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很「羞耻」，但她不能忍

“高铁上要不要卖卫生巾？”这件小事在网上激起争论的前不久，福建宁德一所中专的高一班主任老师靖雯在班里问学生：是否有人正处于生理期？

当时正值军训，她想提醒女孩们准备好必需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是个保育专业班，52名学生全都是女孩，但即便如此，面对靖雯的提问，也没有一人敢大方举手，十五六岁的女孩们面面相觑，你不言我不语。

后来在本班的第一堂性教育课上，靖雯发现，虽然女孩们都已经十五六岁，但大多对月经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是一段需要用卫生巾的时期”，对于生理用品，几乎全班女孩也只知道卫生巾这一种，甚至只知道同一种牌子。

“月经羞耻”，似乎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存在于现实生活和网络世界中。靖雯注意到，平时在班里，即便全是女同学，大家也不会光明正大地拿着卫生巾走出教室去洗手间。当然，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从她们班到层卫生间需要经过三个理科班，全是男孩。

靖雯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也有男孩子喜欢用女生的生理期开玩笑，在彼此的懵懂和未知下，“卫生巾”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当时“高铁售卖卫生巾”事件引起争论的时候，医学话题科普博主“六层楼”就收到有人发来的私信询问：“你不是做科普的吗？能不能讲讲到底为什么女性憋不住月经？为什么不能到站再买（卫生巾）？”六层楼哭笑不得，他没想到2022年还需要讨论高铁能否售卖卫生巾的问题，更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发自内心地好奇，为何女性的月经不能“忍一忍”。

而诸如此类的常识性误解，在生活中和网络上其实无处不在。

广东一所中学的初一老师蔡敏首次产生上性教育课的想法，源于一次在走廊上从几个孩子口中听到了“性骚扰”这样的词汇。同时，她还在展览区看到高年级学生做的“防性侵”相关手抄报，蔡敏意识到，孩子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

孩子们的知识和认知来源于哪里？蔡敏想，在目前的情况下，基本都是来源于网络，但那些充斥着各种未经筛选的、以成人世界为中心的信息庞杂而未经审核，如六层楼所说，“这些散装信息既经不起追问，也经不起考究，更无法帮助他们保护自己。”

“性教育”课的存在显得更有探讨价值——它不仅仅是关于认识身体与性别观念的问题，更是对如何看待自己与他人的生命、尊严与情感的引导。

对于性与生理知识，大多数青春期孩子的第一态度都是回避。第一次在班里上性教育课的时候，中途走进来两个学生会的学生，当时，靖雯正在放映《月经羞耻》视频片段，学生会的男生站在门口看见视频画面，忽然变得尴尬羞惭，不知该进还是退。

一瞬间，全班朝他哄堂大笑，另一个学生会的女生也在门口笑他：你还不快走！

靖雯喝止她的学生：“有什么问题？男生也应该要学这些知识的。”自从这堂课开始，课堂上就总是流出窃笑和起哄，尤其是在面对人体身体结构图片时，这让靖雯感到火大，对着女孩们训了一顿。

“这里是县城，又是中专，学生们可能不太听话，比较皮，爱捣乱”。刚来到这所职高的时候，校领导这样给靖雯打预防针，靖雯也私下观察到，不少学生都在做着学校禁止的事情，比如谈恋爱、抽烟。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们，就像森林里野蛮生长的植物，散发着潮湿、蓬勃的生机，但生长之处往往幽闭隐秘。

在带保育班之前，靖雯在另一个理科班教书。与保育班恰好相反，理科班里全是男孩，一些男同学喜欢在女生班门口探头，瞅瞅这个瞟瞟那个，偶尔也有男孩女孩在走廊里互动，气氛暧昧。而私底下，却有女孩悄悄来找靖雯诉苦，称她不愿意这样被男孩盯着看。

但与此同时，她们也会对男孩子产生好奇。囿于一种从小被培养的羞耻心，这个年龄的学生相互之间都不知道如何与异性相处。“这正是一个对性别、对生理产生好奇的年龄”，靖雯最初产生开设性教育课的念头，由此产生。

第一次上班会课时，学生正在参加军训。靖雯公开询问有谁来了例假，想提醒她们准备好卫生巾等用品，如果没有，她也可以帮得上忙。然而，即便全班都是女孩子，也没有一个人敢举手。快结束的时候，才稀稀落落有几个女生小心翼翼地告诉靖雯自己正处生理期。

