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美国纽约,纽约市长亚当斯下令,该市工作人员准备清理该地区,无家可归者营地的居民准备转移他们的物品。
9月18日星期日,纽约市的一间无家可归者庇护所里死了一个女人,人们对她知之甚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媒体上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只可以大略看出她来自哥伦比亚,今年5月刚刚入境美国,身边带着分别为15岁和7岁的一双儿女,老公被拦在边境上,几次闯关死活都进不来。那天她支使孩子们到外面去玩儿,自己在庇护所的厕所里,用一根绳子上吊了。纽约《每日新闻》报挖到了两张独家照片,非常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来,照片里的她眉目清秀,棕红色的长发,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迷离的微笑。她32岁。这个女人是刚刚结束的上个财政年度里,从南方边境入境美国的200多万偷渡客中的一个。在那条辗转数月、途径多国的崎岖之路上,那些揣着梦想逃离苦难的人们可以有一百种死法。2月份,一个印度四口之家——不到40岁的父母和他们11岁和3岁的子女,被加拿大警察发现冻死在离美国边境只有12米的地方,那天晚上当地的气温是零下35摄氏度。6月底,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的警察截获一辆货车,发现53名来自中南美州国家的偷渡客热死在货舱里,当时货舱的温度达到51摄氏度。9月,几十名偷渡客试图从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湍流河(Rio Grande)越境进入美国,那天刚下过大雨河水暴涨,9人被淹死。两个月前,也是这条河,一天内发现了12具偷渡客的尸体。但这个女人,路上的荆棘险滩都已经走过来了,抵达了“梦想之地”,一个更美好的明天似乎唾手可得,这个时候她却万念俱灰撒开手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确切答案,在各种猜测中有一种来自纽约市长亚当斯(Eric Adams)。被媒体问及她的死是不是纽约市的失职时,亚当斯说:“我相信她是被所有这些经历所伤......这是那些把他们送上长达几天的巴士旅程,又不提供食物、药物、基本必需品,告诉他们说他们必须接受这种非人待遇的州长们的失职。我们的城市没有失职,我们在帮助他们。”对拜登政府在移民问题上的表现强烈不满的南方保守州,赌气般地把南境的偷渡客用巴士和飞机运到与拜登总统三观相符、高举“庇护移民”大旗的自由派州市,是入夏以来美国最热的新闻之一。这是一场仍在继续上演的政治角力大戏——红州与蓝州之间的对抗、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的撕扯、两年后总统大选的前戏。而这个女人和她的同路人,既是至关重要的筹码,又是无足轻重的群演。如果不是因为被拉进这场戏,她的死甚至可能不会有人知道。但这些摆pose搏眼球的政治桥段,在当下全球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逃生而背井离乡的动荡年代里,却把聚光灯打在了这个世界无法回避的一个紧迫问题上:富人帮穷人、富国施援手,这种人道责任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程度?9月19日,美国得克萨斯德尔里奥,一名边境巡逻人员试图骑马阻止一名海地移民进入格兰德河沿岸的营地。
9月14日下午3点左右,两架飞机在马萨诸塞州的度假胜地马萨葡萄园岛降落,机上走下来近50名拉丁裔人,他们衣着褴褛,面色疲惫又满脸困惑。而岛上的当地人看到他们也同样是满脸困惑,过了一阵子才搞明白,这是被佛罗里达州州长迪桑提斯(Ron DeSantis)运到岛上的南方边境偷渡客。
