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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与女友看画展,却目睹了一起诡异命案……

刑警与女友看画展,却目睹了一起诡异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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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Wapi。


《致命重力》获得作者授权,在“火山灰下”独家连载。故事讲述了一桩发生在艺术圈离奇的、寓意重重的谋杀案,小说中当代艺术知识与案情水乳交融,既有设计精巧的诡计,又有对社会问题与人性的关怀。十分精彩,不要错过。


欢迎阅读~(本文:19412字)



楔子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吹乱了头发,发梢遮住了眼睛,眼皮底下蝼蚁般的行人、玩具般的车辆顿时模糊了。


她站在天台的护栏边缘,脚步向前挪动了半步,半只脚已经悬空了,身子在风中微微晃着,此时只要背后吹来一股强风,或者,她再往前挪动半步……明天校园里就会多几句漫不经心的闲谈,以及,本市都市报社会新闻版会多一篇豆腐块小消息(更大可能是因缺乏关注度见不了报)。
最多两三天,世界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运转。
死亡是一种正常。甚至非正常死亡也是这个世界的正常。死亡在她的世界中就更属正常,——准确地说是死亡的念头,从小就伴随着她。如果说童年时那个念头还很模糊的话,从青春期开始,它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长久以来,她的世界是灰色的,活着是一种负累。
半年前开始的大学生活,让她的抑郁缓解了一点。但是,刚刚过去的寒假,又让她的病情加重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永远不回那个家。

她的脚尖向前挪动了一厘米,又缩回了一厘米。地心引力与内心的求生欲在纠缠、在搏斗、在争取她。即便对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而言,自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尝试过多次,最终都放弃了。
但这次,一切似乎已无可逆转。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个世界,还有九天,就要过二十岁生日了,但她的生命将定格在十九岁,定格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虽然声音极微弱。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起初她以为是幻听——她的耳边只有风声,应该听不到其他声音。
夜幕已降临,不会有人在这栋高楼下的广场看见她,更不会有人对她呼喊施救。
但她确实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就在她身后,从通向天台的楼道传来。