后来在课堂上提到月经和生理用品的选择时，女孩们也几乎都只知道卫生巾这一种用品，并对“卫生棉条”这种东西感到陌生甚至是恐慌，因为“这东西是要塞进去的”。

对于自己身体的不了解，让女孩们面对很多本该是常识的事物感到手足无措。从第二次班会课开始，靖雯就决定利用每周这45分钟时间，给本班同学开设性教育课。课件都是她自己准备的，内容包含了从人体基础构造，到生理卫生、疾病等相关概念。

令靖雯惊讶的是，一个礼拜前，学校安排了所有学生体检，而她的班里竟然有差不多十个女生都有妇科方面的疾病。因为相关知识的匮乏，学生们也可能会忽视生活中一些本该注意的必要卫生习惯，从而得病。

孩子们虽然表面懵懂，但对于“妇科病”三个字，她们也会恐慌、害怕。“她们大多与家长一起住，家里可能还不止一个孩子，一些不太卫生的生活习惯都可能造成感染。”

靖雯认为，在班会课上普及这些生理知识，比讲纪律这些鸡毛蒜皮的班级小事更有意义。毕竟现在不同于以前，有了微信群，很多细枝末节都可以直接在群里通知。

初次产生开展性教育课的念头后，身为政治课老师的蔡敏跑去找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当时，一名学生家长恰好给班主任打来电话，自称发现孩子在家中卫生间有自慰行为，“家长们可能或多或少都发现了这个年龄孩子们身上的变化，但他们不知道去怎么引导。”

第一堂课上，蔡敏发现，大部分孩子对于“性”和“性别”的认知，都建立在羞耻、负面、见不得光之上，“他们很多都会直接把‘性教育’和‘性行为’联系起来，会带有色眼镜去看待，觉得它是很恶心的、羞耻的。”

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们又会不自主地从网络、影视作品等媒介里摄取信息，当然，它们极容易带来各种各样的风险、负面影响和错误引导。

“我们要做的是把他们这些负面的意识引导到自我保护、自我照顾和尊重他人等方面来。”蔡敏认为。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房思琪的妈妈说了一句非常典型的中国式家长言论：“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的，我们家不需要。”

家长的讳而不言，可能会让孩子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身体上出现的两性特征感到困惑，并且会一直困惑、羞耻下去。

在村小教书的谭俪，每年都要给六年级唯一的一个班学生上性教育课。班里90%都是留守儿童，很少接受家长或老师系统性的生理卫生知识教育。

不过，在谭俪的观察里，他们对性知识并非一无所知，整体来看，“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一点，但男孩比女孩接触的性知识会多一点。”只不过，男孩们似乎更容易将“性知识”与“性行为”联系起来，而女孩们大都愿意去学习如何“自我保护”。

谭俪此前在五年级班上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时，几个学生一直在挤眉弄眼地笑，“对于男人和女人，他们是有意识的，只是没人引导，不知道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怎样。”因此，在六年级班上第一节课时，谭俪首先给学生们立下规矩：不能挤眉弄眼，不能吵闹、起哄。

课件里第一部分的知识重点是“认识我的身体”，视频里出现卡通裸体，谭俪在讲解身体的同时提醒孩子们：“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不管对方是你的好朋友、长辈，只要TA的行为让你不舒服，一定要拒绝对方对自己身体的触碰。”

谭俪向学生们提了两个问题：1. 青春期我的身体变化有哪些？2. 对青春期我有什么困惑和期待？匿名交上来的问题包括“我长胡子了”“声音变化了”“心情很烦躁”等等，出现得最多的困惑，是想知道自己能长多高。

蔡敏同样让学生们在课堂上用匿名纸条的方式写下了自己对于“性”的好奇，并收到不少颇具哲学思考意义的问题，比如“性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还有成年人世界甚至也常被忽视的问题，比如“男孩子会被性侵吗？”

第一堂课打开了学生们直面生理发育的勇气。课后，有学生私下找到蔡敏，或者给她匿名写信，倾诉自己对“青春期”的困惑，比如“为什么女生先发育？”“为什么我会对女孩子心动？”“男生会不会有‘大姨夫’？”“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很脏？”……

蔡敏自己念初中时，也有老师专门上了一节性教育课，但那个时候，是把男生和女生分开讲课，互相对彼此的生理知识不予了解，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接触过的性教育课，已经可以做到让男女学生同堂，这至少算得上进步。

