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得主门罗,不是一个好妈妈公众号新闻2024-07-20 04:07作者:永舟来源:南风窗ID:SouthReviews7月8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知名女作家爱丽丝·门罗的小女儿安德莉亚·罗宾·斯金纳发文爆料,自称曾在9岁的时候,遭到了门罗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自己的继父杰拉尔德·弗莱姆林的性侵。作为亲生母亲的门罗,不仅没有帮助女儿对抗施害者,反而继续留在丈夫身边,并声称这是因为爱情。安德莉亚曝出此事时,门罗已经离世近两个月了。消息迅速蔓延全球。短短一个早上,中文互联网社群上,一如既往地开始出现“抵制”。有读者庆幸自己从没读过门罗,有人伤感地感慨作品果然不等于人品。一个“文学洛神”的“塌房”,引起的轰动,堪比她的逝世和获奖。死亡给一个名作家更添了一层神圣和伟大色彩。仅在一个月前,大家还在怀着至高崇敬的心,缅怀门罗这位成就斐然的短篇小说家。只不过,受到情感伤害的网友,也许比真正阅读过门罗的读者数量要多。● 爱丽丝·门罗而对于那些认为文学不能与道德脱钩的读者而言,对门罗的讨伐,多少包含对于自身审美信念的失望,以及这种自我否定带来的恼羞成怒。对文学本身的怀疑来得如此容易。人们频繁使用“巧言令色”这个房思琪叙事式的罪名,来批评剖析一个女作家在文学成就与母职失败之间的戏剧性割裂。脱胎于八卦的窥私欲,则打破了文学与私德之间的边界。甚至一些不知道门罗的人,此时才知道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位“不称职的”,甚至是“可恶的”母亲,她同时还是一名女作家。文学艺术家的私德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历来争议不休。从性侵养女的伍迪·艾伦,到虐待妻子的作家奈保尔,再到被曝强奸未成年人的著名法国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尤其在公私边界愈发模糊的互联网时代,对读者而言,也许知道得太多似乎是一种折磨。老生常谈的“塌房”,作为一种粗暴的断裂机制,不仅斩断了公共领域的审美自由,也将个体的道德标准放置于绞刑架上,被审判和被格式化。哪怕人们试图回到门罗的作品,从她的女性书写里寻找进入她内心世界的路口,但本质上,也依然是在为自己撕裂的心寻找一个落脚点。甚至一些作家也因为看出了门罗小说里“冷酷的语境”后,表达了哀叹与扼腕。对此,首先得承认的是:我们能接受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性作家不是女性主义者,甚至可能站在“女权”的反面吗?我们能接受一个文学成就耀眼的作家,本性的脆弱和懦弱吗?在这一宛如小说戏剧般充满张力的故事里,一对母女交织经历的复杂人生,远不仅是善与恶、被害与被告这么简单的关系。绝望的女儿我们可以相信安德莉亚口中的母亲爱丽丝·门罗吗?当然你有理由相信。你有理由相信任何一个作家做出任何事情。或者说:你有理由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母亲,在女儿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也可以相信一个作家,或是任何其他行业的名人,在女儿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最重要的是,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仅仅是一个女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如果不是爱丽丝·门罗,而只是一个普通无名的女人,道德审判会更容易进行吗?若将情境设置在匿名的、符号化的“女性”身上,这个问题的范畴大概率会被拓展。譬如,我们可以严肃地讨论一下,当一个女性成为母亲,世界对她期许的天然的、本能的母爱,是否真的必然超越她对于爱情的渴望?如果门罗还在世,她也许不会为自己辩解。一个没有保护好女儿的母亲,在女儿受到伤害后,依然没有选择弥补自己的过错,拾起迟到的母职。1992年,25岁的安德莉亚第一次向门罗坦露了自己被继父性侵的经历。