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而不休的银发打工人
文 | 姜婉茹
编辑 | 毛翊君
「有素质的人」
张庆枝从未想象过,退休后自己会成为一名保洁。为了挣5块钱,她铺床、叠被、倒垃圾、刷马桶,把星级酒店客房的水龙头擦得锃亮,不能留下一块水渍。续住的5元一间,退房的8元一间,干这份工作的第一天,她感觉身体重得像背了个麻袋,必须得使劲儿往前“杵着”腿走路,不然肩膀先出去了,脚被落在后面。
有一次在走廊遇到客人要矿泉水,她礼貌性地帮忙去拿,客人说“我自己来,不用动你的手”,嫌她的手什么都摸,脏。
原本,她生活光鲜、稳定,没吃过体力劳动的苦。高中毕业时,本可以作为家属跟随父亲进入公安系统,比较之后,她通过社会招干考试进入工商银行,那时候算是干部。九十年代,银行双职工的退休金、年终奖加起来是万元户。她说自己“当年也疯狂过”,打得起黄色的天津“大发”出租车,找对象“也攀得上公务员”,最后选了同在银行工作的丈夫,周围投过来的目光多是羡慕。
后来银行股份制改革,基层员工的待遇被许多行业超过,张庆枝仍对免于风吹日晒的银行客户经理职位满意,跟私企比较时有一点优越感——可以不求上进,清闲又稳定。工作了37年,55岁时她退休,养老金有6000多,足以在天津维持生活。
现在的酒店领导说,一看她就是有素质的人,要往经理的岗位上培养,手底下管着4个保洁,负责检查她们的工作质量。有怨言的保洁专挑痛处嘲笑她——都这个年龄了,既没有家庭,又没有房子。张庆枝不肯诉苦,尽量展示光鲜的一面。
体面是被生活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碎的。先是在一场长达8年的房屋纠纷诉讼中耗尽积蓄,欠下债务,另有一处房子拆迁了,她一直等待安置。儿子上大学时遭到校园暴力,被人喊打喊杀的,心理出了问题。丈夫喝醉后,还会打他们。最后,张庆枝离了婚,带儿子搬出去租房住。
每次回出租屋面对儿子,她也一遍遍表达对工作的热情——“客房经理,这次可真是一个小领导了”,“上天眷顾我,让我有了一个有点地位的工作。”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在老年人才网的求职页面中,大多数求职者年龄都超过50岁,最年长的超过70岁,学历高中、中专、大专者居多,也有名校毕业者,甚至还有博士、教授。其中许多人的求职方向,跟之前的领域没有关联,转而寻找保安、红娘、家政等服务性岗位。
在另一座城市的家政中介公司,60岁的赵兰兰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中介的群租房里塞满上下铺,每晚都有几十个人住,一个床位二三十块。她发现有江西老乡,也有之前跟她一样做教师的,还有从美国回来的,懂英语会做西餐甜点,谈吐举止留下过去优渥生活的痕迹。有人是退休金不够在这里生活,有人要为儿女还房贷,“普通人只能靠出力赚钱,顾不上面子”。
赵兰兰从前在江西教小学数学和音乐,简历上写着一连串荣誉——小教高级职称、教学骨干、优秀班主任、三八红旗手……就连后来跳广场舞,她也想跳出点意思来,考了广场舞一级教练员证书。开始找一些带小孩、家政服务的工作时,她告诉自己劳动不分贵贱,但也会拉不下脸面。有次应聘的公司安排她在大堂做保洁,她想“万一遇到熟人多不好意思”,不想待在那儿。
在中介公司,她跟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姐妹聊得来,这样的“年轻人”要价近万元,而当时只有6500元的工作,听说是照顾知名喜剧演员的妈妈,那个姐妹对演员印象不错就去了。还遇到一个退休公务员,她碰到了金融诈骗,丢了不少钱,照顾一个手术康复期的病人一年多了,决心把丢掉的钱赚回来。
赵兰兰干活勤快,把当教师处处费心的态度用在保洁上,跟多数雇主相处融洽。只有一次,她照顾一个手术后的老人时,女儿来看她,见到雇主家是不通透的拆迁房,居住环境特别差,一个劲儿劝她不要做了。送女儿回去的路上,她们说了一个多小时话。雇主的外孙女恰好打来电话,找不到人,后来训了她。
赵兰兰觉得,自己平时连散步的时间都没有,每夜起来两三次照顾老人大小便,她受不了这样的态度,回答说“你可以把我辞了”。老人埋怨外孙女不懂事,好说歹说才把赵兰兰留下。这件事她没跟女儿说过,女儿一直不让她工作,但管不住,只好随她去“体验生活”。
「子女债」
在我们的了解中,退休后为子女选择打工的不在少数。一位物资公司经理退休后,本来在甘肃张掖领着4600元养老金,平时钓鱼、读书、摩旅、摄影。这么过了两年,他开始投简历。求职动力是帮儿子还房贷——孩子26岁,没结婚但买了房,每月贷款4200,他帮忙还1500。
之前他儿子报考事业编,招十几人的岗位有6000多人报名,现在他在一家供销社做临聘人员,工资3000多,其中还有一半是政府为毕业生提供的3年生活补贴。“年轻人都没办法就业,我上哪里就业去?”
