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10多年，我和一个乌克兰男孩的忘年友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好几年前，因为一个热点新闻，我曾采访过苏国京，一位教彩票专业的大学老师，采访结束后，我们再无联系。前一段时间，俄乌冲突爆发后不久，他突然在微信上问我，是否还在三联上班，如果是的话，他有一个埋藏在内心很久的故事，想要讲出来。

故事的主要内容是苏国京和一个乌克兰小男孩跨越10多年的忘年友谊。这份友谊平淡朴素，但也奇异珍贵，它令人动容的地方可能还在于，这份友谊里包含了人与人之间最直觉的那种热情与善意。

以下是苏国京的讲述。

口述、供图｜苏国京

实习记者｜刘雨楼

编辑 | 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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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工作原因，我曾于上世纪90年代常驻于俄罗斯，期间也去了好多次基辅。我遇到过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是好还是坏，我不想评价，我只想讲讲那边百姓的故事，讲讲普通人的生活。

我最开始接触俄语是在上初中时，当时是1980年代，北京市的中学恢复招收俄语班。由于我父母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也是俄语，所以他们对俄语没有任何抵触。在和班主任沟通过后，我被分到了俄语班开始学习俄语。往后的中学六年中，我也一直在学俄语。

苏国京（摄于1993年）

考上大学之后，我去了上海，学的专业是工业外贸。学校专门给我们请了俄语老师，用俄语教授理工科知识。大学期间，我去了一家央企实习，碰巧赶上哈尔滨正在举办哈交会（哈尔滨国际经济贸易洽谈会）。哈交会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以前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贸易会，包括俄罗斯在内，东欧的所有外商以及中国本地的商户都会来参加，名气相当于现在的广交会。

哈交会开始后，我实习的单位也参加了，但单位里几个会俄语的员工正好都在国外，于是公司的部门处长就跟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帮忙接待东欧国家的客户。并且承诺，如果我在哈交会上的表现没有问题，之后就可以转成正式员工。当时我正在上海准备毕业答辩，向学校告知这个情况后，学校也认为机会难得，允许我推迟答辩时间。也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坐飞机，从上海飞到了哈尔滨。

中国驻乌克兰首任大使张震和时任乌克兰副总统在展会上

参加完哈交会后，我被公司正式录用了，次年，也就是1993年，就被派去基辅参加了另一个由中国贸促会（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举办的大型出口展会。我们一行人从中国出发，途径莫斯科，最后达到基辅。

在基辅的中国展览馆里，有电子、化工、机械、纺织等产品的展览，其中纺织和电子产品展览最受欢迎，我们负责的正是电子产品展。作为乌克兰独立后举办的最大规模展会，乌克兰当地政府非常重视这次展会，副总统和议长分别来参加了开幕式和展会活动。展览馆就设在居民区，除了政府官员和商户，也有很多居民来看展。

乌克兰曾经是苏联的重工业重地，当时还处在独立后的混乱时期，轻工业产品在那边相当于是奢侈品，纺织产品团队带来的衣服被子，甚至在展览结束之后直接就卖掉了。我们这个团队展出的是家用电器，老百姓们也喜欢，我记得当时最受关注的有彩电，游戏机，还有全波段的收音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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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当天有很多人来参观，其中一个老太太领着两个小男孩，应该是她的孙子，三人到处转。两个小孩后来被我们的电视吸引住了，就一直在我们这里看，之后还把爸妈也叫过来了。两个小孩中，大的看着也就五六岁，得知我会说俄语后，就一直问我各种关于展品的问题，我也觉得这个小孩挺好玩的，就跟他一起聊聊天啥的，知道了他叫丹尼尔，就住在附近。 

展会的前两天，丹尼尔和他的家人都来参观了。但第二天晚上快要闭馆时，他突然跑来问我，第二天几点到馆里。我说大概九点多钟，但实际上，第二天因为有个事情要处理，中午快12点时，我才到场馆。一到那里，我就看到丹尼尔站在门口，脸冻得通红，说在等我。我问，你怎么在这儿等我。他说，你说好了今天你会来啊。

我一想，我是说过，但没想到他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于是赶紧把他领了进去。当时，正好我们订的中国餐馆的盒饭送到了，一盒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我看丹尼尔没吃饭，就把我的那一份给他吃了，自己买了瓶牛奶喝。接下来几天，丹尼尔都会到场馆里来玩，期间他父母也来过。所以我走的时候，和他们留了联系方式，想着有机会再见面。

丹尼尔吃光了口述者午饭西红柿鸡蛋盒饭

第一次出国还是很新鲜的，也感受到了俄罗斯和乌克兰的不同。虽然两个国家都曾属于苏联，但明显能感觉到俄罗斯的气势更加饱满，除了路边宏伟的建筑，人们的穿着也更时尚，文化公园经常看到画家在作画。相比之下，乌克兰人穿得就朴素一些。但无论在俄罗斯还是在乌克兰，我和当地人的相处都很愉快，交流也没有遇到困难。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货币贬值，我记得我刚到基辅的时候，美元和当时乌克兰法定货币库邦的汇率是1比12万，等到我们走那天，已经跌到了1比20万了。所以当时大家一发工资，就赶快去换汇，换成美金。普通人家都是买米买面时，再拿出一两美元去换库邦，非常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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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参加完基辅的展览，1994年我就被派到俄罗斯常驻了，住在莫斯科旁边。在俄罗斯待了一两年后，因为签证问题，我又去了一趟乌克兰的基辅。去之前，我给丹尼尔打了一个电话，很想再见见他们。他们接到电话后也非常高兴，跟我沟通了酒店和行程信息。