她决定说出来的直接动因,是母亲向她讲述了一个被继父性侵的女孩的故事,并对故事里的女孩表达了同情。门罗问安德莉亚,“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的妈妈呢?”● 摘录至安德莉亚写给母亲门罗的信,其中坦露了自己被继父性侵的经历安德莉亚认为,母亲是可能会对这种事情产生同情和愤怒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门罗。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即便在继父承认对自己性侵的事实后,门罗也只是“表现得仿佛得知了丈夫的不忠”,这是安德莉亚最担心的结果。在得知女儿的遭遇后,门罗短暂地离开了弗雷姆林。也许她有过本能的愤怒,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丈夫与爱情。门罗甚至觉得,女儿与丈夫一起给自己带来了屈辱。安德莉亚在指控中表达了对母亲的不解与深深失望:“她坚信我和继父对她隐瞒这件事是为了羞辱她。她还向我讲述继父与其他孩子之间的‘友情’,并强调她自己感受到了背叛。她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身为受害者的亲生骨肉说话吗?”试代入女儿的立场,母亲的沉默所带来的失望必然是剧烈的、难以承受的。自己在遭受了那样的伤害之后,唯一可能提供庇佑的母亲,竟与施害者站在一边,在自己的伤口上狠狠踩了一脚。门罗对现实中的女儿的感情,不如她对待虚拟人物的感情。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对女儿是,对读者是,或者甚至对身为母亲的门罗,也是。“她(门罗)认为,如果我要她否定自己的需求,为了孩子作出牺牲,并向男人索要补偿。这就是一种厌女文化带来的谬误。”● 孩提时的安德莉亚(最右)多年后,我们不能完全以今天女性主义的尺度去理解门罗口中的“厌女”,英国作家琼·史密斯在《厌女症》一书中,将厌女症解释为一种“对女性化、女性倾向以及一切与女性相关的事物和意义的厌恶,并把妇女,尤其是妇女的性,当作死亡与痛苦,而不是当作生命和快乐的象征”。按照类似观念,门罗用厌女文化弱化丈夫的犯罪事实,明显陷入了逻辑上的混沌。她将“出轨”与“性犯罪”放在了同等道德价值的天平上进行比较,忘掉了或是根本不知道、不愿意想起二者有着性质上的根本不同。她认为,自己不该为丈夫的过错买单,因为那是“厌女”的表现。在那个年代,对性犯罪的指控更为隐秘与私人,女儿的倾诉是极具勇气的,她感受到的痛苦与绝望,在不被母亲理解甚至被母亲曲解之后,变得更为深重、刺痛,痛感穿越岁月,足以被今天的人感受到。1994年,就在门罗漠视女儿的控诉两年后,前者写了一篇中篇小说《破坏分子》,多年后被收录在短篇集《公开的秘密》里。小说关于两个女性的感情,但文中提到了一段女孩被继父性侵的情节。但一个在精神上扮演“母亲”的成年女性,却对此选择视而不见。我们很难评价这篇小说与安德莉亚的讲述是否存在任何内在的勾连,就像当初对待那件事的态度一样,门罗的内心世界也许并未完全袒露在文字里。我们能读到的是,仅在这一篇小说中,她为一个热衷破坏的女性,建立了一份精神崩坏的童年因由。但更多的情感描写,放在了女人之间的躲闪和回避关系之上。● 爱丽丝·门罗追溯一个人的反常规行为,谈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甚至是一个“糟糕的母亲”,我们应当先了解她是如何理解一件事,如何理解自己的生命的。发现真实的人与想象中的差距,在今天被称为“祛魅”。在对一个“女作家”祛魅之前,首先发生的,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祛魅,然后,是读者对一个“伟大作家”的祛魅。脆弱的母亲文艺作品里,母爱的神圣性,往往建立在某种生理决定论之上。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她身上的其他女性特质,便被认为应当本能让位于母性。她所有的人性魅力,包括性魅力,甚至也该来源于此。不是没有人对母爱的天然性和本能性质疑。可类似张爱玲所经历和描摹的那种反常规母女关系,无论在道德接受还是审美接受上,都更多被世人默认为少数、异端甚至畸变。从审美和道德上,人们都更能接受一个无能的父亲,母亲则被认为应当为生命的传递承担更多责任。