张庆枝是必须一个人抚养孩子。儿子起初没拿到三本学校的毕业证,第二年拿到时已经不算应届生,找工作屡屡受挫,2017年曾裸考过一次公务员,几百人抢一个名额,他考到十几名。后来失去信心,每天足不出户,一直到现在31岁了也没有工作。
面对家暴,张庆枝56岁时选择离婚,丈夫始终不承认儿子有问题,不肯付抚养费。原本没告诉儿子,害怕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一直离婚不离家。可最终还是没忍过丈夫的“刁难”。
搬出去后,她自己一下交了半年2万8房租,一半是用儿子的名义贷款付的。后来那家长租公寓暴雷,但贷款还要还,不然会给儿子上征信记录。后来再租房,他们对改善生活没有那么乐观了,只敢租便宜些的一室一厅。儿子住厅里,每天看书看电脑,没有社交,张庆枝既是母亲,也要当朋友、父亲。
还有要定期还的债务,张庆枝的退休金不够母子二人生活。这时她发现在银行没攒下什么有用的经验,小企业的报税做账也胜任不了,只能做体力劳动。光鲜和年岁一起过去了,张庆枝重新定位了自己——“苟且偷生的一个人”,“还没沦落到讨饭,这个社会地位已经很高了”。
儿子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说,以后要把父母都告上法庭。张庆枝觉得可以接受,“毕竟我没让你过上一种应该有的生活”。但他偶尔也会自责,觉得自己是母亲的累赘。张庆枝会说,这样能锻炼我自己呀,工作后身体好了,不用再吃安眠药了。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赵兰兰是为了跟工作的女儿团聚,退休后卖了江西老家的房,在北京朝阳区买了一套三居室,明年交房。开车15分钟就能到十里河——几年前老两口在那儿给女儿买过一个一居室的小房子。新家开车半个多小时,还能到他们在天津的房子。老伴曾劝她,在天津离女儿够近了。但赵兰兰坚持要买房融入北京,这样“才能想见女儿就见到”。
首付将近100万,每月贷款要还一万多,女儿帮她还7000。赵兰兰的退休金5000块,而同样职称的北京教师朋友能拿到1万3,她还要靠女儿支援,感觉压力很大。
赵兰兰离开江西老家的时候,有些玩得好的闺蜜一直抹眼泪。她的丈夫好静,朋友大多是同学,离开老家放弃得更多。今年丈夫又被返聘回单位写厂志,送行的时候女儿哭了,觉得爸爸这么大年纪,为了这个家又去工作了。
女儿16岁就离家上一所985大学,后来又去英国留学、被派驻北非,年年聚少离多。原本在海南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为了父母的风湿关节炎放弃了,选择了干燥凉爽、医疗保障好的北京。赵兰兰盼了许多年,一家人的户口终于都迁到了北京。
工作忙起来,她想把老家的退休教师群群主推给别人。群里的其他老师也有跟着孩子去了上海的,在给人做家政。看到有同类,赵兰兰不觉得丢脸了,会直接说自己在做保姆,很忙,要赚一赚养老钱。
被卷起来的
年龄是摆在首位的,赵兰兰发现其他能力都不再纳入考量。一些大型连锁家政中介,直接把53岁设为门槛,高于这个年龄就无法注册。
她见过一个40岁的大专生找带小孩的工作,英语、开车都不会,只照顾孩子不做饭,要价一万二以上。赵兰兰的大专考得早,自认含金量更高,又曾是教师,本以为在照顾孩子方面很有优势。刚退休时还有人出8000聘她照顾小孩,现在几乎找不到了,只有五六千照顾老人的工作,或者三四千做保洁员,但年龄大还会再被压价。
58岁时,一个中介帮赵兰兰介绍雇主,谎称她53岁,每当她想说实话都会被打断。很多人感谢中介的“包装”,帮忙找到了工作。赵兰兰觉得这是欺骗行为,心里忐忑,“主人家问起,我怎么好意思说呢?”从前在小学任教,周围的环境简单纯净,她感觉退休之后,才刚开始认识社会的复杂一面。
