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恋爱:分手半年后,她被强行关进精神病院|医院奇闻录83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一阵子,也许是和精神科医生作者们聊得多,社交网站开始给我推送一种广告:
精神病托管中心。
我点开看了看——好家伙,这个托管中心,不光有治疗室、药房提供专业医疗服务,还有阅读室、活动室,还有专门打台球,唱歌的房间,和种菜、摘果的大棚。
网站正中央的照片,是一群“学员”在一棵大树下乘凉,好像还在唱歌。
这不就是“高级度假中心”吗?看得我心发痒。
正常人,住进精神病院是什么感受呢?
我问医生鲁米那,她笑话我,说哪有正常人住那里。而且这种托管中心,和她曾经值班的精神科病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她倒是真有过一段经历,当年有个患者,被“逼着”送进来时,很像正常人。
到六院转岗培训前,我就听说过一个传闻:
六院内有一片禁区,住着整座城市最严重的精神病患,将这些人隔离起来,防止他们出现在街上。
我曾经以为这不过是带有杜撰、夸张成分的都市传说,直到培训期间我才发现,这里真的有全封闭病区,被医生们称作六区——
住在这里的病人,几乎都是重度精神病,更关键的是,绝大多数都是非自愿入院,是由监护人或者警察送进来的,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走,也不是自己说了算。
他们不能和外界联系,想打电话得提申请,由医生带到特别的房间通话。
这里几乎所有地方都设置着门禁,就连水房但也不例外。病人居住区外还有一扇铅灰色铁门。即使刷门禁,这扇门也要两只手,使全力才能推开。
六区七十张床位,常年人满为患,少有空缺的时候,因为一旦住进这里,想出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听一位老医生说,有个老太太三十多岁进来,现在五十多了,将近二十年没有任何家属探望她。
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阴性症状患者,不与任何人说话,甚至整天一动不动,像蘑菇般生长在病房,老医生说:“刚进六区的时候,她的病情还没这么严重。”
刚来这里值班的时候,我心里常常有一个问题:这里住的真的都是精神病吗?如果其中有一个被误解的正常人,她被关进这里二十年,她要怎么做才能出去?我想想都不寒而栗。
直到我培训半年的时候,两名警察带着一个女人来到六区,让医生检查她是否有精神病。
可是主任和医生反复问诊,觉得她的情况和警察的怀疑,有出入。
我第一眼见到范丽丽,就是在六区外面的铁门那里。
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直立在她两侧,紧紧挨着她。铁门推开,一名警察走进来,拿着一沓病例资料,指着范丽丽说,“我们送病人过来住院。”
我不住打量中间这个女人。她大概三十岁,个头挺高,很瘦,穿着一件淡蓝色针织衫,一条牛仔裤,披着齐肩的波浪卷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有点书卷气。
范丽丽主动向前走了一步,左右两名警察立刻靠拢,保持在她身体两侧。
范丽丽好像已经习惯,没有任何反应,开口说:“医生好。”
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被警察送进来住院的病人,在这里有六七个,要么有伤人或者自杀倾向,要么法医鉴定有精神问题,要么以前就诊断出精神病。
这些人多数情绪激动,挣扎、哭闹,需要警察控制双手,保持平静的都少见,更别提主动打招呼。
“她什么情况?”身旁的郑医生问。
郑医生是六院的老医生,在精神科待过十多年,也是带我时间最长的老师。她边问,边接过一位警察手里的资料,翻了翻,抬手示意另一位警察带病人进去,似乎和他们打交道多年了。
像这样非自愿住院的,通常由送诊的人第一个提供病史,比如家属、社区监护人等。送范丽丽来的是警察,只能从他们那里了解情况。
留在门口的警察说:“她反复报警,反复投诉,反复在网上发帖,但是我们调查发现,她反应的情况不属实,也不像报假警,怀疑她存在精神问题,带过来,让医院检查一下。”
六院门诊病例和住院单上写着:心境障碍。后面还打着一个问号。
诊断后面打问号,说明病人目前的诊断并不明了,需要住院观察才能确诊。
当警察说到“反复报警”时,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范丽丽可能是诉讼狂。
这是被迫害妄想症的一个子门类。这类患者总认为自己遭受迫害,或者名誉遭到玷污,一旦得不到他认可的结果,就报警或者诉诸法庭。在警局和法庭达不到目的,就到社交媒体上肆意宣泄。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倘若范丽丽是诉讼狂,接下来恐怕有的忙了。
范丽丽被怀疑有精神病,重点就在“反复报警,反复投诉,反复发帖”警察认为她反映的情况不属实,结合她这种反复行为,怀疑她精神有问题。
警察提供的意见,我们只能作为参考,要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必须了解了解她过往言行和现在是否有巨大变化。
接着,还要询问她的同事、领导和朋友,了解她工作时的表现和人际交往,是否十分与众不同。
最后,我们还得观察她在当下的环境中,表现出来的言行,是否与环境相符合。
“非自愿”住院的病人,第一个提供病史的人,大都是送诊的人。范丽丽的家属没有来,送她来的人是警察, 我们只好先从警察跟前了解她的情况。
和警察聊完,郑医生没有停歇,立刻带着我到病房找范丽丽。我们俩进屋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东西,佩戴着腕带,默默坐在床边。
“范丽丽,”郑医生走过去,“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好的,医生!”范丽丽站起来,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可以。”
“听说你经常报警,也经常投诉,还在网上发帖,有什么委屈吗?”