依照鲁迅的意思,一个女人身上天然具备“女儿性”和“母性”,所谓“妻性”则是被逼出来的。我们大胆理解,在门罗那里,对“恶魔丈夫”的依恋,或许并非出于“妻性”,反而是出于一种“女儿性”。由是,我们可以尝试猜测,门罗对丈夫的依恋,构成了她生命里重要的能量来源,就像文学和情欲本身,是一种不可推卸而又常常让她陷入困境的存在。1972年,门罗与第一任丈夫持续二十年的婚姻结束。四年后,她嫁给了地质学家杰拉尔德·弗雷姆林,也就是这次被安德莉亚指控的继父。这段婚姻一直延续到2013年4月弗雷姆林去世,这一年,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杰拉尔德·弗雷姆林在当年的诺贝尔文学主旨演讲里,门罗说:“我从来不知道‘女权主义’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不过我的确是个女权主义者。”可就在一年前,门罗在接受《纽约客》采访时坦言:“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作家,但我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我看问题从不站在强烈的女性角度。我确实认为,作为男人真的很难。”也许我们得承认门罗的脆弱,或者说,懦弱——她是一个对女性经验有着极敏锐感知的写作者,可她并非一个称职的母亲,也不是我们今天想要的女性主义文学偶像。门罗发表处女作《快乐影子之舞》的时候,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加拿大女权运动的高峰,主旨是对摆脱男性主导秩序的强调与诉求。不过,那时候,门罗已经37岁了。她已经早早经历了婚姻与生育,成为了一个母亲。作家本人的身世,以及她的书写主体,在百年后构成了一种割裂的误读:门罗应当很难避免受到环境潮流的影响,可她身上的“母亲”身份,又是在更为传统、陈旧的语境下建立起来的。在《雅加达》一文中,她描述到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过程:“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进程便不再那么一清二楚了,很难断定你会在何时到达何地。”● 爱丽丝·门罗的作品如今,文学界有个趋势,凡以女性故事为题材写作的女性作家,都有很大概率被冠以“女性主义”甚至是“女权”之冠。这里面有不少媒体的“功劳”,但更多的是某种无意识流行文化的集体渲染。但回看门罗笔下那些细致入微的女性故事描写,其实都从未以一种女权或女性主义的话语存在。女主人公们生存的环境里,父权制像工业时代的浓雾一样无声无形地笼罩,但门罗从未试图以抗争者姿态去挑破和宣战。她只是冷静而克制地,润物无声地,去还原那些女性主体隐秘的爱与恨、脆弱与欲望。在那部最出名的《逃离》里,家庭主妇和家养的山羊一样,离家出走后又折返,二者都无法在父权社会/自然界独自生存;《我母亲的梦》里的女主人公吉尔热爱小提琴,却没有彻底追求事业,放弃婚姻和孩子;《幸福过了头》里的索菲娅对数学理想心怀抱负,可同时她也对自身所处的现实环境有着清晰认知,有理想,却没有幻想。这些女主人公,从家庭妇女到单身年轻女性,从知识分子到农妇,她们无一不深陷某种理想与现实的割裂和挣扎之中,在自己内心与外部环境共同组成的撕扯和无力里。她们大多曾试图“逃离”,却在现实的种种阻滞下不得不折返。《逃离》里的女主人公,在发现丈夫没有将自己心爱的山羊带回家后,本该震惊和愤怒,因为丈夫明知道她对小羊的依恋。但她仍然选择了逃避,忽略真相,“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爱丽丝·门罗的作品《逃离》这不是直接对父权社会的反思和抨击,而是门罗代入了真实情感经验的,对她们的沮丧和困顿,做出了润物细无声的描写。因此,门罗对她笔下的女性付以深度的同情和怜悯,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反而是生理衔接的女儿,成了她不敢直面的,想要“逃离”的人生之困。“沉默仍在继续”安德莉亚——那个可怜而勇敢的指控者——出生于1966年,她如今快已六十岁了,是足以当我们的母辈甚至是祖辈的年龄。我们或可以说,她是一个有了充分生命经验和生命智慧的女性。过去的事对她产生的影响,必然不可能是在今天才生效,而是贯穿大半生,忍受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伤痛和阴影。