第一章

一位短发、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生从内间走了出来,吸引了地下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连衣裙下摆很长,在她高挑个子的支撑下,就像一块行走的瀑布。她坐到教室中央的凳子上,在她身旁的另一张凳子上,搁着一把剪刀。
她将四肢舒展开,然后邀请前排的一位男生剪她的衣服,这位男生却显得不好意思,没有起身。
“有其他同学上来吗?”女生问道。
坐在前排的许飞回头望了望,显得饶有兴趣。教室里三十多名同学,有的小声言论,有的神情犹豫,但无人响应。
“大家别这么虚伪好不好,刚才匿名投票不是百分之六十的人都赞成吗?”女生说。
后排的一名男生终于行动了。他走上前,拿起剪刀,蹲下身子剪掉了一小片裙摆。紧接着,第二位男生也上来了,他剪掉了腰间的一小片。然后一位女生上来剪掉了后背的一大块……
许飞瞄了一眼身边的梅岚,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侧了侧身,掩饰心中的尴尬。
上前拿起剪刀的同学络绎不绝,而且越来越大胆粗暴,从小片小片到大片大片,地上的碎片越来越多,小腿,大腿,腹部,背部……女生雪白的肌肤逐渐裸露出来,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过,女生的神情却起了变化,从开始的面无表情到后来的羞辱、愤怒,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许飞蹙了蹙眉,仿佛目睹了一起暴力犯罪,他的警察本能爆发了,几度欲冲上去制止,但梅岚暗暗向他做了个手掌下压的手势,提醒他这只是一次行为艺术。
到表演结束时,女生已经衣不蔽体,原来严实的连衣裙此时只剩下几片巴掌大的布料搭在身上,胸罩内裤都露了出来。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教室里一阵尴尬的沉默。女生起身离开,去内间更衣。
“好了,表演结束。”旷达说,这位社长留着胡子长发,显得老练。“下面,请梅岚老师点评一下这件作品。”
“我想先请同学们发表一下看法。”梅岚起身说道。
“感觉像一次集体的犯罪行为,带有性侵犯的感觉。”一名女生说。
“嗯,这是作品给人的直观印象……上台动了剪刀的同学也说说。”
一名男生站了起来。“我是倒数第二个上去的,最开始的同学比较谨慎,后来的同学就越来越大胆,所以到我这儿,直接把女生胸前的一大块布撕掉了。”
“你犹豫过吗?”
“有那么一小会儿,但心想这是只一次行为艺术,再说前边的同学已经把衣服剪烂了……”
“你当时注意到了雷婷同学的表情了吗?”
“……但是是她自己邀请我们的啊——”
“老师,其实我在想,”一位女生打断道,“如果这场表演事先约定观众可以对女生做任何事情,会不会有人拿剪刀杀了她……”
“怎么会?”男生说。
“怎么不会?因为这是规则允许的啊!”
“我想任何人都会明白剪衣服与杀人之间的区别。”
“你不要低估了人性的恶!剪衣服与杀人之间并没有绝然的界限!”
……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教室内闹哄哄的。
“好了,同学们,我来总结一下,”梅岚说,教室里安静下来,“从大家的热烈讨论可以看出,这是一件有力的行为艺术作品,引人思考。这件作品的最大特点,是观众参与,没有预先构想的结局,最终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危险后果。它是由艺术家面对无法预期的观众所激起一场对话。
“拿雷婷同学的这件作品来说,它揭露的人性和人际关系——包括攻击者和受害者、施虐狂和受虐狂的真相,其成果是绘画和雕像等传统艺术难以达成的。这也正是当代艺术最重要的特点——强调观念的表达——即所谓观念艺术,其任务并不是追求‘美’,而是对人类处境、社会现实以及日常生活的思考与反省。”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许飞悄悄对女友竖了一个大拇指。
“请大家记住索尔·勒维特的话,‘只有当观念出色,观念艺术才会出色。’”
接下来又有两名同学展示了作品。这是许飞第一次看行为艺术现场,同学们热烈的讨论,梅岚精当的点评,让他觉得对这门艺术似乎开了窍。
最后表演的是一位男生,当他裸体从内间走出来时,教室里有了小声议论。梅岚不禁皱了皱眉头,裸体表演在行为艺术中虽然常见,但这是在校园里,她不想引来麻烦,再说现场有一半的同学是女生——不过她还是忍住没吭声。
只见这位光头瘦高个男生走到一张长条桌前,又躺了上去。跟着另一位微胖的络腮胡男生走上前,手里拿着一块锋利的刀片。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同学们向梅岚投去担忧的目光。梅岚依旧不动声色,但许飞听到她的鼻息加重了。
许飞又一次本能地想上前制止,但又怕别人说自己不懂艺术。
络腮胡男生弯下腰,拿着刀片伸向裸体光头男生的头顶。
“你要干什么?!”梅岚突然起身喝道,“结束!”
络腮胡男生垂下拿刀片的手,抬起头一头雾水。教室里所有观众都松了一口气。
“裸体的同学,起来,穿上衣服。”
裸体男生起身,有点不服气,坐在桌上发怔。台下一名男生忽然拿着一张旧报纸,上台遮住了裸体男的隐私部位。教室里一阵大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一滴血从裸体男生的脑门流过脸颊,大家这才注意到,刀片已经划破了皮肤。
“表演结束,你就口头说说表演过程吧。”梅岚语气里带着愠怒。
“如果您不叫停的话,他会用刀片从我的右侧脑门开始,划过头部、脖子、肩膀、右腋下、右上身、髋部、腿部一直到脚踝,留下一条浅伤口。”
“你想表达什么?”
“作品题目是《沟通:我身上最长的河流》,我把这件作品不仅理解为行为艺术,也理解为一项人体的环境艺术。”
“你想在身上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吗?”
“这是艺术,也是我思想的印记。”
“……必须承认,这件作品是有想法的,我欣赏你身上的不甘平庸、义无反顾,”梅岚顿了顿,目光投向台下观众,“我也能理解行为艺术与身体透支、甚至是自虐之间的微妙关系,但是,表达主题不一定非要以伤害身体为代价,相反,我希望大家尽量避免对身体造成伤害,特别是永久的伤害,更何况大家现在还处在学生阶段,要对你们的未来、对你们的家人负责。”
教室里一阵沉默。
“谢谢梅老师的提醒,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我们好好思考。”旷达说。
许飞环顾教室,将目光落到黑板上的一行粉笔美术字——“珠城美院后现代艺术社”。他隐约感到,这个学生社团找一间地下教室当活动室,是有原因的。

