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偏头痛纠缠二十多年,一个中年人的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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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王白石
周三上午十一点半,快下班了,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突然觉得一阵困意袭来,眼皮发紧,沉得直往下坠,我疑惑起来,昨晚没睡好?中暑了?生病了?不管了,快快吃完午饭,中午睡一下吧。然而午睡起来,连肩膀都开始酸疼,我将其归咎于吱吱呀呀作响的不牢固的折叠床,揉一揉发硬的脖子,强打精神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下午约了同事协调方案,我早早来到会议室,觉得哪哪都不对劲,空调太冷,电脑屏幕太亮,同事说话声音太小,外面又太嘈杂……正烦躁间,我右边太阳穴跳了一下,接着便隐隐作痛,很快疼痛感蔓延到眉心,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熟悉的感觉啊!会议结束,我赶紧回到办公室,从包里掏出一颗布洛芬吞了下去。静静地等待了半个小时之后,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就像恍然间,一场热热闹闹,锣鼓京胡齐响的大戏突然落幕,只留下冷寂无声的舞台。
深呼吸了几下,我确认一切恢复正常,不由得松了口气。作为一名资深的偏头痛患者,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那颗布洛芬,我今晚会经历什么。
疼痛的感觉会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加剧,路上的风会化身刀片,伸进我的脑袋里刺啦刺啦地刮,家里人说话的声音会如同尖尖细细的无处不在的噪音,让我烦躁不堪,喝水、咀嚼、坐下、起立……每完成一个动作,就像有人拿着一把重锤,哐当哐当地使劲敲着我的太阳穴,伴随着疼痛的,还有呕吐。不自觉地干呕,每呕一下,鼻涕眼泪便涌出来,闭上眼睛平静一会,再迎接下一次的干呕。
安安静静地躺着呢?我会感觉太阳穴、眉心、额头突突突地跳痛,好像脑袋里面藏着一群面目狰狞的怪兽,一直试图突破我的皮肤喷薄而出。我闭着眼睛,想象着用手揪出一只,用力扔出去,怪兽藕断丝连,使劲扒拉着我的头不肯离开,在想象的战斗中,疼痛似乎减轻了一点点,然而过不了一会,又卷土重来。我歇斯底里起来,想要哭泣,想要大叫,想要捶烂我的脑袋……
偏头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任何措施都无济于事。我的家人们会尽量保持安静,关掉房间的灯,我的丈夫熟练地帮我按摩肩膀和头部,按摩的酸疼感让我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然而持续不了多久,疼痛的感觉很快压倒了一切。这时候丈夫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开始为我热敷。
滚烫的毛巾无死角地覆盖住我面部的那一刹那,我长舒一口气,热浪撑开了我的每寸毛孔,似乎也舒展了我的血管,疼痛感消失,只剩下面部灼热温暖的感觉。热敷能够短暂止疼,但维持不了太久,丈夫一趟一趟地为我换热毛巾,希冀我能在短暂的舒适中睡着。是的,睡着,只要睡着,一切就都过去了。
《搞笑一家人》剧照
幸运的时候,我会在这疼痛的空档入睡,然而更多的时候,热敷的边际效用递减,直到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丈夫无计可施,我没办法躺没办法坐,疲惫不堪地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游荡,浓重的暗夜中压迫着我,不知道过了过久,我终于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醒来,疼痛退却,留下劫后余生的哀伤。
偏头痛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它就像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炸弹,发作起来便把自己的健康和生活炸得面目全非。风大了太阳太晒了湿气太重了没睡好压力大……全部是引爆的导火索。丈夫曾经开玩笑地说:“你就只适合在温度26℃,湿度50%的环境中生活。”外出旅游,也曾经因为头疼数度改变行程,窝在酒店里望景兴叹。