一个被继父性侵的女性,在花甲之年才选择讲出幼年的伤痛,必然也不会是为了复仇和维权。而且,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安德莉亚顾及了私情。哪怕她也许不会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有着一份恻隐,不愿让母亲身陷身败名裂的泥淖里,不想让她感受那种情感上的痛苦。这也许是一份体恤,也许只是漫长的忧郁。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在这对母女跨越数十年的拉锯里,我们看见绝望和愤怒,也看见无奈和脆弱。据安德莉亚所说,在她大概十几岁时,弗雷姆林才停止骚扰她,因为“失去了兴趣”。但那时,安德莉亚已经患上了暴食症、失眠症和偏头疼,并不得不退出多伦多大学的国际发展项目。2002年,安德莉亚主动切断了与家庭的关系。她向门罗表示,绝不会允许弗雷姆林接近自己的孩子。三年后,读到门罗在《纽约时报》采访里仍对这段婚姻持积极态度后,安德莉亚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精神压力,将她和弗雷姆林的来往信件交给了警方。● 安德莉亚曾表示永远无法与母亲和解在信件里,弗雷姆林甚至指责安德莉亚是“破坏家庭的人”,他将事情描述为继女“为了性冒险而闯入他的卧室”。警方立案后,80岁的弗雷姆林对猥亵安德莉亚一事供认不讳,并被判处两年缓刑。两年后,在那之后,门罗一直陪伴着弗雷姆林,直到他2013年去世。即使在弗雷姆林去世后,“沉默仍在继续”。二十年后的今天,安德莉亚在文中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采访、传记或事件与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实背离,也不希望看到母亲在面对真相时,却选择留在虐待我的人身边并保护他这个事实。”发生在这对母女之间的恩怨和仇恨,并不必然通往“一个作家的塌房”,更不能通向“文学的幻灭”。相反,那些走进人心的文学家,无不关心人在世界上的根本状态。而人的复杂性,既是他们依赖的重要创作素材,也是他们保持对世界敏锐感知与察觉的养料。只不过,他们观察人和成为人的角度,未必与现代社会我们期待的道德法则相一致。● 安德莉亚与她的兄弟姐妹们第一次成为母亲的萧红,刚生下孩子就毫无留恋地将其送人。第二次生下萧军的儿子,她依然选择送人。那孩子没几天就夭折了。萧红对好友白朗漠然道:“孩子死了”。结合萧红的悲剧人生,世人对她的指摘算是很薄弱的。不过,与其追问母爱是否真的是天生的,不如承认,类似亲子之爱、婚姻忠诚、家庭责任这些东西,是被道德文明构建出来的。但艺术天然关于人性深处最本能和原始的形态,比如欲望、热情、懦弱。婚姻家庭生活臭名远扬的列夫·托尔斯泰,将婚姻视为自身痛苦的重要根源。他对婚姻和人性,尤其是女性的理解,从理智上就是有失偏颇的。这间接导致了他抛妻弃子的行为,在百年后被世人视为道德败坏。对一个作家的文学成就作出神圣评价,却粗暴地将作家本人的滥情和不负责任,视为二元论里的道德堕落。这不仅是社会化的需求,也是戏剧审美的需求。不过,这种思维方式,其实本身就是进入文学与艺术的阻碍。我们也很难粗暴地得出“伟大的作家更爱抽象的人”的结论,因为那些作家无不是在具体的人和事里,熔炼出对复杂的人的建构能力。多年后,我们将它称之为“文学”,并且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它包含的诚实浓度。或许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些在私德领域充满争议的大作家,的确更擅长处理抽象世界里的人伦与情感。而他们在现实中的爱情、婚姻与家庭,也许恰恰是充满着混乱和悲剧。要承认这一点,不仅是对二元关系上的“读者”“粉丝”作出要求,更是每个具体的个人作出要求。我们看待自我存在的方式,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的方式,都密切影响着我们究竟是否能理解、接受一个复杂的人。● 关注它,能让你听到更多真话,多一分对世界的理解。扫描下方二维码,关注最华人视频号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