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妈妈看心理咨询的女儿:妈妈对我的依赖,让我开始自毁|医院奇闻录84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恐怖”心理游戏,叫摆沙盘。
在凹面桌上洒满沙子,让玩家选择各样的微缩模型,按自己的意愿摆放。就像是构建“我的世界”,玩家可以通过这个游戏,展现内心的景观。
听上去是个挺益智的游戏,直到心理咨询师雷一心告诉我:
很少有家庭,可以平静地走出沙盘游戏。
这些年,她专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凡是遇到说不清情况的,雷一心就让父母和孩子一起摆沙盘。在这个过程中,她站在角落,观察父母和孩子的一举一动。
她曾经让一个高中生和父母一起摆沙盘。当孩子选择一株草和一棵树,想要摆到沙盘上,他妈妈说,草和树有什么好,还是摆花好,说着把他手上的草和树扔回柜子。雷一心说,当时我就能想象,他在家里是怎样成长的。
后来她想让很和睦的朋友一家摆沙盘,但是那家人拒绝了,估计怕暴露隐秘的家事。
直到前年年初,雷一心遇到她职业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沙盘之一。
这幅沙盘里,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障碍,划分着界限。
雷一心告诉我,有一个患重度焦虑症的高三女孩,就生活在这个家里。
我当心理咨询师那么多年了,父母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的常有,但反过来的,几乎没见过。
可在2021年7月底,我的咨询室里出现了一位高三的女生,她说,请我一起给母亲做心理咨询——
她要教会母亲,如何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独立生活。
6个月前,这个女生还是一位来我咨询室就诊的求助者,与母亲形影不离。
她叫宁宁,是一个纯理科学霸,两次模拟考成绩都在660以上,按省内分数排名985高校十拿九稳。可是她距离高考不足半年时突然情绪崩溃,连笔都握不住,每天不受控制地哭,头晕恶心,浑身没有力气。
拿宁宁自己的话形容,像是一根线“啪”地断了。
她被父母带去看病,验血、拍片子都检查不出问题,想到可能是心理问题。
于是一家人到上海精卫中心去看精神科,诊断结果是重度焦虑症,伴随中度抑郁,医生建议药物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宁宁不得不先住院半个月,控制症状。出院后,父母替她办理休学手续,放弃当年的高考。
宁宁的母亲经朋友介绍,找到我,想从根源上解决女儿的心病。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宁的情景。
她站在妈妈李梅身后,戴着头戴式耳机。见到我,宁宁点头,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进了咨询室,李梅坐下,宁宁特意把椅子搬到李梅身旁,靠着她坐下。
李梅笑着说:“一心老师,你看她就这样。都这么大人了还是黏着我,就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子。在家里也是,几乎每天都要我抱她,晚上还要抱着睡,而且要我紧紧抱着她。”说着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仿佛是在炫耀女儿与自己的亲近。
宁宁听到妈妈的话,头低下去,埋在妈妈的手臂上。
我看着宁宁问:“我更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你是因为什么问题来咨询?”
宁宁摘掉耳机,正准备说话,李梅马上回答:“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严重影响学习。”
李梅的话一出,宁宁重新戴上耳机,拿出手机拨弄。
见李梅还想继续说,我赶紧出声打断,重新邀请宁宁回答。宁宁变相把妈妈的话重复了一遍,可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书结果,比母女俩说得要严重更多。两人都在刻意掩饰病情的严重。
“嗯,了解了。”我点点头,随即问宁宁:“刚才妈妈说,你在家每天都要和她抱,晚上还和妈妈一起睡,睡觉时也要妈妈紧紧抱着你,是这样的吗?”
宁宁不说话,先望向李梅,见妈妈笑了,才朝我点点头。
这个小动作,让我马上回想到刚才她拿掉耳机,想要回答的画面。我好像看出一点苗头,但是不能确定,需要多一些场景来验证,于是继续问:“当妈妈紧紧拥抱着你,你有什么感觉?当妈妈没有拥抱你,你有什么感觉?”