不过尽管偏头痛发作起来痛苦难忍,我却从来没有因为头疼问题请过假。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我很难向没有头痛过的人描述这种疼痛和伤悲。人在职场,“病耻感”如影随形,特别是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头疼”经常是逃避做作业、逃避劳动甚至逃避社交的借口,因此,为了摆脱“装病”嫌疑,头痛发作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竭尽全力“假装没病”。偶尔被看出端倪,面对同事关心的询问,也只好用“没睡好”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我七岁的儿子摔一跤便哭得稀里哗啦满世界求安慰求抱抱,人到中年受到病痛困扰却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道一声“天凉好个秋。”
更何况偏头痛不像发烧、咳嗽或者其他疾病那样,有一个直观可见的症状,它甚至不需要打针吃药治疗,只要你忍过去就行。中国古代著名的偏头痛人士曹操,尽管“心乱目眩”,一生为“头风”所苦却不妨碍他成为一代枭雄。小威廉姆斯遭受头痛困扰多年,“尤其在阳光下比赛的时候,事情更糟糕。那时我只想爬到床上去。”但这也不耽误她拿大满贯。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开下去,梵高、尼采、弗吉尼亚·伍尔夫、侯孝贤……患了偏头痛又成就斐然的名人如此之多,以至于这个疾病更像是他们成功路上的“困难勋章”。
普通人既然不能把疾病当成勋章,那还是低调点好。所以当我看到科普视频里,博主介绍偏头痛患者的疼痛感“已经达到了致残的等级”时,我不由得泪流满面,带着一丝被理解的释然。
事实上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理解你的痛苦。
在我小的时候,我也不能理解偏头痛给妈妈带来的痛苦。那时妈妈的偏头痛总是不定期发作,她躺在床上,低声地痛苦地呻吟,辗转反侧,爸爸在她的两鬓涂上风油精,为她按摩头部、肩膀、乃至双臂。这时候家里的气压总是很低,我和妹妹满心担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过我们更多的,不是对妈妈痛苦的感同身受,而是害怕妈妈变坏的脾气和对家庭正常秩序的破坏。
一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我的偏头痛第一次发作,我才理解妈妈在头疼的时候,叫嚷着“还不如死了算了”的那种心情。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头痛欲裂,眼神迷离,脑海中第一次闪过自杀的年头。再转念一想:“如果我死了,爸爸妈妈该多伤心啊,以后家里都不要过年了!”纠纠结结反反复复间,泪水浸湿了枕头。当然,第二天清晨,头痛一好,雨过天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抛诸脑后。
偏头痛不需要打针吃药,其实意味着它“药石无灵”。上学的时候,我的偏头痛发作并不频繁,大约一年一两次的频率。妈妈尽量不让我吃药,仗着年轻,忍一忍就过去了。偶尔的几次,疼得厉害的时候,妈妈便让我吃一种叫“去痛片”的药。咖啡色的药片,很苦,最开始吃半片,半片不顶用的时候,就吃一片。大学毕业之后,偏头痛发作频率加快,两三个月就得受一次折磨,我开始求助医生。开回来的各种止痛药,效果完全是随机事件,有的药可以管一段时间,之后必须加大药量,直至加到最大剂量,我害怕了,只好再换另一种药。
《甄嬛传》剧照
除了药品,我还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偏方。因为选择性注意,我格外留意书中关于头痛的描写。《红楼梦》里,晴雯头疼,宝玉叫麝月去找王熙凤要“依弗哪”,贴在两边太阳穴止疼,麝月还说:“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由此可见王熙凤也是偏头痛患者,头疼发作还挺频繁。可是“依弗哪”是什么,我翻遍了网络也没找到答案。阿来的《尘埃落定》里,美丽的土司太太在脑门上贴满了大蒜片用来治疗偏头痛,“从头到脚散发着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里,“我”的母亲用薰衣草浴预防偏头痛。大蒜和薰衣草我都试过了,我只能说,作者很幸运,没有偏头痛的毛病。
当然还有来自民间的偏方。包括但不限于天麻炖乳鸽,天麻炖鸭子,天麻炖大鲢鱼头。提供“天麻炖大鲢鱼头”偏方的阿姨说,这道药膳的秘诀就是,不能放一点盐,也不放姜片,要连鱼肉带汤一起吃下去。这真的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了,鱼的腥味和天麻的微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我感觉就是在喝菜市场杀鱼贩子洗鱼的废水。但是彩票并没有砸在我头上,和妈妈一样,我吃这些偏方果然也没什么用。
凭着病人特有的敏感,我发现周围受到偏头痛折磨的人群不在少数。虽说都是头疼,却疼得极有个性,病程也不尽相同。有的“病友”,疼起来不甚厉害,却要拖沓延绵两三天才能好彻底。有的“病友”,头疼倒在其次,发作起呕吐不止,还有的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各种病症,不一而足。我们报团取暖,相互介绍各种止疼方法和止疼药物。在“病友”的介绍下,我还去看了中医,据说于她效果很好,但我喝了两个月的中药,拉了好几次肚子,却收效甚微。
