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angao2@lifeweek.com.cn在书柜最下层的抽屉里,不期然翻出几本日记和几沓信。纸页都发黄了,字迹仍然队列整齐、面容姣好。坐在地上,打开那些信,仿佛一脚踏入另一时空。
记忆里最后一次握着钢笔,以一种敬正的态度写信——那信纸上有好看的花纹和些许的香味,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时正在读大三。清辉照彻,笔尖也在发亮。写完已到凌晨,月光淡了,薄了,被笔尖蘸得快用尽了。
此后,与朋友们联络,一度是通过敲击电脑键盘。用过几个邮箱,账号、密码接二连三地忘记,那些来往的信也随即堕入网络深渊,怕是早已成为数字垃圾被清理一空。电邮在现在只用来处理工作事务,打出来的字都带着公事特有的凛冽和简慢,能用一个字,绝不多费一个字,标点都是囫囵出现,偶尔甚至还会肢体不全。再后来,微信出现了,起初像是悄然而行的魅影,后来竟有了冰雪暴的气场,几乎无孔不入,无时不在,将一切原有的秩序席卷进凌乱的一团,让人无处闪躲,生活开始变得面目模糊,似乎随时都在被各种信息撩拨,随时都需要做出各种响应。每一条信息,都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数秒。似乎没有距离了,但这种频繁和随意,让信号变得虚无,像是渺茫中一闪一闪的红点儿,削薄甚至抹平了那种亲切深厚的联结。
多么可惜,手写信就这么消亡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手写的信连同写信时的庄重和旖旎,却似乎一去不返了。而且,时间擦掉了许多旧时光,转出来一众新面孔。少年时的许多朋友,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彼此相忘于江湖。大家奔向各自的年轮,生活在热火朝天地向前铺展,闲空是奢侈的。在辗转腾挪里,彼此都已面目全非,都不再可能回到旧有的时候。即使当真见了面,开启一个彼此都舒服的话题也并不容易;让人面红耳赤的,不一定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各自的立场在争执不休的结果。就在此刻,翻开旧信,少年人的观察、思索、激情、梦想、失落、怅惘、爱和爱而不得,都还在信里郁郁葱葱,是盛夏的光景。它们跟着我搬了几次家,仍然好好地在那里,保住了周全。无论怎样奔波,它们都是行囊的一部分,随我一道深一脚浅一脚,尽管我几乎没怎么再打开过。它们是时光的琥珀,闪耀着友谊和一派天真,迄今莹然有光。
书信的神情是蔼然的,疏朗的,写信的人停下步子,观照自己的心灵,听它轻轻说出潜藏的秘密;或者驻足打量世界任一个小小的角落,发现它精微的褶皱里也有不尽的惊奇。书信里的叙述和描写总是饱含情感的,“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用哪个标点都是斟酌过的,都有小小的考量和情绪,——一封信里,有多少意味深长?春日里,有“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陶渊明静坐东轩,新酒独酌,见“东园之树,枝条载荣”,更有翩翩飞鸟,栖落枝头,“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彼此相欢有爱,不由起了惆怅之心。他也祈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友谊,在此时春光里,能与友人相对把酒换盏,才不辜负这大块自然烟景。于是写《停云》诗,以寄挚友,表达“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愿望,诚知不可得,怅然叹道:“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同样备好了酒,邀友人来叙话的,还有白居易。冬日黄昏,彤云酝酿着雪意,红泥新制的火炉上,正温着新醅的酒。在微醺的暖意里,白居易提笔写信呼唤好友,落而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谁能拒绝这样一份诚意和诗意纷呈的邀约呢?刘十九一定冒着纷飞的雪,兴冲冲地去了。白居易给元稹写的那封信,笔墨更是饱蘸着阔别多年的浩茫时光和深切眷念,其情令人动容:“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
这种不隐藏、不修饰的热烈,我也曾在朋友的信里收到过,是十多年前了。高中毕业后再没有见过面的女同学,从异国他乡寄我一封信。当时在高中,我们的往来也是淡淡的;毕业后六年,收到她的信,而且信里释放出热烈的感情,我很意外,在当时生活的茫然里,更被这信激发而有所振奋。我们的分别已成为一场漫长的阔别,并且会越来越漫长,有时候会觉得彼此早已生疏了。但一打开信,那些亲密和爱仍然有最初的温度,仍然闪烁着当时的光芒,仍然释放着人间的善意和真诚。自然书信也有不奔放的。吴均给好友朱元思写信,表白的是内心,字字只说山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语词们映照着内心,一路行去,心灵的风景也自绵延不绝。想象这封信的纸面,该是怎样荦荦的满纸云烟!王维《山中与秀才裴迪书》,意境不在其五言诗之下。他向好友讲述山间生活,清丽蔼然,最后发出邀约:“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走笔的从容裕如不等于没有期盼,他只是把热切稀释了,把期盼熨平了,揉进春日的风景里,字字情真意切,读来莫不有向往之心。
这是文人的浪漫,也是书信的浪漫。千山万水,不能阻绝。从江南往长安寄一枝梅花,是怎样的情意和绮思?与这枝梅花一起寄去的,还有陆凯郑重写给好友范晔的信:“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从前的慢,从前的这些雅趣,不知孩子们还能懂否?孩子背诵《春望》,像含着个橄榄念顺口溜,只听嘴里乌噜几声,就算背完了。不知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句,能体会其心情的万分之一吗?诗中的很多名词和动词,他们已经缺乏身体上的经验,更难谈得上感同身受。他们也许在各种视频里见到了“战火”,但没有见过、更不消说寄出去或接到过一封墨痕斑驳的、沾满许多地方各种气味的信。多年前,大女儿幼儿园毕业,我突然萌发要亲手写一封信给她的念头,向她表达祝福和嘱托,但她显然还得再等两年认识足够多的字之后,才能真正去读那封信。只是在这两年之间,那封遗迹一样的信已经找不见了。我们这偶尔还会端正心绪、恭敬地手写一封信的中年人,也不过是向书写文化时代“精美有样子”的“慢”时光做一个挽留的手势,一个微有不甘的敬礼。在孩子们将要进入的生活里,手写的信大概已成为一处“文化遗址”。一种形式消亡了,但人和人之间的相濡以沫,任何时候都值得珍视,以更多形式传递下去。排版:田甜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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