宁宁不说话,低着头,手指不停摩挲着李梅的羽绒服,安静的咨询室里顿时响起“嘶嘶嘶”的声音。
见她不说话,李梅用手臂顶了顶她,说:“老师问你话呢,你赶紧回答,在想什么呀,真急人。有话你就直接说,你不说,老师怎么知道你的想法,怎么指导你。”说着,音量不自觉提高了。
宁宁忙说:“我正在想,正在想,只是我生病之后,好像反应变慢了,不是我不说。”
听到这话,李梅的脸上露出愁容。宁宁瞥见,立刻搂紧妈妈的手臂,整个身体紧紧地靠向妈妈,李梅也把身体靠向宁宁,同时伸手揽住女儿。
母女俩搂在一起,画面很温馨,我却后背发麻。
当宁宁和李梅在一起时,她的一言一行,甚至每一个举动,好像都要看妈妈的“脸色”。
十三年心理咨询师的经验告诉我,这是一种病态,或许是李梅的控制欲过强,或许是宁宁和李梅都有分离焦虑,但是我不能确定,必须让宁宁单独咨询。
青少年的心理咨询,我通常是和孩子聊一回,再和家长聊一回,交替进行,等到时机成熟,才能让家长和孩子一起咨询,否则在家长的影响下,孩子很难讲心里话。
李梅离开后,宁宁向后靠住椅背,翘起二郎腿,变得健谈、活跃起来。
我问:“发生什么让你情绪突然崩溃?”
宁宁说:“从高三开学起,我的情绪就不好了,可能跟数学老师有关。”
刚读高中时,宁宁很喜欢数学老师。后来数学老师产假,回到学校时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她气质优雅,现在脾气暴躁,对学生很没耐心,“穿着也非常随意,看上去就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妇女。”
宁宁说她有一个小世界,里面住着爱因斯坦、歌德,还有数学老师,那世界隐秘而完美,像是她的桃花源,可是产后数学老师的模样,破坏了那个美好世界,“我接受不了,她就不能变回高一的模样吗?”
她的声音逐渐升高,情绪有点激动。看得出来,宁宁的内心抗拒这种变化,她对数学老师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对理想妈妈的想象。
我费力为她讲解一番,告诉她数学老师为什么有变化,照顾婴儿有多辛苦,接着话锋一转:“你说到数学老师时,我想到你和你妈妈的关系,我感觉你和你妈妈的关系特别紧密,青春期的孩子和妈妈这么紧密,很难得,也不多见。”
宁宁抬头看着我,“我和我妈妈的关系?”
“是的 ,我感觉你和妈妈的关系特别紧密,青春期孩子,和妈妈这样是很难得的,也是不多见的。”我边说边仔细观察宁宁的反应。
青春期的孩子多数叛逆,不听话,凡事都要和家长唱反调,其实就是在这些反调中,青春期的孩子才能在不断探索中慢慢构建起内在的自我,可以说没有青春期的自我形成,就不太可能变成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宁宁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我那是逗妈妈开心的。妈妈很不容易,我三岁那年,爸爸出海做船员,大半年回家一次,待不了几天又走了。从小就是妈妈带着我在家,晚上也是妈妈带着我睡。爸爸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样大概有七八年,我和妈妈习惯没有他。后来他上岸,换了工厂的工作,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就是有时吃晚饭时桌上多了个人。他偶尔在饭桌上问我的学习成绩,其他时间都没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问她,平时爸爸在家以后,和妈妈是怎么互动的?
宁宁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晚上仍然是我和妈妈一起睡,爸爸睡在我的房间。要是说变化,可能就是爸爸和妈妈有时吵架,我爸喜欢喝酒,喝多了经常骂妈妈,有时候还动手打妈妈。我很少看到他们两个心平气和地说话。”
说到爸爸酗酒打骂妈妈时,宁宁的语气很平静。长期生活在家暴环境的孩子,谈起家暴,多数都是这样平静。
他们总是不自觉地,将家暴引发的情绪隔离起来,算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像经常淋雨的孩子,没有伞也走得很悠闲。
我尝试让宁宁回想一些美好的回忆,于是问:“在你印象里,和父母在一起开心快乐的画面是什么样?”
宁宁沉默片刻说:“你说完问题后,我大脑一片空白,特别努力地回想,想到一个画面,就是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儿童游乐园玩。”
“还能想到什么?”我问。
宁宁摇着头,说想不到别的,突然情绪崩溃,脑袋埋进两臂,抽泣着说:“为什么想不出开心画面?爸爸、妈妈明明是爱我的呀,为什么会这样?”