一小时后,两人来到海沙岛琴台音乐厅星巴客户外。
“行为艺术都这么出格吗?”许飞问。
“比这出格的多得是,警察同志,欢迎来到当代艺术世界。”梅岚说。
许飞望着她笑了笑。她头发后束,更加显露出精致立体的五官,一身休闲西装简洁利落。唯独那个扎着短马尾的红色发箍,给这身极简赋予了不经意的灵动。他很欣赏她中性的打扮——对一个绘画与艺术专业的女性,大可放心她的着装品位。
四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位美院艺术史老师,他就发誓要把她追到手。那是去年平安夜那天。晚上7点多,他在刑侦队值班,巡警引着一个气质不俗的女青年进了办公室。原来她在咖啡馆写作,中途上洗手间出来发现苹果笔记本不见了,钱财损失是小,她花了半年多心血快写完的论文、收集的资料全部在电脑里。说话间她急得都落泪了。
两天后,许飞将电脑交还给她,她当着众人亲了他一口。然后,他发动了攻势。两人关系在春节之后进展迅速。今天是她第一次带他进入她的熟人世界。对恋爱中的男女而言,这通常意味着感情的升级。
许飞按捺住心中得意,喝了一口咖啡。
“你说现代艺术中的印象派、抽象画什么的,我还能欣赏,后头的一些装置艺术、行为艺术我就有些懵了,比如一张女人的床,床单、枕头、衣物脏乱不堪,周围满是空酒瓶、烟头、避孕套、玩具熊……这是一件作品;一间空房子,只有灯不停地一黑一亮,这是一件作品;一个艺术家在笼子里生活一年,与外界彻底断开联系,这也是一件作品……”
“给你举一个更典型的例子吧——上世纪60年代,意大利艺术家曼佐尼的一件著名作品,他灌装、密封并展出了90罐罐头,知道罐头里装的什么吗?”
许飞摇摇头,端起杯子又啜了一口咖啡。
“他的大便——”
许飞噗地一口全吐了出来,虽然他歪头吐向脚下,还是有一些溅到了桌上。梅岚连忙拿纸巾擦拭桌子。
“我说你咋这么不淡定,我还没说完呢——”
“你也不先提示一下!”许飞呛着了,弯着腰剧烈咳嗽。
“这儿没法坐了,走吧。”
距离音乐会还有半小时,两人走上了玑江边的绿道。
“我就纳闷了——为什么他的大便装起来,就成了艺术史上的著名作品,我要这么干的话,可能会——”
“吃不了兜着走。”
许飞又一脸呆萌。
梅岚噗嗤一笑。“这其实是个好问题。——接着说,他不仅暗示每个罐头里都有他的大便,还以等同于当时黄金的价格,按重量为之标价。”
“好吧。”
“关键之处来了,为什么它是艺术品?因为这件作品讽刺了艺术市场病态的成功学和消费主义。曼佐尼表达了一个观点——任何一种物品只要标有艺术家的名字,都能变得价值不菲,哪怕它是真正的垃圾艺术品。”
许飞愣了愣。“你这么一说,好像这大便还不简单了。”
“嗯,这件作品不像它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无厘头,它蕴含着一个观念。”
“观念?”
“对。欣赏现当代艺术,一定要把握一点,观念比审美更重要。”
“观念比审美更重要?”
“对!这点非常重要。——我们可以粗略地给出结论,传统艺术——最典型的是绘画与雕塑——特别是19世纪中叶以前的绘画与雕塑,都以美的呈现为第一目标,并忠诚地模仿自然——通俗地说,就是画得美、画得‘像’,但照相机发明后,有些艺术家开始提出疑问,既然照相机可以毫不费力地达到精确记录的效果,那么艺术是否还有必要恪守精确描绘的准则呢?”梅岚说,“对一名现代艺术家来说,其工作不再是描绘美人美景、带来审美上的愉悦——设计师可以做这事,而是从尘世中撤出一步,通过展示观念,使世界、人性可以理喻或对之评论、批判,诱发受众思考,而这些观念除了它们本身以外,并无实际用途。”
“这就是所谓的观念艺术?”
“嗯,像装置艺术、环境艺术、行为艺术、新媒体艺术等等,与传统的绘画雕塑艺术品相比,它们大都不便于或不可能收藏,但它们会触发观众的情感与思考,作品中的实物并不重要,甚至,其实物是丑陋的,其行为是血腥暴力的,没有任何美感,但作品整体却会带给人思考和震撼。”
“实物并不重要……”许飞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对。比如‘艺术家的大便’——罐头盒里究竟有没有真的大便,至今是一个谜,里面很有可能是空的。”
“你不早说,害得我……”
梅岚咯咯地笑了起来,又叹了一口气,“唉,我怎么谈个恋爱还像上课一样呢?”
许飞笑了笑,牵住她的手。夕阳下的城市仿佛镀了一层金,江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你说咱俩算是一见钟情吗?”许飞说。
“切,你就意淫吧。”
“你看你当时都亲了我一口。”
“如果是一头驴给我找回电脑,我也会亲它一口。”
“好吧。”
“诶,说真的,你也真敢,当初也不问我有没有男友……”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单身。”
“噢?”
“首先,你报案那天是平安夜,整个下午到天黑你都一个人呆在咖啡馆写文章,这么重要的日子,情侣通常不会落单的。”
“有点道理。”
“其次,那天在队里,你打出好几个电话,也接了好几个电话,通话人有你的父母,有你的朋友,有你同事,唯独没有你男友——”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男友?”
“情侣间说话的语气是不一样的。”
梅岚愣了愣,“看来真不能跟刑警谈恋爱,没隐私。”
“你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什么?”
“你对我有花痴般的眼神。”
“去死。”梅岚说,“我这辈子真没想过跟一个警察……不知中了什么邪。”
许飞面露得意之色。男女之间,千难万难,都敌不过彼此“看对眼”。
两人说笑着,走到了G省美术馆门口,这里与琴台音乐厅只隔了一个小广场。
大门上方,一张巨幅海报遮盖了两层楼,上书“程派水墨 薪火相传:程君上程童父子联展”,背景图是父子两人的合照——程君上正襟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程童站立一旁,两人都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礼服,父严子恭的样子。
20174810点……”许飞盯着海报念道,又向梅岚说,“明天开幕式,我想来看看——这是我看得懂的艺术。”
“有艺术爱好就是好事,许警官。”
“说起来程君上还是我的老师呢。”
“噢?”
“初二那年暑假,程君上开国画培训班,我爸送我去学了一个月,这一晃都有二十多年了。”
“真没想到。”
“那时程君上已经小有名气了,我爸是中学美术老师,很喜欢他的画,所以送我去了,——我小时候国画还在市里得过奖呢。”
梅岚瞪大了眼,做了一个夸张的神情。
“对了,你知道程派国画有什么特点吗?”
“哟——,考我了,我还真不知道。”
“明天一起来,我现场解说。”
一种意外之喜涌上梅岚心头,她挽住了他的胳膊——发现一个警察男友懂点艺术(哪怕是传统艺术),就像发现一个体育生男友会写诗(哪怕诗不咋地)。