《你好我的大夫》剧照
备孕的时候,丈夫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万一怀孕或者哺乳期,头痛发作又不敢吃止疼药,那可怎么办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怀孕至哺乳的近两年时间里,尽管日夜颠倒,尽管压力剧增,我的偏头痛一次都没有发作过。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前的偏头痛就像一场梦境,过了就了无痕迹。然而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就在我结束哺乳的次月,偏头痛报复性反弹,我又经历一次暴风骤雨似的疼痛洗礼。
在一个月吃了十几颗布洛芬之后,我意识到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于是再次去看了医生,还看了不少有关偏头痛的科普视频。医生详细了解了我的病史之后,告诉我,治疗偏头痛最重要的是做好日常管理。于是,我开始写“头痛日记”,详细记录每次头痛发作的时间,可能的诱因,病程的变化,用药量和用药效果,缓解方式等,试图在看似随机发作的头痛找出发病规律。记录了两个月以后,还真让我发现了一些端倪。
首先,我头疼发作一般在经期或者是经期结束两三天内,这和医生说的“可能和激素水平的变化有关”相互印证,联想到我安全平稳地度过妊娠期和哺乳期,我更坚定了这个判断。诱因找到了,虽然激素水平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还是努力地进行调整,期望把影响将至最低。我有痛经的毛病,在经期第二天晚上经常疼得睡不着,现在为了保证充足的睡眠,我开始在痛经发作初期就先“预防性”地口服一颗止疼药,就是这一颗小小的药丸,打破了痛经—睡眠不足—偏头痛的恶性循环,完美解决了经期头疼问题。在度过轻松无痛的一个周期后,我怅然若失,不知道以往忍受疼痛的意义何在。
《恋爱先生》剧照
另一大诱因来源于压力。在文学作品中,如果患头痛的是“珍珠”般的女主,那她必然是美丽的、破碎的、哀伤的,如果是“鱼眼珠子”般的女配,她则是敏感的、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两厢对照了下,发现细腻敏感都不是我这个中年妇女的风格。心理学上说,偏头痛患者内向、倔强、固执,要求自己完美无缺,家庭因素和职业压力都可诱发偏头痛。在头痛日记中,我看到了自己性格当中的这一面。
从小的“好学生”心态让我在工作中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务求尽善尽美。如果要办一场活动,那么从活动筹备开始,我每天晚上脑海中就会不停预演、计划、复盘,加上活动期间密集的沟通协调,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于是活动结束之日,就是头痛开始之时。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了减少偏头痛的发作,我还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意识到,工作做到“80分”已然及格,从“80分”要提升至“90分”乃至满分,付出的代价往往就是自己健康,得不偿失。从那以后,每当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焦虑、失眠,不停在脑海里进行“工作复盘”的时候,我就会想尽办法告诉自己:“你已经下班了,工作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再想下去就该头痛了!”哪怕吃东西喝水刷无聊短视频,也务求清空自己的“工作脑”。
生活方式的调整也带来了健康状况的改善。我缓慢地摸索适合自己的运动方式:散步、做操、活动拉伸肩颈——无数“病友”告诉我,突然间开始运动会加大头痛发作的频率。同时,我还杜绝了特种兵式旅游,谢绝了辛辣刺激的食物,每天尽量做到规律生活。一段时间的调整之后,头痛发作的频率明显降低。
妈妈说她更年期之后偏头痛就没有再发作过了,这让我对年龄的增长不再纠结,对身体的衰老也不再恐惧,甚至还隐隐有了一丝期待。纠缠了二十几年之后,我不再期待治愈,也不再害怕它来袭,基本实现了和偏头痛这头怪兽的“和平共处”。
不过当我看到七岁的儿子躺在床上,学着我头疼的样子,嗯嗯啊啊地叫嚷着:“妈妈,我头痛耶,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写作业?”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隐隐作痛。
排版:桃桃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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