爸爸长期缺席、还伴有家暴行为。生活不如意的母女俩只能过度相互依赖。
宁宁的情况比我想得更复杂。
我想要搞清宁宁心理问题的根源,就要找到妈妈李梅,一点点回顾她女儿的童年。
宁宁小时候,很期待爸爸的陪伴。有一阵子,每天傍晚都看着门外,期待爸爸回家,幻想爸爸抱自己,陪自己玩。那时她身体不好,经常上医院,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陪着,她很羡慕,有时候说想爸爸。
李梅告诉她,“爸爸出去上班赚钱,给你买玩具和礼物。”
现在李梅说起这话,脸上仍然露出幽怨、哀愁的表情,可见当时的情景。小孩子很容易通过细微的表情,洞察大人的情绪,长此以往宁宁就明白,只要提起爸爸,妈妈就会伤心。
慢慢地,宁宁不再提起爸爸,到了医院反而安慰李梅,让她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会陪着妈妈,而且我很勇敢,不怕打针。”
到了周末,母女俩逛公园,看见别的小朋友被爸爸抱起,或者背着,或者举高高,骑在爸爸脖子上,宁宁即使羡慕,也不表露出来,更不会说出口,而是假装没有看见。
宁宁这么懂事,更是因为她亲眼目睹,妈妈有多辛苦。
家里一切都是妈妈操持,每天接送她去学校和补习班,给她做早餐和晚餐,她曾经想帮妈妈分担家务,但是被妈妈拒绝,让她搞好学习。
她几乎没见过妈妈有什么娱乐活动,闲暇时就是在家看电视,也几乎不出去和朋友玩,最多就是到公园逛逛。从小到大,宁宁的毛衣都是妈妈一针一针织出来的。
三年级时,有一天晚上宁宁发烧、闹肚子,整个人昏昏沉沉。妈妈着急送她去医院,可是她不会开车,夜里也打不到出租车,骑电瓶车害怕宁宁摔到,于是背起宁宁,愣是走了二十分钟到医院。
在后来的咨询里,宁宁回忆起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那天晚上自己特别迷糊,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妈妈背上的衣服,被汗浸透了。
提起这些事,宁宁总是伴随一句,“妈妈真的很不容易。”
听完这些我才明白,宁宁让妈妈紧紧地搂着她,不是因为她幼稚,而是想用这种行为告诉李梅:妈妈别怕,还有我在。
然而光是这样,宁宁的心病不至于这样严重。为照顾宁宁,妈妈无法出去工作,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爸爸。
可是爸爸对妈妈吝啬,每笔费用都要妈妈详细记账,他自己和朋友下馆子,聚会旅游,妈妈想看电影,爸爸却说:“干嘛花那个冤枉钱,下线了在家里再看也一样。”
十多年来,妈妈几乎没有买过几件新衣服,过生日的时候,也不愿意买蛋糕,说是自己的生日不重要。
懂事的宁宁看着妈妈拮据,也不愿意自己过好日子,每当换季要买衣服,妈妈觉得哪件好看,宁宁会说,那就买这件。
就连宁宁自己也说:“我的物质欲望很低,好像很少向我妈提要求,有时问我想要什么,我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想不出要什么。”
其实谁没有欲望呢,尤其是小孩子,看见好吃的,想尝尝;看见好玩的,想拥有,看见新鲜的东西,总是想体验一下。只不过在宁宁心里,这些欲望都被压抑住,排在后面。
只因为她的心愿清单里,排在第一的欲望是:和妈妈同甘共苦。
但是很快,和妈妈同甘共苦也不够了,因为妈妈面对的,还有爸爸的暴力。
回到工厂上班后,爸爸经常检查账本,发现金额不对,就当着宁宁的面破口大骂。妈妈解释两句,就会被认为是在狡辩,辱骂立刻升级为暴力,拳头落在妈妈身上。
最初宁宁见了,吓得嚎啕大哭。等到读小学,宁宁还是害怕,哭着冲上去抱住爸爸,不让他打妈妈,那时的宁宁,还不到爸爸的腰高。等到初中,宁宁开始挡在妈妈身前,而爸爸从来不跟她动手。
宁宁好像抓到某种规律——只有自己在,妈妈才是安全的。
我终于搞懂,宁宁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宁宁的行为,如果用一个词简单概述,那就是填补空位。
表面上看,她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但爸爸其实一直是缺位的。在一个家庭里,如果丈夫或者妻子长期缺位,孩子就可能会填补这个空位,成为“替代性伴侣”。
宁宁所有安慰妈妈、哄妈妈开心、压抑欲望和妈妈同甘共苦,甚至牺牲需要,满足妈妈的行为,都是在扮演丈夫的角色。
所以她永远不可能拥有一个属于正常孩子的青春期,建立一个健康独立的人格。
而且更大的问题是,替代性伴侣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伴侣。她不可能替代爸爸,照顾好妈妈,这是宁宁心中的隐痛。
高考倒计时,也意味着她离开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才导致她的情绪崩溃,连笔都握不起来。
宁宁情绪崩溃的潜台词只有一句:我离开家以后,谁来守护妈妈?