这不是南方州第一次运送偷渡客到对移民友善的自由派地区,这样的动作从今年春季就开始了。2020年的总统大选中,特朗普阵营抛出的“选票作假、大选被窃”论使很多共和党人至今对拜登总统的合法地位心存质疑,而在这种心理作用下,拜登所做的一切都被视为将美国推向深渊,其中反弹最大的就是移民问题。
事实上,拜登上任后并没有对移民政策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特朗普时期很多政策仍然得到延续。但拜登在竞选时就不遗余力对移民示好,上任后曾经试图将特朗普对非法移民一视同仁的遣返政策改为重点遣返对社会有危害的非法移民,又试图取消特朗普时期以新冠疫情带来的公共健康危害为由严控边防的法令,虽说这些努力最后都在引起了法律诉讼后被法官叫停,但共和党方面认为,拜登政府的这种姿态事实上已经鼓励了更多移民铤而走险非法入境美国。
偷渡入境最常用的路线就是被人迹罕至的沙漠、雨林、湍流和大海勾勒出的南方边境。从南境进入美国的非法移民确切人数无法统计,单是被边境巡逻队逮捕的人数在9月30日结束的这个财政年度就达到230万人,创下历史最高记录,而之前的那个财年这一数字是170万。在这种情况下,边境地区的美国人对移民问题的怨气不难想象。位于边境上的得克萨斯州长阿波特(Greg Abbott)和佛罗里达州长迪桑提斯都是共和党籍,两人都被认为可能于2024年参加总统竞选,在移民问题上拼业绩也成了他们进军白宫的重要一环。
7月4日,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提华纳的美墨边境,一名被驱逐出境的墨西哥移民站在栏杆上。把偷渡客运送到“庇护州”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个问题因为前总统特朗普现在也跳出来“抢功”而变得有点说不清楚,但阿波特是第一个把这个点子付诸实施的,而迪桑提斯迅速跟进,佛州立法院通过法案,拨款1200万美元专门用于运送偷渡客。至今,从首府华盛顿到芝加哥、纽约这样的自由派城市都突如其来地成为了移民接收点,还有两车移民直接被运到了副总统海里丝(Kamala Harris)在华盛顿的住宅门前。但让全美国媒体炸锅的还是这批被运到马萨葡萄园的移民。这个位于大西洋中与马萨诸塞州最南端的鳕鱼峡一水相隔的小岛,有碧蓝的海水、银白的细沙滩、海边林荫覆盖的小路和可以在山丘环绕间泛舟的内陆湖,使它成为美东著名的夏季渡假圣地。再加上这里是民主党大佬肯尼迪家族的大本营,更引来众多自由派人士前来朝圣。从前总统奥巴马到脱口秀名嘴莱特曼(David Letterman)都在岛上拥有豪宅。但天气转冷以后岛上就犹如死城,大多数餐馆、商店都会关门,很多季节性居民也会到更暖和的地方过冬,一个举目无亲的移民想在这里找到工作养家糊口基本没有可能。岛上的公共福利系统也几近于无,没有可负担的房屋,只有一家游民庇护所,里面10个床位、1个厕所。一下子来了近50名偷渡客,对岛上的居民来说可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这批移民到达后,美国的左派和右派立即以更昂扬的姿态将他们之间的战斗再掀起一轮高潮。左派权益组织指责南方州告诉移民会送他们去“能够照顾他们、提供福利和工作”的庇护州,是采用了欺骗的手段让移民就范;在长途巴士几十个小时的路上不提供基本必需品是违反了人权。民权律师协会还代表这些移民提起集体诉讼,把迪桑提斯告上了法庭。右派则抨击岛上的自由派人士口口声声说欢迎移民,而移民来到家门口时却顾左右而言他。特朗普前顾问米勒(Stephen Miller)发推文说,单是奥巴马家的29英亩豪宅,如果把帐篷也支起来,至少能容纳几千名移民。保守派福克斯电视台联系奥巴马的代表,质问这位前总统是否愿意打开自家大门迎接移民,对方并未回复。来到马萨葡萄园的移民们未必搞得清这些争执的来龙去脉,但他们知道自己以前受过的苦和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所以他们对美国人提供的些许帮助都心存感激。一名叫列诺(Leonel)的移民对媒体说,他来美国的路走了三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没穿过新衣服新鞋。他说马萨葡萄园的居民实在太慷慨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们给了他一双鞋。