一位造价工程师退休后又工作了13年,今年已经73,没有雇主再认可经验的价值。他一般在58同城上找活儿,刚退休时回复率很高,因为年轻人对施工现场不熟悉,容易出现漏项等失误。前几年建筑业行情好,最多时有十几个公司来找他。他说自己的爱好就是工作,待在家里反而容易跟妻子争吵,一直跟着工程在全国各地跑。今年因为上海疫情停下来一阵,每天闲得发慌,再去试着找工作,他发现“社会不给机会了”。
之前他一级建造师和一级造价工程师的证书价值很高,光把证书租出去就能月入三千。但是在65岁之后,有证他也无法再注册,“没用了,一身的本事荒废了”。
也有少数不怕跟千万毕业生竞争的——一位61岁的家电工艺技术质量管理者,还没有感觉到经验随着年龄在“贬值”,今年他即将结束原公司的返聘,已经有几家公司主动找了过来。简历上写满了经手的项目和发表的论文,“积累的几十年经验,年轻人望尘莫及”。但这样的优势实属不易,其他做工业设计的老同事们都在家闲着,吐槽工作难找,设计的方式已经更新到立体建模、动画建模,老设计师们失去了竞争力。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过去的生活经验逐渐在失效。张庆枝回想整个职业生涯,意识到在满足于赞美和铁饭碗的时候,不知不觉被时代抛下了。年轻时银行讲究“尊敬师傅就像尊敬婆婆一样”,想要升迁先要熬到年纪。本想等到“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发现“传帮带”那套不灵了,年轻人变成了“爷”。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很轻松就能做出满足客户要求的表格。
张庆枝最早用的是算盘,后来学习日立计算机的基础操作,来了几个日本人教学,她还是佼佼者,在机房里面做管理。即使她从业的37年里从未出过差错,却一辈子都是科员职级。退休前几年,她的岗位改名叫“客户经理”了,实际上没有名额限制,是“挂靠不上其他具体职位的人”。
她现在的“客房经理”,又是一个只有名字好听的岗位,拿的是死工资3000元。而保洁打扫的房间多就挣得多,最厉害的人每月能挣7200元,普通的也有约4000。张庆枝懂老板的算盘——这份没什么存在感的工作招不来年轻人,来干保洁的外地人都是抛家舍业,要玩命挣钱的,得让她们留住;而她是有退休金的,不要去分保洁这块蛋糕。
看到客房没打扫干净的地方,张庆枝一般默默帮忙返工。她觉得,叫保洁重做犹如断人财路,会得罪人,要是管太严导致保洁辞职,老板也不高兴。可是质量要求是固定的,出了任何问题、投诉,张庆枝都是责任人,没事就被叫。打扫标间和大床房,意味着保洁要铺一张床还是两张,分配不均也可能招人闲话。
现在,张庆枝母子每天的生活费不能超过50块,超支就感觉“犯了罪”。儿子每天给张庆枝发一个30块的红包,监督花了多少钱,还了多少钱,管账给了他一点安全感,觉得这生活还过得下去。儿子中午吃泡面,张庆枝偶尔给他买好一点的早餐,他说自己不爱吃,别再买了,其实是想省钱。相熟的邻居发朋友圈,说自己父亲去世了,张庆枝只好装作没看见,随个红包就是好几天的生活费。
她也羡慕领着退休金的同事,在上老年大学,到处旅游、当银发模特,但是“生活不允许那样过”,必须先得活着。她自我安慰说,还不够老呢,不能谈享受,能有份工作就是幸运,感恩老板的接纳。“光鲜的工作对很多35岁的人都可遇不可求,何况我这个奔6的人呢?”忙碌起来很多烦恼没空去想,这是工作带来的最大快乐。
最近疫情,客房经理的工作变成做一歇一了,张庆枝又忙着找工作。她想过送外卖,现学骑电动车终究不敢,怕自己出危险,儿子失去依靠。更不敢轻易把儿子推向社会,不然可能会彻底失去他,带来更大的痛苦。心理医生跟她说,要等一件足以使他兴奋起来的好事发生,在那之前,每一步都要扶着走稳了,一直拽着他。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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