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的“伪现实主义”,为何仍然打动了我这个中年人?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小武
影片开头,是导演精心设置的一幅中产生活图景:干净整洁的大房间里,全职在家的妈妈和奶奶做好早餐,爷爷晨练回来,睡眼惺忪的女儿醒来,叫醒晚上加班回来睡在沙发上的爸爸,即将上国际学校的她,在餐桌上用英语和爸爸开着玩笑。然而,你能看到这幅场景是紧绷而脆弱的,闹钟至少响了三次,所谓中产,不过像一根紧绷的发条。发条很快崩掉了——作为公司一个开发小组的负责人,高志垒突然被“优化”了。
不过同样作为中年人,高志垒的逆行人生,那种东方式的情感表达确实打动了我——一遇到困难,家庭中的男人只能独自扛下所有——失业两个月后,经历重新求职中的年龄歧视,黑中介骗钱,房贷断供后,辛芷蕾扮演的妻子肖妮最后知道这一消息,流着泪说:“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不管怎样,高志垒终于决定送外卖了。据统计,截至2024年,中国外卖行业从业人员数量已超过1300万,网约车从业人员数量也超过600万,毫无夸张地说,这两大增量庞大的行业,已成为不少失业人群为数不多的次优选择。
逆行而下的人生,最难完成的转变是心态,对于一个中年来说,这种打碎重建的过程尤为艰难。让徐峥这样自带喜剧色彩的演员,演出一个外卖员的信赖感,并不容易。
当高志垒刚到外卖工作站时,站长看到他一幅都市白领的穿着,就直言他干不了,直到他嗫喏地说:“我找不到工作了,我需要钱”时,才被勉强接纳。当他真正进入这个行业,才发现送外卖并不简单,在这个被算法统御的系统里,同样存在着从青铜到钻石的骑手等级和行业内卷。
超时,差评,还有面对昔日同事时的尴尬,高志垒初入外卖行业的悲催,最终以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镜头达到高潮。低血糖还有内心的愤懑,让他从摩托车上重重摔倒在地,帮客户代买的鱼从袋子中蹦出来,跃入苏州河中,伤痕累累的他,对着手机努力自拍一张笑脸的照片,却始终无法完成系统“微笑计划”的服务要求,被迫停业三天。这段时间里,同样难以接受的是他刚刚出院的父亲,他难以接受自己辛苦培养出的同济大学的毕业生,最终要去干苦力。这也是对于很多中年人来说,难以真正脱下长衫的原因。
影片中,主人公心态转变的关键事件,是在激烈争吵过后,父亲在70岁生日来临之际偷偷写下的一封遗书,看到儿子生活得如此艰难,老人不愿再为他们增加负担,准备选择偷偷离开这个世界。从编剧角度而言,这一情节多少有些突兀甚至夸饰。饱经认世阅历的老父亲,仅仅因为已跻身社会精英的儿子突然失业跑去送外卖,自己生病之后行动不便,便采取如此激烈的方式,显然不合常理。但那种情绪本身,我确实理解到了,即在脆弱的中年人背后,还有一个更为脆弱的老年人。
也是在这之后,电影里的高志垒才看到了同样有血有肉、一个个鲜活而努力的外卖员群像:“追爱骑士”杨大山努力跑单,为了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单王”大黑,拼命的背后是要替因为自己转单而遭遇车祸失去一条腿的年轻人;“老抠”拖着受伤的腿跑出医院不愿花钱,因为家里还有一个等待白血病手术的女儿。
傍晚时分,坐在“老抠”位于一片垃圾场的房子外面,两个男人五味杂陈的调侃,还有黑暗中摩托车上迎风飘扬的“老抠”送给高志垒的一朵小黄花,让人动容,即使是再破败的垃圾场也能开出花朵,再卑贱的底层依然蕴藏着人性的美好与伟大。这一瞬间,很自然让人想到《送你一朵小红花》的电影与同名歌曲,一个同样走出内心困境,重新与家人朋友建立了深厚情感联系的故事。
当然,很多观众对这部片子的批评,正是来自这种特殊群像集体出场,又一起完成了“正能量”的强价值观叙事,但当高志垒终于成为“单王”,在领奖台上说出,“我们大家都是很努力的。我们都足够努力了,所以我们值得被尊重,我们也值得更好的生活”时,我明显听到旁边座位上一个中年人几乎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平心而论,这部影片也打动了同样身为中年人的我。走出影院,我忍不住回想,这样一部在许多细节上其实难以经得起仔细推敲的电影,为何会打动不少如我一样的中年人?为了合理化主人公送外卖的选择,导演将诸多社会问题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有的评论者甚至直接点出:“一月一万多的月供,用借呗或者微粒贷就能搞定,何至于要在断供两月的压力下跑去送外卖?”
是啊,这已不是一个“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秦琼卖马的时代,为何一定要送外卖?情节方面,这部电影另外让人诟病的地方在于,外卖固然是危险性较高的行业,可导演为了情节的推进,竟在其中安排了三场并不相同的车祸,多少显得技穷。但是,为什么它依然打动了我?
回到这部影片,我想说的是,它可以在现实中与我共情。那种中年老男人面临职业变故时,在家庭位置中的进退失据,无法诉说;那种痛苦地打碎自己重建尊严的艰难过程,同样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影片中那些看似鸡血的台词:“把掌声献给每一个努力的自己”,其实只有当你真正褪下孔乙己的长衫,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就像贾冰饰演的站长说的:“干外卖最重要的是心态。你总以为你已经脱掉了孔乙己的长衫,但你还没成为骆驼祥子。你总以为你是坐车的, 但你其实是个拉车的。”
这句人间清醒的点题之词,看起来是抚平和掩盖经济下行、阶层滑落过程中种种的社会体制问题与矛盾,却未尝没有现实意味——当苦难来临,你还能做什么,牢骚满腹,进退失据,还是放下身段,建设自我?
然而,成为骆驼祥子以后呢?祥子单纯的理想不过是拥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车子,靠自己的劳动换取更好的生活,他又得到了什么?时代已然不同,被抛洒出去的个人,似乎只能回到自身,回到一个朴素的真理: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熟悉吧,几十年过去了,从《芙蓉镇》到《逆行人生》,我们得到的教益,不过是从“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到“像人一样活下去。”
作家梁晓声在散文集《人活着》里面,曾谈到在国外遇到做清洁卫生的普通人,还有受过高等教育开饭馆的普通人,同样受到尊重而内心平和。这份平和,既来自一份有保障的收入,也来自个人尊严的不容侵犯。接受采访时,他谈到:“当外部不利环境向你扑面而来,整个时代都沦陷于物质崇拜的时候,你不能处在这个鄙视链的上端,靠什么维持自己的自尊?我认为除了文化和人格,没有别的。”
只是,在我们的时代,谈物质崇拜,已多少显得言不及义。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如何维持自尊地活着,或许真的需要加上一份心态,一份由“卑以自牧”切换为“卑以自存”的心态。年前,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开始在孔网卖旧书。他告诉我,当自己翻看着一本本残留着青春回忆的书时,突然一个人在房间哭得难以自制。我不知道,他哭过之后,是不是真正脱下了长衫,我只知道我们已很少谈论家国,杯子碰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梦想破碎的声音。
排版:布雷克 / 审核: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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