她最终选择用自毁的方式,换来守护在妈妈身边的机会。
想要让宁宁重返青春期,我就得把她从守护者的角色里解放出来。
心理咨询最忌讳的,就是咨询师把自己的想法,强行施加在对方身上,不光治不好心病,还容易引起抵触情绪,甚至让病情恶化。
我想顺着宁宁的叙述,给予她情感反馈,让她自己发现问题,最后再来点破那层“窗户纸”。
大概在第三次咨询时,宁宁对我谈起她的闺蜜,抑郁症比她更严重,现在休学在家。闺蜜抑郁发作时给她打电话,一通电话能打一两个小时。
接了闺蜜电话,宁宁很难受,好像抑郁症也加重了。可是不接闺蜜电话,宁宁又觉得自己太冷漠,毕竟是好朋友。
我说:“帮助别人是一种美德,需要建立在自己有余力的基础上。只有自己好了,才可能去照顾别人。你现在的情绪能量有限,保自己都困难,闺蜜那么重的抑郁情绪传递给你,你觉得你能帮助到她吗?”
“我帮不了,我自己都还抑郁。那我下次不接她电话了。”宁宁说。
我冲宁宁竖起大拇指,她挤挤眉,冲我笑笑。
没想到,爸爸因为宁宁不接闺蜜电话,骂了她一顿,还说宁宁很自私。
来咨询的时候,宁宁直直地看着我问:“一心老师,我不接闺蜜电话,真的是自私吗?”
我郑重地说:“作为一个人,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只有自己好了,才可能去照顾别人。如果自己都病了,正处于痛苦中,那么是不可能关照别人的。而关照好自己是人的本能,跟自私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举了个例子,好比说,小A现在很饿,手里只有一个馒头,不吃他就会饿死。这时小B看到了,走过来说自己饿了,要小A把这个馒头让给他。我问宁宁,她是小A的话会怎么做?
宁宁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自己吃,不会给小B。”
“对呀,这是人的本能反应。这时旁边有人说小A太自私了,有馒头都不给小B。”
“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懒得理他们。”宁宁马上接过话。
她停顿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说:“一心老师,我好像懂了。”
她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拒接闺蜜电话,就是宁宁心里打了一个地基,让她意识到,想要守护妈妈,必须先照顾好自己。
更重要的是:为照顾好自己,而拒绝别人绝不是什么自私的行为。
自那以后,宁宁的状态一次比一次好。第四次咨询时,她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休女儿是什么意思吗?”
我听了十分诧异,说:“休妻我倒是常在古装剧中看到,休女儿我是头一回听说,你是从哪里听到的?你怎么理解?”
宁宁说:“我从我爸那里听来的,他骂完我妈后,可能气还没发完,就会转到我身上。说我不争气,不给他挣面子,早知道这样不如休了我。”
“听到他这话,你是什么感觉?”我引导宁宁去感受。
宁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当时觉得很搞笑,可刚刚我静下来去体会了一下,觉得有种他不想要我的感觉,现在心里很难过。”
“不管是谁,当我们觉得爸爸不想要自己时,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感到难受、痛苦,可以允许自己和这些感受呆在一起,同时深呼吸,随着呼吸去静静地体会这份难受。”
看到宁宁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我马上引导宁宁做放松。
宁宁闭上眼睛深呼吸,大约十个深呼吸之后,她的呼吸渐渐慢下来,眉头也舒展了。我问宁宁现在感觉怎么样,她说感觉好多了。
睁开眼睛,宁宁说:“我一直告诉自己,爸爸爱我,因为他愿意花钱送我学各种兴趣班。可就在刚才,我好像感觉到,他想要的可能是一个儿子,而我是女儿,他对我可能并没什么感情。
“不然为什么他明明有工作,却要在我小时候出海工作,一年就回家一两次。就算回家他也只顾出去玩。”宁宁说着又有点激动了。
这些话从宁宁嘴里出来,有种听李梅抱怨丈夫的感觉,我知道,一个让她卸下身上“重担”的机会到了。
她需要意识到,自己即使不能守护妈妈,也绝不是一个自私的小孩。
我一点点把话题转移,但同时,我也在观察着宁宁的表情。
“从你刚才的话中,我感受到你对爸爸的不满,更多是为妈妈鸣不平,心疼妈妈。只是我觉得你好像把妈妈的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让我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这是很大的压力,而你有点承受不住了。”
宁宁一直点头,说就是这样的。
“其实妈妈是一个大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她也要为这个结果负责。她当年和你爸爸结婚,是她选择的结果,婚姻关系出现问题,同样需要她和你爸爸去沟通解决,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做?”宁宁疑惑地看着我。
“是的”我肯定地回复她。
“每个人在家庭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而你需要待在孩子的位置。”
宁宁还是很疑惑,我拿过纸笔,画出一个等边三角形,对照图形给宁宁讲解。
“你看这个三角形,顶角是你,底角分别是爸爸妈妈。只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上,这个三角形才能保持稳定。现在你站到妈妈的角上,就好像屋顶倾斜了,房子将成什么?”
