版社的合作被终止。2021年,法国通过立法,将性同意年龄设在15岁。
《星期日泰晤士报》评论说,“(本书)实际上探讨的是权力问题:我们把权力交给谁,以及应该在哪些方面加以限制。”
时至今日,身为出版人的瓦内莎依旧难以理解:“成年人和不满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合法的。那为何当它发生在精英阶层的某个代表(摄影师、作家、导演、画家等等)身上时却可以被宽容呢?……我只能认为,艺术家属于一个特殊的阶层,是拥有至高美德的存在,被我们赋予无上的权利。而他们只需要创造出别出心裁、具有颠覆性的作品作为回报。”
文学可以凌驾于一切道德评判之上吗?如果女儿受害的经历,真的曾成为门罗创作的素材,我们该如何理解在这样的前提下创作的文学?重读门罗,我们又如何理解虚拟与现实间的对照关系?
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但汉松在播客中表达了一种善意的理解。他认为门罗始终抱着对自己失职和缺位的愧疚,才会在文学作品中不断想起、写起与此相关的情绪,是在文学中为自己“清算责任”。但另一种更残酷的猜想则占据舆论主流:门罗也许如1978年的访谈一般,刻意选择了回避,并观察其中每一个人物的内心变化,以此作为创作的养料。
门罗曾在访谈中坦言,自己的故事创作“在现实中总能找到一些起点”,大多来自“真实的生活”。1994年的《巴黎评论》更对其直接进行概括,“门罗的小说是模仿回忆的过程而呈现出的记忆结果……记忆,这个词是理解门罗全部作品的关键。”
把记忆交给文学,意味着记忆从此不属于自己。这也许会构成一种致命的诱惑:平静、幸福的生活中难以洞见道德的灰度与人性的复杂。为了书写复杂,书写者可能用行动去创造复杂,将生活文学化,再供给给文学。
诺贝尔颁奖词中曾对门罗的作品作出定义,彼时的夸赞现在看来却透着寒意。“门罗的短篇小说很少依靠外部戏剧。它们是一个情绪化的室内游戏,一个沉默和谎言的世界,等待和渴望。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她的角色内部……她对沉默、被动、不选择、旁观者、放弃者和失败者感兴趣……在门罗自己的心理状态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和实际发生的事情一样重要。”
话语一旦出口,结果就由此固定。而沉默却带来可能。什么也没有做,便可以想象任何一种做法所带来的结果。行动的空白,却能为想象预留空间,为创作提供养料。
是为了创作,故意留出空白;还是因为空白,不得不在创作中自我开解?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我们最终都看到了这样的结果:门罗在想象中千回百转,却在行动上永恒地停滞。
最终,被牺牲的人的故事由他人讲述,可能违背自己对事物的理解,但读者们无法知晓此事。ta们被囚禁在文字中,成为纳博科夫的洛丽塔、G笔下的瓦内莎,门罗口中那个“与弗莱明有着亲密关系的孩子”。
相比拥有叙事权,更重要的问题也许是:拥有叙事权后,我们如何叙事。文学与艺术可以高于一切吗?
在《同意》一书的最后,终于拿起笔、同样成为创作者的瓦内莎,给出了自己的态度:她不会成为那个用文字作恶的人。
图 | 《同意》的作者瓦内莎
她以最直白简单、没有任何修辞的一句话,向我们呈现另一种书写的可能:“作为出版人,我们有义务让读者明白,成年人和未达到性同意年龄的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应当受到谴责,也会遭到法律的惩罚。”
瓦内莎写道,“看吧,并没有那么困难,即便是我,也可以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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