“我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殴打和污蔑,但施害者一直逍遥法外。”
范丽丽义正言辞,但是语气仍然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愤怒的情绪。
郑医生轻轻挥手,示意她坐下,接着探出身子,靠近她,直视着她说:“我相信你有很多话想讲,不着急,我们慢慢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什么。
“现在,能把你的遭遇,具体和我说说吗?”
病房里只有我、郑医生和范丽丽,其他病人都在活动室里。
我翻出记录本,边听范丽丽讲述,边记录。
三年前,范丽丽在日本大阪留学。她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在工厂流水线上讨生活,很难供得起她留学的费用。范丽丽兼职代购的时候,在群里认识一位学长,不久便发展为男女朋友。
后来回国了,她进了大学做老师,男友在一家外资企业做管理。“我和他不在同一座城市,见面的机会比较少。好久没见,我想给他一个惊喜,直接跑到他的城市去看他,没想到他身边陪着另一个女人……”
说到这儿,范丽丽抬眼看了看我手里的纸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还在骗我自己,跟自己讲那个女生是他的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可是下一秒钟,我就看见她,那个女生挽着他的胳膊。”
“我气疯了,冲到他面前。他先大声斥责我,说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就偷偷跑到这里。”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气疯了”三个字说得像她这样轻松。我闺蜜聊明星八卦都比她现在激动。
“我质问他,问这个女人是谁,他就大声骂我,说当然是我的女朋友。我说,那我算什么?那女人说,你是不要脸的小三,死皮赖脸追到这里。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范丽丽说,她争吵几句,一激动就冲上去扯男人的领子,却被男人一把推倒,女人也冲过来撕扯她的头发,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范丽丽感觉被扇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响。
路边围过来很多人看热闹的。
争斗停息,范丽丽拨了110,警察将三个人都带到派出所,可是范丽丽身上除了几块污渍和破皮以外,瞧不出明显的伤痕,就连淤青都没有,“那个警察说我们是感情纠纷,没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害,就让各自回家。”
范丽丽离开那座城市,回到家以后越想越伤心。她夜里睡不着,小腹疼痛,就去医院检查。多次检查,医生都没发现内脏有问题,就在病例上写了“软组织损伤”。
范丽丽的伤,没法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她咽不下这口气,投诉警察,没有满意的答复,便投诉派出所。
前男友给范丽丽发信息,让她消停点,再闹下去,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没过多久,范丽丽校领导的电子邮箱里,出现多份举报她的匿名信。信中说范丽丽不光学历造假,在日期间还做外围女,回国后,又给老男人做小三,这样的人品和素质不配做老师,应该立即调查并且开除她。
校领导找范丽丽谈话,问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她看完邮件,发现这些污蔑肯定来自前男友。邮件内容大多是假的,但某些生活细节,比如她经常去什么地方,住哪里是真的,只有前男友知道得这么详细。
“完全是捏造,是诽谤,是污蔑。”范丽丽说。
校领导让她处理好感情生活,不要影响工作。可是没过多久,邮箱又收到类似邮件,这回不光校领导收到,同事们也收到了,范丽丽只能去报警,警察做笔录,让她回家等消息。
将近半年,范丽丽不断地报警,而且还打了不下十次投诉电话,接着在网上不断地发帖子,曝光她的遭遇。直到有一天,警察敲开她的家门。
“都记录下来了吗?”郑医生问我。
我点点头,合上记录本。即使范丽丽的情绪稳定,但并不代表她讲的就是事实,我们需要更多证据,也需要在未来几天里,对照着记录本上的重点内容,再来询问她。
“他打你,污蔑你,威胁你……这些,现在你还有证据吗?”郑医生轻声问。
“都有。”范丽丽说,她伤后拍了照片,就诊病例和聊天记录都截屏保留着。
“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你的描述和警察存在差距,我想从别的渠道,多了解一些你的情况,以便有更好的诊断和治疗,能不能把你父母、同事或者领导的联系方式给我们?”