宁宁若有所思。
其实这个家里,不光她这个顶角有问题,身为两个底角的爸爸妈妈,一个消失,一个与顶角粘连在一起,要想修复这栋房子,一家三口都得改变。
直到第十次咨询,宁宁终于把那个“消失的底角”带进咨询室。
我很早就想见他,宁宁被迫成为守护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来自这个消失的爸爸周伟。
他身高约一米七五,身材比较魁梧,像北方人,说话声音比较大。我本想做个家庭访谈,但周伟都以“没什么好说的”,“她就是没事找事”,“她就是心态不好”等话拒绝。
我带他们到沙盘室,请他们做家庭沙盘,特别要求,摆放过程不许交谈,就想知道他们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宁宁将沙具摆在沙盘下方的位置,妈妈李梅和她挨在一起,沙具从右上角开始,慢慢向女儿的方向延伸。
周伟看一眼母女俩,挑选沙具,摆在左上角,接着双臂抱在胸前。沙盘上出现两个毫无交集的阵营,宁宁和李梅是一方,周伟是一方,可谓楚河汉界。
这个家庭的状况一目了然:李梅和宁宁的生活紧密不可分,而周伟就像一个拼桌的食客,根本不是一家子。当我解读给一家三口,周伟却认为我乱讲,于是我让他们再调整沙盘。
宁宁最先拿出一只小动物,朝着周伟“阵营”的方向摆过去,接着周伟也拿一只小动物,放在宁宁那只小动物旁边,李梅随后也加一个。
调整后宁宁一家的沙盘
任谁都看得出来,宁宁是最想让这个家完整和谐,彼此有连接的。
或许是沙盘游戏让周伟有点伤心,他罕见地开口,他觉得家里的生活很不错,这都得益于他努力赚钱,他是爱女儿的,只是不会表达。还说他前几年学佛学,现在是皈依弟子,等宁宁大学毕业,他打算找家寺院修行。
旁边的李梅听了直摇头,说:“你打算家不要了?”