一次，蔡敏在课上讨论西安地铁上女子被偷拍的新闻，班里有一个男学生直白地发言称，他认为女生在公共场所就是不应该穿得“暴露”，甚至认为“穿这么少不就是让人拍的”。

但蔡敏没有纠正他，她认为，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立的判断能力，并且，班里其他不少学生都对那个男孩进行了反驳和讨论，蔡敏只希望这堂课能达到一个目的：“性、性骚扰这样的问题，是可以公开讨论的。”

有五年临床工作经验的科普博主“六层楼”收到过层出不穷、各式各样的求助咨询，其中不少都是由于知识体系不完善而产生的焦虑。最常见的就是对于月经的焦虑，在六层楼看来，大部分女孩对于月经的焦虑，从深层次上看源自对于“衰老、生育、以及生存”的焦虑，会因为一点点自认为的异常就焦虑是否患有疾病，“她们大多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也没有系统学习过知识。”即便在今天，一些00后甚至10后的女孩，仍然认为来月经是“排毒”。

还有一些明显受到影视文学作品影响的偏见。比如，六层楼曾在临床上遇到一个来急诊的年轻女孩，“大出血到快休克了”。原来，她在第一次性生活期间感到疼痛，但因为潜意识里觉得那是正常的，甚至是应该的，便没有太过在意，但事实上，她已经遭遇了严重的撕裂。

生理常识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伦理、道德等观念紧紧挂钩的。说起来最让人痛心的就是做流产的年轻女性。“一问避孕措施，大多数人其实全都知道，但有的要么是想讨男友欢心，有的被哄骗，有的甚至是出于对爱情的考验，最后受伤害的都是自己。”

还有的女孩被“宫颈糜烂”四个字吓到，跑去小诊所治疗，“好几万生活费花掉了，人也被骗了”，但六层楼强调，严格来说，所谓“宫颈糜烂”并不是一种临床疾病，而仅仅是一种生理变化。

还有一次，六层楼收到一位14岁男生的求助，后者自称，进入青春期之后“欲望很强烈，很担心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这样的询问让六层楼哽了很久，一个青春期孩子，产生令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他是否在生活中找不到其他人求助？他的父母是如何教育他的？“性教育不仅关于生理，更关于心理，不伤害他人、不让他人伤害自己、不伤害自己，是最基础的根本原则。”

家庭教育对培养正确的性常识是不可或缺的。而即便在如今社会，“谈性色变”仍然是大多数家庭的共识，就如李银河教授曾指出的，“基本囿于私人卧室之中”。

六层楼以HPV疫苗举例，事实上，根据世卫组织（WHO）的建议，9-14岁女孩是HPV疫苗接种的首要适龄人群，但不少家长“一听到这是与性相关的，马上就抱着他们的孩子躲得远远的”。

六层楼认为，一些妇科知识虽然是关于妇女自身的，但男女老少都可以学习，“受众越广泛，知识的整体价值越大。如果以后的高中生，无论男女都知道接种疫苗的必要性，都知道‘宫颈糜烂’不是病，都知道不避孕就是备孕……这将会间接保护到更多人。”

当然，这需要整个社会的合力。需要“严明的、科学的、反复经过论证的教育方法”，具体操作起来，“它到底应该嵌入到日常教育里，还是应该专门开一门学科？哪些知识具体应该放在哪个年龄、年级？这些都是任重而道远的问题。”

好的趋势是，近两年，我国在青少年性教育方面的重视程度有所提升。

2021年3月，全国政协委员马秀珍撰写了一份《关于加强我国中学生群体性健康教育》提案，指出我国是世界上青少年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并且女孩青春期发育年龄平均为9.2岁，比30年前提前了3.3岁，这意味着孩子们得更早地面对青春期和情感问题，马秀珍提议将性健康教育纳入中学生教育课程体系，从而提高青少年性健康水平，“与其遮遮掩掩，等问题出现之后才急急忙忙采取措施补救，倒不如采取主动。”

同年6月1日，儿童节当天，新《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实施，其中一条就是要求学校开展未成年人性教育，帮助孩子们了解生理健康知识。

“越是在小地方，性教育课或许越是必要”，靖雯对性教育课的期待更显得稍微“理想化”，她所在的县城比较传统，如果一个女孩没有继续读书了，大概率会很早就被嫁出去，生孩子的时候甚至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靖雯不知道班里这些女孩在读完三年中专之后会去往何方，但她希望，“不管女孩们走出学校后要面临怎样的人生，她们都应该尽早知道，女性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女性不是只能有一种活法、走一条唯一的路。”

    编辑 | 莫奈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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