对很多病人来说,这是巨大的挑战,当身边人接到一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那么即使她被证明没有精神病,顺利出院,生活也难保不受到影响。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们保护病人的隐私,不和这些人讲述具体病情,但是普通人的偏见,是我们控制不了的。多数病人在这一步会明确拒绝,但范丽丽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对郑医生说:“好的,没问题。”
郑医生和主任沟通了范丽丽的情况,接下来一周,她每天都找范丽丽谈话,内容无外乎让她把之前的事重新讲一遍,每次谈话,范丽丽都十分配合,也没有什么破绽。
同样在这一周,郑医生给范丽丽父母打了电话。
父母听说女儿住进精神病院,都觉得很吃惊,他们说范丽丽自幼成绩优秀,上了大学就自己养活自己。
回国工作后,范丽丽申请学校的公寓楼,一直住在学校,周末偶尔才回家,女儿发生的这些事,父母都不知道。
聊起和父母的关系,范丽丽的母亲说:“我和她爸爸都没读过多少书,很多事情帮不了她,学习工作上的事,她也很少告诉我们,找对象的事,也不让我们多过问。”
接着,郑医生又给校领导打了电话。
电话对面是一个有点拿着官腔的中年男人,他说:“范丽丽呢,工作能力很强,和领导同事还有学生都相处得很好。
“我们是收到过几封匿名投诉信,但是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展开过充分的调查、讨论和分析,老师们都觉得,那些指控与她平时的表现不符,所以学校方面都选择相信她。”
后来,郑医生又拨通范丽丽几位同事的电话,大家总归是相信范丽丽,认为邮件内容不属实。
除了询问本人、寻找证据,我们也在观察范丽丽这一周的行为。在六区的一周里,范丽丽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洗澡,显得很安静,即使在活动室里,也静悄悄的。
六区有一间活动室,大概六七十平米,摆着很多餐桌,就像大学里的食堂,有一扇门连通着开水间,门上有一个窗口,到了饭点,病人们排队打饭。不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活动室看电视、做手工、打牌聊天。
范丽丽和多数病人都不交流,但和两个病人走得很近,一个英国华侨,一个在读研究生。她们三个人经常坐在窗户边静静交谈。
华侨患的是酒精所致精神障碍,说白了就是酗酒造成精神问题,是被她妹夫送进来的。研究生是典型的躁郁症,当时处于躁狂期,随后不久情绪稳定就出院了。
我们不知道三个人在聊些什么,侧耳一听大概是遭受屈辱待遇的事,但是当医生靠近她们就结束谈话,范丽丽还特意站起来,礼貌地点头问好。
为期一周的诊断,郑医生得出初步结论,范丽丽拥有良好的社会功能和精神状态,与重症精神疾病的患者完全不相符。
那些天,郑医生总是眉头紧皱,当时的我还是个新手,不清楚她在担忧什么,既然人家没有明显精神症状,就让她出院好了,还在犹豫什么呢?