周伟没接话。宁宁马上挽住李梅,轻拍她的手臂。
两次摆放沙盘,周伟和李梅都没有任何沟通。其实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错位了。两人是相亲认识的,从见面到结婚,前后不过半年。
据我了解,李梅的母亲去世得早,跟父亲到新家,遭到后妈的算计,结婚只是她逃走的手段。
而周伟的成长环境恐怕更是一言难尽。
他是在家暴中长大的,暴力是他唯一了解的夫妻模式。同时他深知孩子被打的痛苦,这就是为什么,他家暴妻子,却从不对宁宁动手。
两人都对彼此不满意,直到宁宁三岁那年,周伟向李梅提出离婚,但李梅不可能同意,孩子还那么小,她也无处可去。就在那年,周伟出海了。
往后的日子里,周伟还向李梅提出过离婚,都被李梅回绝。
有一次咨询李梅抱怨他,周伟本来坐在那里玩手机,听到半截猛一甩手机,坐直了说:“是你自己硬要这样的,我本来说离就离了,你自己硬撑的。”李梅听到,不再说话了。
这桩婚姻,最初就缺失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觉得和对方在一起是幸福的。
那天周伟气冲冲离开了咨询师,这个家庭的20次咨询里,他只来了4次。
万幸的是,周伟表面上百般不配合,回去以后,却在生活中很快做出改变。
据宁宁说,自从到我这里摆了沙盘以后,爸爸基本上每晚都回家吃晚饭,不再和朋友去喝酒鬼混。饭桌上,他主动提起厂里的事,还有网上看到的搞笑段子或者新闻。饭后还拉着妈妈散步,跳广场舞。
母女俩对爸爸的转变感到惊喜,觉得家里氛围轻松不少。我心里苦笑,这样的变化就能让母女俩“感恩戴德”,可见过去十多年,周伟的缺席有多严重。
后来我才从李梅那了解到真实原因。十多年来,这个家里唯一能让周伟赞许的,就是宁宁的学习成绩。
他有一个样样都比不过的哥哥。哥哥是公务员,他是工人,哥哥有两个儿子,而他只有个女儿。
他没想到的是,女儿的成绩比哥哥的儿子强得多。正因为这样,周伟乐意掏钱给宁宁报各种兴趣班,不管宁宁对那些是否感兴趣。
现在宁宁病重休学,周伟表面上像个没事人,其实心急如焚。
刚发现宁宁的症结时,我很心疼她。
她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东西。花季的年龄,本该享受青春的肆意。宁宁的同龄人都在想高考后我要去哪玩?是看演唱会,还是通宵玩游戏,她却要一直守护着妈妈。
越心疼宁宁,我越埋怨两位家长,同样是当爸妈的,我想问他们一句,怎么把孩子搞成这样的?
可是得知李梅的遭遇,我埋怨不起来了。她为宁宁付出得太多,纠缠得也太深了,其实从调整沙盘就能看出来,最先改变的是宁宁,其次是周伟,最后才是她。
没想到,最早带着女儿来看病的妈妈,才是病得最重的。
我问过李梅一个问题:“孩子终究会长大,宁宁会去追求她的理想,过她的人生,谈恋爱、结婚、生子。她离开家之后,你想过自己要怎样生活吗?”
李梅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告诉我,她早想过了。她打算跟着宁宁走,宁宁在哪里上学,她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因为宁宁没有住过宿舍,她担心宁宁和同学处不来。
至于将来找对象,李梅说,肯定要宁宁找本地的,她就这一个女儿,是坚决不会同意宁宁嫁到外地去的,等以后宁宁生了孩子,她就帮忙带外孙。
听到李梅这番话,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她说:“你和宁宁谈过这些想法吗?”
李梅跟宁宁提过,宁宁当时回答:“只要妈妈高兴就好。”
可是现在的宁宁,已经发生转变,从守护者的角色,朝着青春期的方向迈进。
有一回李梅想和宁宁一起咨询,但宁宁不同意,她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扭捏,直接说:“妈妈我想和一心老师说,你在这里不方便。”
李梅看上去挺失落,“你现在跟我有秘密了。”没想到宁宁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样的事情,越到后面越多,母女俩经常穿着亲子装过来,有一回宁宁当着我的面说,“妈妈我不想穿亲子装了,我觉得这个很幼稚。”
李梅很奇怪,“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宁宁说:“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李梅摆出同样一副失落的表情,甩出一句女儿经常对她说的话:“你高兴就好。”
直到最后,宁宁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医生让她减量服药时,母女俩爆发了一场冲突。
起因是宁宁报了一个复读培训班,离家有半小时车程,她不愿住校,想要每天回家。李梅觉得每天来回要将近一个小时,怕宁宁太累,就要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没想到宁宁坚决反对,说她不想租房子,就想回家。她说自己想过通勤的问题,可以在车上吃早餐,背单词,晚上还能在车上休息。
李梅也很坚持,她认为在学校附近租房,省下一小时宁宁可以多睡会儿,这是对宁宁最好的安排。随后说,等宁宁明年读大学,不管在哪里,她都要去大学附近租房陪读,不放心宁宁独自到外地。
宁宁扔下一句:“你高兴就好。”摔门跑出咨询室。
李梅起身要追,我怕两人情绪激动发生冲突,便让李梅在咨询室等,我转身去追宁宁。
“我实在受不了我妈。”宁宁站在工作室楼下,一见到我就吐苦水,“我知道我妈都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长大,很多事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妈还拿我当小孩子。”