出发前，我给他们一家带了几件礼物，有随身听、收音机、游戏机等等，都是中国产的。到了基辅后，我在酒店住下大约一个小时，丹尼尔就被他爸爸送过来了。时隔两年，丹尼尔已经上小学了。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他不太主动说话，但也不怯场。

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我俩，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记得，丹尼尔跟我说他数学学得很好，在学校里过得很开心。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他格外害羞，说有，还说那个女孩长得很可爱。晚上，我留丹尼尔在酒店餐厅里吃了晚饭，印象中有乌克兰式的沙拉、牛肉饼、烤鸡之类的。晚饭后，丹尼尔的爸爸来到酒店把他接回了家，并邀请我第二天去他们家里做客。

第二天大概11点钟，我去了丹尼尔家，了解到他家一共五口人，除了爸爸妈妈，丹尼尔和弟弟，奶奶也和他们住在一起。爸爸是当地电视机厂的一名管理人员，妈妈的工作很普通，奶奶则已经退休，在家里操持家务。

口述者和丹尼尔在展位

丹尼尔家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有很多木质摆件。我这次做客时的午饭是奶奶做的，除了肉类食品，还有自家种的各种蔬菜水果，现烤面包，自制果酱，可以说把最好的食物都准备上了，非常隆重。那顿中午饭我们一直吃到下午三点，之后丹尼尔一家又带我去市区的景点逛了逛，我记得去了基辅最著名的安德烈斜街。

第三天我就回到俄罗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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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俄罗斯的政治经济环境巨变，我在1997年的时候结束了常驻，回到了中国。回国后，我再也没有和丹尼尔一家联系过。直到2006年，我和几个朋友又准备去东欧玩一趟。走之前我又想起丹尼尔一家，就想提前给他们打了个电话，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结果打过去才发现，我手里的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了。我去乌克兰电信的网站上查询后，才知道5位数的电话号码在乌克兰已经停用了。根据当地电信客服的指示，我在原号码前面加了几位数，居然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孩，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俄语了，一开始没解释清楚，男孩直接就挂了。

成年后的丹尼尔

我又打了一遍，说我找丹尼尔，结果对方说丹尼尔不在家，他是丹尼尔的弟弟。我接着说，那你爸爸在家吗。男孩先沉默了一阵，接下来说了一句，爸爸已经去世了。我非常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好说，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找丹尼尔。一个小时后，我和丹尼尔联系上了，并告诉了他我会去乌克兰的事情。

这一次我是和朋友一起带着妻子去乌克兰的，到酒店的第二天上午9点多，丹尼尔就出现在了酒店楼下。我仔细一看，好家伙，当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现在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比我还高，得有一米九几了，只有五官上还能看出点当年那个小孩的影子。

我们见面后，丹尼尔几乎每天都会陪着我逛景点，也给我说了很多这几年发生的变化。我才得知，丹尼尔的爸爸和奶奶已经去世了，他自己已经大学毕业，弟弟还在上学，一家三口人只能靠他爸爸去世前的退休金和妈妈的工资生活。

圣索菲亚大教堂

长大后的丹尼尔特别懂事，比如我们去一个景点，只要是需要门票的，他跟我讲明游览路线后，就在另一个出口等我们出来，一定不进去。我几次劝他一起去，他总是说不行，因为不想让我花钱买票，还说里面的东西自己都见过了。

这个细节让我觉得，乌克兰青年人的素质真不错，性格也很单纯。丹尼尔在大学学的是管理专业，交流中，我能感觉到，他对西欧很有兴趣，他有很多朋友都愿意往波兰跑，可能是那边挣得多一点。丹尼尔对车也很感兴趣，会问我现在中国都跑的什么车之类的。

在市区逛了几天之后，丹尼尔又邀请我们到他家乡下的房子里去做客，他家在城里的公寓外，还有一座乡下的院子。这次是他妈妈做菜，给我们准备了自家酿的葡萄酒。我们也事先去超市买了肉和其他材料，在院子里烧烤，那个院子挺大，大概有1000多平米，种了不少果树。

和丹尼尔一家的烧烤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儿。他妈妈情绪非常激动，跟我们说起，丹尼尔父亲的电视机厂后来倒闭了，家里直接断了收入来源，后来爸爸和奶奶相继去世后，这几年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我也喝了不少酒，本来忘得差不多的俄语，在那天居然全都回忆了起来，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特别流利。

后来，丹尼尔的妈妈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丹尼尔这么喜欢和我在一起。我说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妈妈跟我解释，其实是因为，丹尼尔觉得我和他爸爸长得特别像。我一开始还挺奇怪，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和一个乌克兰人长得像。后来他妈妈拿出了丹尼尔爸爸的画像，我和我朋友看了都觉得，还真是有点像。

丹尼尔的母亲

那天结束后我们都特别感动，第二天早上又在房子里吃了点面包和沙拉，就回到城里了。那次回国后，我没再和丹尼尔一家联系过，但一直很惦记他们，所以我特别想找人讲讲这件事。它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主张或价值观，而是一段埋藏于心间的很难忘很特别的记忆，让我看到了大时代大背景下普通人的人生和生活，还有善意。

 排版：盐巴/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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