郑医生的审慎是有原因的。
她告诉我,大概十年前,这座城市发生过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宝马以将近两百码的速度,在路口撞上一辆马自达,十几辆车受到波及,马自达车里一男一女被撞飞出车,当场死亡,肇事司机却不见踪影。
后来警察抓到肇事司机,发现司机明显存在精神异常,他咬自己的胳膊,逮住机会就拿脑袋撞墙,警察不得不强制给他戴上一个头盔。
检测显示,这个司机没有酒驾或者毒驾,于是警察将他带到我们这来鉴定,结果是被迫害妄想症,确定案发时突发“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自从被警察逮捕,到记者采访和医生诊断,不管别人问什么,那个司机一直喃喃着:“有人要害我,我必须赶紧逃命,必须逃命……”
郑医生的丈夫就是警察,虽然没有亲历,但这件事引起轰动,全市警察都精神紧张起来。
电视台播报出死者家属的采访。去世的男孩25岁,是家里独子,案发当天是端午节,全家等着他回去吃饭,自从男孩去世,妈妈滴水未进,爸爸拄着拐杖,操办儿子的丧事。
男孩爸爸告诉记者,他有糖尿病,孩子妈妈也没有工作,儿子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现在他们买墓地的钱都得想办法筹措。
记者在采访的时候,男孩的爷爷奶奶躺在床上,依然不肯相信这个噩耗。而女孩的妈妈,一直在孩子死去的路口哭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当时郑医生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她在新闻上看到打码的男孩照片,好像就看见自己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我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妈妈是什么心情……”
考虑到肇事司机的精神问题,法院判了十一年。判决在当时引发争议,甚至有人把责任推到精神科医生身上,说如果不给出诊断,就能多判些年。
郑医生明白,医院的同事是尽职责而已,真正让她心悸的是,一个精神病人放出院,倘若发病是什么后果。
在大众印象里,精神病人经常蓬头垢面,智商低下,因为多数影视作品,都倾向表他们发病时的状态。
实际上,没发病的时候,很多精神病人就和正常人一样,也能有良好的社会功能和精神状态。很多社会名流都曾患有精神疾病,就连六区里也有这样的患者,伦敦顶级学府的留学生,清华保送的天才少年。
谁也不敢因为范丽丽此刻没有明显症状,就轻易断定她没有精神疾患。
后来大家讨论的时候,主任说:“范丽丽各方面适应能力都很好,也看不出来掩饰的成分,但她的确有一些东西,让人觉得不合逻辑。
“我们必须承认,很多精神病人都很聪明,他们有很强大的思辨能力,斗智斗勇,我们不一定能够战胜得了他们、或者比他们强。”
“既然这样,那就先给出诊断,再观察一段时期不就好了吗?”年轻的实习医生说。
郑医生看看她,想说什么,张开嘴,最后还是没说。
当天中午,医生们一起吃饭,郑医生咽掉嘴里的饭菜,突然撂下筷子说:
“有的人不愿意跟医生说实话,会掩饰,说谎,这很常见,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是精神病。”
这时我们才知道,除了那期交通肇事,在反复提醒郑医生放错了人有多严重;还有一个亲身经历,一直压在郑医生心里,让她反复纠结,担心不放人,也是一种错。
郑医生如今想起这件事还是会害怕。
就在交通肇事案过了三年后,有一位丈夫把自己的妻子送到六院。
丈夫说,妻子叫李姗姗,有妄想症,必须得住院治疗。
根据他的讲述,李姗姗认为自己是著名楼盘“汤城一品”的继承人,有个和尚给她算命,说她在父母身边,将有血光之灾,为化解灾难,父母送她到一个平凡人家,还得不断改名换姓。
当时的主治医生就是郑医生。眼看郑医生将信将疑,丈夫从口袋里掏出“证据”,“这都是她的假身份,她自己跟自己玩角色扮演。”
大概二十多张假身份证扔在桌上,姓名、出生日期和户籍各不相同,但上面的照片,都是那位妻子。丈夫还说,李姗姗总觉得自己患有绝症,马上命不久矣,而她死后的巨额遗产全都归丈夫所有。
“哪有巨额遗产啊,医生您也看出来了吧,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丈夫说。
郑医生马上询问李姗姗,结果竟然和丈夫描述的一致。李姗姗说,自己就是汤成一品的继承人,但她是来治头疼的,自己没有什么妄想症。
住院期间,李姗姗情绪激动,完全不配合医生,有时候急了,还骂医生和护士。