李梅说要去宁宁大学附近租房陪读,真的吓到她了。
“刚才听到我妈说要去大学陪读,我突然心里直冒火,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怕自己真的忍不住冲妈妈发火,所以赶忙跑出来。可是冷静下来,又觉得不该和妈妈发脾气。”
宁宁的爆发与内心纠结,说明她在朝着青春期的心理方向前进。可是李梅还停留在原来的路上,说白了,这不是租房或者陪读的问题,是母女俩一个前进,一个原地踏步,引发的剧烈阵痛。
最后,宁宁还是同意在高复班附近租房陪读,但她有一个前提条件,高考志愿要由她自己填报,而且大学不让李梅陪读,如果李梅不答应,高复班也不去了。
李梅只好答应,我趁热打铁对她说:“现在进入宁宁上大学倒计时,你得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生活了,最好提前适应适应。”
宁宁很快接过话:“一心老师说得对。开学后我都不在家,你可以找些喜欢的事,提前安排自己的生活,找一份工作,或者找点活动,娱乐,和朋友出去逛逛,我才放心。学习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有自己的学习计划。”
宁宁开始一本正经地劝导妈妈。没承想咨询尾声,是她和我一起给李梅做心理辅导。
我对李梅说:“如果宁宁看不到你有开心充实的生活,她也不会快乐。说得更直接一点,如果宁宁感觉到你的生活里只有她,那么她就好不了。”
“几乎每个妈妈都说,只要孩子过得好,自己怎么样都可以。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孩子都希望妈妈能过得幸福,只要妈妈过得好,孩子怎么样都可以。你想宁宁能专心学习,将来享受大学生活,你就需要先让自己生活充实,开心过好每一天。”
“只有你真的高兴,孩子才能变好。”
最后一次咨询时,宁宁告诉我,家里的氛围完全不一样了。
李梅找到一份工作,一家超市当理货员,有时和同事一起约着逛街、吃饭,偶尔让宁宁自己叫外卖,不再每顿饭都亲自下厨。
七月底的时候,宁宁到上海复诊,医生说她抑郁、焦虑的指标基本回到正常水平,再吃两个月的药可能就可以停药了。
直到第二年七月,我收到李梅的短信,宁宁被省内一座一本师范院校录取了。
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宁宁能重新做回一个孩子不容易,难过的是,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进更理想的大学,但她依然选择留在离家近的地方。
想要守护妈妈,守护这个家的念头,依然残留在宁宁心里。家的力量深刻而强大,作为咨询师的我,在这股力量面前如此渺小。
我时常能想起宁宁给我讲过的另一件事。
在她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台风预警。预警前一天,暴风雨已经很大了,放学的时候,李梅骑着电瓶车在学校门口等她。狂风卷起李梅的雨衣,把她身上都浇湿了。
宁宁钻进李梅的雨衣,李梅用手臂和腿紧紧摁住雨衣的边缘,红色的雨衣完全罩住宁宁的身体,风刮不进,雨也透不进。
暴风雨将电瓶车吹得摇摇晃晃,街上几乎没有人,李梅对宁宁说:
“不要害怕,我们慢慢地,一定可以到家。”
今年六月底,雷一心接到宁宁的电话。
学校里有男同学追她,而她不确定,要不要在这时候谈恋爱。
雷一心告诉我,宁宁真正的问题不是恋爱,而是扮演守护者的角色太久了。
说到这儿,我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那些像宁宁这样长大的孩子,后来都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吗?
雷一心说,这些孩子长大后,通常对别人的情绪特别敏感,遇到一点小事,就生怕惹别人不高兴,活得低声下气,结果就是,很容易吸引渣男、捞女。
往深里说,人是群居动物,都需要关系。没有关系,自然感到孤独和无助。
可是像宁宁这样的孩子,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和妈妈的关系上,再也没有力气,去拓展和维系其他的关系,久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妈妈。
缺什么,就渴望什么,就算是一段很烂的关系,他们也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去呵护,哪怕代价是伤害自己。曾经网上有一段视频,一个身高一米六,体重六十多斤的女孩,笑着对镜头说还要减肥,因为男友不喜欢胖女孩。
他们习惯照顾别人的感受,而忽略自己,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病人,要去给健康的人输血。
雷一心想告诉所有像宁宁这样长大的孩子,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尊重自己的意愿,照顾自己的情绪,不用低声下气地活着。真正爱你的人,不会仅仅因为你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离开你。
学会说“不”以后,也许你发现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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