但这些移民在抵达马萨葡萄园两天后又被运走了,这次他们被安置在了鳕鱼峡的军事基地。他们在马萨葡萄园这个天堂般的小岛上实在没有活路。从他们自己的角度上看,南方保守州这次采取的攻势是直击要害。在保守派看来,自由派高举的人道大旗只消让他们自己直面惨淡人生就会现出原形——一块伪善的遮羞布。这一点之前似乎也曾经得到证实。疫情开始后,纽约市的无家可归者人数大增,2020年夏天市政府把200多个流浪汉安置在曼哈顿上西城一家空置的酒店里。上西城是个自由派扎堆儿的社区,但流浪汉住进来以后街上吸毒、随地大小便、骚扰路人的问题开始增多,当地居民组成联盟筹款十几万美元,雇佣了曾经在前市长朱利安尼时期当过副市长的著名律师,打算提诉迫使市政府把流浪汉迁走。7月21日,美国佛罗里达州,美国海岸警卫队拦截一艘载有大约150名移民的船只。
那一年的10月,市政府透露要把这些流浪汉运到曼哈顿下城富庶的金融区的一家酒店去,金融区的居民们同样成立联盟,这次筹集了100多万美元提起诉讼,最后市政府不得不修改计划,将原定送去下城的200人减为70多人。流浪汉入住上西城酒店15周以来,当地居民给市政热线打了近1300通电话,反映流浪汉带来的问题。而在此之前的15周里,来自当地的此类电话只有500多通。当地一个为此成立的脸书邻居群吸引了1.5万多人,人们对流浪汉的一些负面评价使用的语言不堪入目。一位上西城居民对《纽约时报》说,她并不反对与流浪汉做邻居,“但这么短时间这么多流浪汉一下子涌进来,一些还有暴力背景,流浪汉服务局也没有提供足够的保安,就造成了不安全的局面”。当时的流浪汉和现在的偷渡客处境其实十分相似,那位居民的担忧也是现在很多美国人对一下子涌入本地的偷渡客的担忧。目前,从马萨葡萄园到纽约,很多人仍然对偷渡客伸出援手,捐款、捐食物、捐衣服,但与马萨葡萄园那场很快上演又很快结束的闹剧不同,来到纽约的偷渡客很可能会长期住下来,本地人的热情能够持续多久就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倒未必是因为人们都会被榨出“藏在皮袍下的‘小’来”,而更多是现实的不可抗拒的原因。联邦政府目前对这波偷渡客的转运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红州没有因为推卸责任而受罚,而蓝州也没有因为接收移民而得到额外的联邦经费,这就使蓝州地区的各级政府因为移民的涌入背负上了巨大的财政压力。以纽约市为例,从4月至今已经接收了大约1.7万名南境偷渡客,纽约的法律规定市政府必须为所有人提供“头上一片瓦”,市政府也在计划建临时帐篷、利用水上游轮的空间收纳移民。但市长亚当斯多次表示,南方州运送来的移民已经使纽约的服务系统“濒临崩溃”,并暗示这样下去市政府未必能一直满足为所有人提供住处的要求。10月7日,亚当斯宣布因为南境移民涌入,纽约市的游民庇护所中的人数已经超过6.1万人,即将刷新历史记录,他因此宣布纽约进入紧急状态,使纽约可以绕过法律上的选址限制而增建临时庇护所。这一天,又有五辆载满了移民的巴士从南境抵达纽约。8月25日,美国纽约,多名非法移民乘坐大巴车从得克萨斯州抵达纽约市。
接下来形势可能更为严峻,疫情带来的游客减少、失业率增加使得今年市政府的商业税收入将出现六年来首次下降,而个人所得税收入预计将下降7.7%,达到12年来最大的降幅。根据纽约州主计长的估计,到2026年纽约市的预算赤字将达到近100亿美元。市政府已经开始计划勒紧裤带,平价房屋的建设减缓,急救电话反应时间延长,3岁儿童免费学前班的扩展计划被叫停,各个市政府部门都被要求将开支削减3%。而建帐篷接纳移民的费用,一个月就要1500万美元,为这些移民提供各项服务的费用,按照市长亚当斯的估计,一年需要五个亿。当然移民不全是负担,他们可以加入劳动力大军为本地经济注入新活力。但这就需要他们首先要获得工作许可。纽约本地有不少民选官员已经发出呼吁,要求为新来的无证客提供快速申请工作许可的通道。但这又意味着允许非法入境者比走合法程序申请移民的人更快获得工作许可。美国华文媒体《世界日报》的一篇报道中,一位走合法渠道申请绿卡、等待多年还未拿到的中国移民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愤怒。