根据李姗姗的描述,丈夫之所以把她扔到这里,是逼她离婚。她说丈夫殴打自己,把她捆起来拿皮带抽,还录下视频发给自己的新女友。
得知李姗姗怀孕,丈夫骗她服下堕胎药,还将她轰出家门,只能睡车里。
可是她说的这些悲惨遭遇,统统没有证据。
而她丈夫拿出的那二十多张假身份证,和她承认自己是富家千金,明显就是妄想症的证明。
郑医生诊断前,还是小心了一点,给李姗姗的丈夫打了电话,对方不承认,说家暴都是她的幻觉,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妻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郑医生回到病房,冲李姗姗撂下狠话:“你不配合,可能就一直待在这里,出不去。”
这样的话,是不该说给患者听的,很容易造成恐惧情绪,激化他们的心理问题。但郑医生也心急,她怀疑李珊珊遭到家暴,但是李珊珊不张嘴,她就无从寻找证据,只能眼看这姑娘被诊断。
直到第二周末尾,李珊珊终于情绪崩溃,哭着要找郑医生。
在诊室里,她交代出事实真相。
按照李珊珊的说法,她不是疯子,是骗子。
她这一次说话终于逻辑清晰了,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送奶工,打小她就为出身自卑,为嫁给个有钱人,她故意杜撰身份,吸引男方上钩。
她寻找的目标,就是那些家里有房有车,但又算不上富豪的普通人,因为真正的富豪很容易看穿她,穷的她又看不上。李珊珊寻思,等到结婚有了孩子,再编故事骗丈夫,到时候丈夫不信也没办法。
可是她没想到,遇到这样一个恐怖的家伙。
婚前,这个丈夫对她很好,即使偶尔暴露对财富的艳羡,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表现。可是刚一结婚,丈夫就逼她管家里要钱,她的谎言终究暴露了。
得知李珊珊假冒富家千金,丈夫这才开始打她,关在车里两三天,还把她被打的视频拍下来发给新女友。
“他就是故意陷害我……”李珊珊哭着说:“之前他就提过,要离婚,让我净身出户,我不愿意,他就说让我选,是当成诈骗犯送到监狱,还是当成疯子送到精神病院……”
因为太离奇,郑医生没有马上相信,只能让她先回病房,继续观察两天。但她特别嘱咐李姗姗,必须情绪平稳,配合医生诊断。
此后,李姗姗不再哭闹,叙事跟之前没有差别,她丈夫描述的幻觉和妄想症状,始终没有出现过。
最后,郑医生勉强地同意了李姗姗出院。理由是,她没有攻击或者自杀的倾向,没有精神疾病的症状,即使初期不配合,也是情绪抵触导致,即使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至少能判断此人暂时没有危害。
李姗姗不愿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限制了一个人自由。
没想到在电话里,丈夫称自己工作忙,便挂断电话。
法律上来说,父母和丈夫都是第一监护人,都可以接李姗姗出院,郑医生只能找李姗姗的亲生父亲。
父女俩出院以后,再也没有音讯。
实际上,直到最后郑医生也没法分辨,李姗姗丈夫家暴,到底是真是假。每当郑医生想起李姗姗,都怀疑自己的诊断是否有纰漏,毕竟事实没有完全理清。
大家听完郑医生的回忆,都很感慨,缺少证据,医生还要分辨谎言和妄想,太难了。
就在这时,我问了郑医生一个问题:“那个丈夫,是叫肖正吗?”
郑医生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听郑医生讲述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事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直到她说,“录下视频发给自己的新女友”。我突然想起,我闺蜜的男友,就曾经给她发过这些。
随后,我和郑医生核实了肖正的信息,确定就是同一个人:
三十岁,中等身材,留寸头,在机关工作。
我说:“郑医生,你做得没错。那个人就是家暴。”
大家的目光向我聚过来,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另外一半。
我的闺蜜,根本不是肖正的新女友,而是肖正结婚前的正牌女友。有一天,闺蜜告诉我,肖正在网上认识一个身患绝症富家千金,他要跟这个女人结婚。
因为这个富家千金是独生女,身患绝症,怀了孩子,就想给孩子找一个合法爸爸,等到自己死掉,孩子归家族抚养,这个合法爸爸,能得到她的全部遗产。
那个女人,就是在搜寻猎物的李姗姗。
骗子和捞男,都觉得能搞到对方的钱。
肖正知道自己上当后,跟李姗姗要财产,要离婚,李珊珊拒绝,肖正便说:“你不干,我就把你送进去:要么坐牢,要么住精神病院。”
此后便开始对李姗姗家暴,还把视频发给我闺蜜,表忠心,配上文字说:
“你放心,这婚我肯定要离。我是她丈夫,在法律上是她的第一监护人,我可以根据她说过的话,把她关到精神病院去,关进去之后,就和外面没有任何联系了,若是她还不愿意离婚,我不去接她,她就得在那里住一辈子。”
闺蜜再糊涂,这时候也看清了肖正的真面目,赶快拉黑分手。
但肖正的行动没有停止。把李姗姗关进车睡了几天,她说自己头疼,肖正就骗她到六院,谎称给她治头疼,这时候他已经准备好所有“证据”。
这个男人,把李姗姗所有的谎言,都包装成妄想和幻觉的证据,更可怕的是,他心里非常清楚,李姗姗不敢戳破这些谎言,否则面对她的,就不是精神病院,而是监狱。
说出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太巧合了,但我突然意识到,这好像也没那么巧合。这座城市只有两家知名的精神病院,六院是一家,另一家治疗的都是极端重症的精神病患,李姗姗的情况显然不符合。
肖正骗她去看头疼,只有我们六院一个选择。
倘若这件事发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碰上一个责任心不强的医生,也许李姗姗就要在那里待上很久,封闭病区的环境,对精神病患来说是保护,对正常人来说,和蹲监狱没有区别。
她要每天和真正的疯子、病患住在一起,每天忍受尖叫吵闹。即使被放出来,这个社会也很难接受长期住过精神病院的人,她恐怕很难找工作,更也没法顺利结婚。
幸运的是,郑医生没有听凭肖正的描述,就把李姗姗一直关在封闭病区。肖正那句“住一辈子”,只能吓唬本就心虚的李姗姗。
在这里,能不能出院,本来就该让医生说了算。只要是认真诊断过,就不要怕舆论或旁人意志的影响。
李姗姗的事情,似乎让郑医生坚定信念,不再疑惑了。范丽丽的病例资料层层上报,直到院领导的办公桌上。范丽丽住院一周半时,院领导下了决定,组织一次全院视频线上会诊——
这是整个六院史上没有过的。
诊断地点就在精神科一间三十平米的会议室里,屋里有一张长方形的圆桌,平时我们围着圆桌开会,但这次诊断,五个医生齐齐坐在一侧,另一侧空出来,镜头对准医生们的侧脸。
那天我在家休息,现场除了郑医生和一位主任,还有两位很年轻的医生。会议主持人是精神大科的一把手谭主任,他也是在场所有医生的顶头上司。
视频会议大概有180多人,所有科室主任都到齐了,我特别注意到,有一个头像下面写着司法科某主任。
还有一些人顶着陌生的名字,后来我问郑医生,才知道是校领导请来的专家,算是做一个见证。
所有准备工作完毕,范丽丽走进会议室,谭主任对着镜头和大家说:“范丽丽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大家都很重视,所以今天我们邀请全院的医生,还有各个科室主任,包括外院的医生,想对你的病情进行一个会诊。过程中,你可以把自己的情况说一下。”
范丽丽坐在医生们的对面,穿着一身灰色卫衣,戴着帽子和墨镜,看上去像影星上街,谁都瞧不清她的脸。
谭主任看了一眼镜头,说:“你放心,视频是我们内部的,不会泄露你的隐私,如果你担忧可以背对镜头,只要我们能听到你说的话就行。”
接下来,他让范丽丽重复一遍自己的经历。
范丽丽便重新讲了一遍,她怎样认识前男友,怎样遭到背叛和殴打,怎样受到匿名信的污蔑,又是怎样不断报警、投诉和发帖的。
这些我已经跟着郑医生听过很多遍,范丽丽说得大差不差,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随后谭主任开始提问,接着是郑医生和另一位主任。范丽丽一一回应,二十分钟后,医生说:“我们的问题结束,在线的主任如果有什么补充的问题,请各位提问。”
大概有十名主任提出问题,等到所有提问完毕,谭主任请医生将范丽丽领回病房,“今天的会诊到此结束,你先回到病房,我们再内部讨论下,然后告诉你讨论的结果。”
范丽丽临走前,心理科的萧主任对她说:“你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女孩,你边害怕边勇敢。在心理上你很害怕,但在行为上你还是勇敢地想要揪出坏人。”
萧主任安慰范丽丽,还总结说,尽管对方是男性,对这个女孩使用暴力,恐吓诋毁她,让她陷入巨大的恐惧。但是这个女孩没有退缩,尽管她孤立无援,却依然在不断反抗。
萧主任说:“我们今天这么多医生在线,就是想从医生的角度帮助你。”
看着范丽丽离开会议室,谭主任让在线的专家和医生发表意见。
干预科的朱主任说:“这个女孩,提到相关事件很平静,没有情绪反应,也没有回避,如果警方提供的信息与患者完全不合,涉及到维权,建议司法鉴定。”
司法科的主任说:“必须得是患者有肇事肇祸的情况下,才能提请司法鉴定,但是这个女孩没有犯任何错,走不了司法鉴定程序。”
精神三科汪主任说:“范丽丽有明显的偏执多疑,要不要考虑人格障碍方面的问题?”