这篇文章被众多美国华文微信公众号转发,可见是触动了很多人的痛处。纽约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刻着的诗句说:“把你那里疲惫的人给我,把你那里贫穷的人给我……我会提灯伫立在金色的门前,迎接他们。”多年来这些诗句一直被全世界的移民视为指路灯塔,但问题是:迎接多少人,灯塔才算仁至义尽又不压垮自己?诗里没说。当今的世界,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不只是纽约,也不只是美国。最近这个十年,疫情、战争、气候危机、自然灾害、一些国家国内政治的紧绷一浪高过一浪,全球局势进入动荡时期,人口迁徙也随之加剧。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到2021年底,全球有8930万人被迫背井离乡,到2022年5月,这一数字已经上涨到了1亿人,也就是说五个月里增长了1070万。移民潮成了很多发达国家都要面临的挑战。2010年代,叙利亚内战、伊拉克伊斯兰国的兴起、塔利班在阿富汗推进地盘已经给欧洲国家带来了一波移民巨浪。当各国被这波移民潮吓得不知所措时,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2015年振臂一呼说德国愿意打开大门。德国与这些难民来源国并不相邻,但默克尔的一句“德国能应付得了”为她赢得了“人道主义守护神”的美誉,虽然她后来也不得不在国内强烈反弹的压力下,悄悄地缩紧了德国与奥地利的边境以限制移民入境。而今天默克尔已经离任,欧美国家很难再找出像她这样在移民问题上算得上有担当的领袖。在意大利,新当选的总理麦隆尼(Giorgia Meloni)竞选时就已经承诺要封锁边境来遏制来自地中海的非法移民入境;在瑞典,刚刚在大选中赢得内阁第二大党地位的瑞典民主党在竞选时也已经推出方案,缩紧该国的移民政策,力求将瑞典打造成欧盟国家里移民政策最严格的国家。俄乌战争开始后,超过150万乌克兰逃到邻国波兰,一开始受到了波兰人的热情接待。据估计波兰全国人口的77%都参与到接待和帮助乌克兰难民的工作中。但随着战争迟迟不能结束,参加救助乌克兰难民的波兰志愿者人数已经出现大幅下跌。一些敞开家门留宿难民的波兰人,因为政府提供的相关补助6月就已经结束,也开始陷入“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的纠结中。而波兰的学校,因为涌入了70万乌克兰儿童也开始师资严重不足。很多人担心,波兰很快就会涌起反移民的情绪。而号称移民国家的美国,不仅要接纳其从阿富汗撤军后遗留下的大批难民、来自其力挺的乌克兰的难民,更要面对来自自家后院的难民——逃离暴政的委内瑞拉人、逃离贫困的海地人、逃离毒品帮派迫害的哥伦比亚人、危地马拉人、墨西哥人......美国的移民庇护政策也是个奇葩,它要求寻求庇护者必须进入美国境内后才能提出申请,也就是说,你必须先非法越境才有寻求庇护的机会。对很多人来说,在缺乏其他合法移民途径的情况下,通过偷渡来寻求庇护成了移民美国的唯一办法。这等于是法律本身在鼓励偷渡客非法越境。目前,美国庇护申请未处理的积压案件已经到达75万,其中大多是至少五年前就提出的申请。《纽约客》杂志在一篇针对红州把移民运到蓝州的评论文章中所说:“不是说马萨诸塞、纽约或华盛顿的居民很快就会对这些寻求帮助的人感到厌倦,而是目前的难民和庇护政策根本上的非人性显示了他们,我们,实际上骨子里就是虚伪的。”在美国两党不共戴天的情况下,任何实质性移民法律改革几乎都不可能通过,要解决这些问题可能真的要等到猴年马月。而那个在庇护所里上吊的女人,她是不需要再等了。她死后,庇护所隔壁的邻居听到她15岁的儿子对警察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我当时不该出去玩儿。”现在她的两个孩子被暂时交给一个哥伦比亚老乡照顾,据说孩子们的父亲打算接他们回哥伦比亚——美国再好,他也不想再让他们生活在这里,像孤儿一样。作者:荣筱箐,纽约媒体记者,AliciaPatterson Fellow,普利策中心新闻资助金获得者在看请点"wow",作者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