人格障碍,也就是说范丽丽无法处理好正常的社会关系,按照这种诊断,范丽丽恐怕需要继续住院治疗。但这位汪主任的意见,很快被多数医生否决。
精神四科甄主任说:“人格障碍一般在18岁以后,对社会上多数人和事格格不入,并且自己也觉得很痛苦,有长期固定的模式。但是范丽丽不是这样,在那次被殴打之前,她都是很好的一个人,与室友、同事、朋友都很好,这都表明她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与社会功能。”
另一位主任说:“范丽丽有多次反复的创伤性回忆,产生明显的痛苦反应,应该考虑创伤性应激障碍,给她做一些心理治疗。”
之前安慰范丽丽的萧主任,也反对人格障碍的诊断,他的发言让我印象深刻——
萧主任说:“诊断人格障碍,我们要谨慎。她出现应激反应,因为男友的暴力和诬陷对她是折磨和创伤,而她在手无寸铁地斗争。她的情绪来源,其实与原生家庭有关。”
这是在场其他医生没有提到的。范丽丽自从读大学以来,就从家里搬走,留学也是靠自己打工赚钱,即使回国,也没有选择和父母住同一个屋檐下。她遭受暴力、诋毁,多次报警,父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至少能说明,范丽丽与父母的关系并不好。”
萧主任说:“我们应该考应激相关的障碍,通过心理治疗,让她获得康复。”
等到所有医生讨论完毕,会议已经进行两个多小时,谭主任将上述医生的发言进行汇总。
大多数医生都认为,范丽丽描述的事情并不荒谬,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她认为自己遭到污蔑与不公正待遇,才做出剧烈反应。而且她的确遭受到诬陷和威胁,还提供了照片、病例和手机截屏作为证据。
“她不需要住在封闭病区,需要的是心理治疗,需要被关爱和安慰。”
谭主任给出结论:“这个病例,通过全院讨论,最终的诊断是——应激相关的障碍。”
“应急相关的障碍”不属于重型精神疾病范畴,不在六大重精管理范围,不需要监护人,不影响社会功能。
也就是说,在社会功能方面,她和正常人一样,不会遭受精神病人所遭受的歧视,也不影响工作和结婚生子,只需要开一周的抗焦虑药,她就能出院了。
听到这个结果,我在屏幕对面忍不住露出微笑,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天在线会议的结尾,谭主任让所有年轻医生先不要走,嘱咐说:
“精神科医生面临的问题,有时候不仅仅是医学问题,更是社会性问题。一种精神疾病的诊断,难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可能涉及到的其他方面。我们既是医生,有时也是‘法官’,一个签字就能改变人的命运。”
镜头里,原本坐得笔直的郑医生,此刻靠着椅背,仰头轻轻叹出一口气。
其实我们哪里是什么法官,判决也好,诊断也罢,靠的是医生们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主任的这番话无疑是在提醒我们,签字的影响之大,绝不是能随意就能做出决定的。
郑医生的纠结,无疑是一种责任心的体现。
一个人正常,还是该进精神病院,给予判决的应该是医生的专业知识,而不是任何人的偏见和歧视。范丽丽曾出国留学,现为大学老师,依然受到怀疑。那些生活在农村,或者城市边缘的弱势群体呢?
每个人能得到这样的“公正判决”吗?
我想不出回答,只能时常翻出大会上,我记笔记的本子,看着每个主任的话,重温这个让人纠结的故事。
我以此来提醒自己,每次签字之前,都要想想那句话——她需要的到底是住在封闭病区?还是需要心理治疗,需要被关爱和安慰呢?
我最初被这个故事打动,不是因为其中的人心险恶,而是另外一个更宝贵,更值得被看到的东西——
为了女孩,有180位医生坐下来“开大会。”
鲁米那说在那场会议里,他们除了认真讨论病情,并没顾虑其它事。大家内心有了要为此事负责的觉悟。
这种认真在我看来很难得。
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常常要考虑舆论和家属质问,甚至个人的人身安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除了治病还得考虑太多事。这种现象他们习惯了,我们也不见怪。但长久如此,就真的对吗?
希望每一天,他们都能够毫无顾忌地去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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