音乐会结束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点。洗过澡躺在床上,许飞回忆着分别时两人的吻,难以入眠。
手机震动起来,许飞一看,是蔡大忠来电。
“哥们,千万别告诉我又发现尸体了。”许飞说。
“嘿嘿老大,八成是周末要泡妞了。”
“废话少说。”
“不是命案。”
许飞长吁一口气,——发生命案是必须加班的,这个周末看来能保全尸了。
“香港警方通报,拍卖会上发现两幅宋代古画钤有‘珠城美术学院藏品’的印章,怀疑来路不正,知会我们调查。
“盗窃案?”
“嗯,可能性很大。一起干一票?”
“我说哥们,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就别找我了。”
“小偷小摸?那可是价值上千万的古画!”
许飞打了个哈欠,没作声。
“你小子,每次你的案子找我,我都屁颠屁颠的跟你跑,轮到我的案子,请你比请菩萨还难。”
“行吧,说说咋回事。”许飞坐直了,抓起床头柜上的半瓶啤酒喝了一口。
“初步了解,不排除美院美术馆里有内鬼,——不过,几名怀疑对象都没有实锤证据。”蔡大忠说,“诶,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清,要不明天咱喝个小酒聊聊?”
“明天不行,我有紧急任务,下周一上班再说吧。”说完许飞挂了电话。
如果换在二十出头的时候,他肯定会跟拍档聊个清清楚楚,甚至会在深夜碰头研究案情。如今他都工作十几年了,老油条一根,见多了各种离奇古怪的案子,现在只有命案才能激起他一点兴趣——还必须是有挑战性的命案。
还有,他年轻时因为拼死拼活办案,没时间陪女友,已经黄了好几个。眼下这个,他再不想重蹈覆辙,更何况又是他特别中意的。
许飞眼皮开始打架,他困了。就在半醒半寐之间,那个夏天的树荫、绿油油的芭蕉掩映的一间画室、墨汁与宣纸的气味、健力宝、女人人体摄影画册……一些杂乱而模糊的意象闯入了脑海。许飞又醒来,努力回忆了一下,是的,它们都来自14岁时学画的那个暑假,以及他跟程童结下的一段令人回味又戛然而止的友谊。
那个暑假,程童也参加了父亲的国画培训班,帮助父亲打点一些事务性工作。在几十名同学中,程童与年龄相仿的许飞特别投缘,课余两人一起看电影、游泳。程童还趁父亲不在时偷偷带许飞去家里,每次都打开冰箱给他一罐健力宝——那个时代最流行的饮料,然后爬上书柜最高层,取下父亲藏匿的一本女性人体摄影画册,两人一起贪婪地翻阅。

“……欢迎大家出席程君上程童父子联展开幕式……出席今天开幕式的嘉宾有全国美协主席……省文化厅厅长……下面,有请G省美术馆馆长傅丹青先生讲话。”
次日上午十点一刻左右,许飞与梅岚走进美术馆大厅,断续听到里面主持人的声音传出。大厅右侧通往各展厅的甬道上排满了花篮,墙上挂着程君上父子的简介、创作年表,以及全国美协副主席、省美协主席写的贺信。越往里走越拥挤,观众、记者、嘉宾、摄像机……终于来到甬道尽头的椭圆形小厅,开幕式发布台就伫立在小厅中央。
“……程君上先生是国家非物质类文化遗产、南派国画的重要分支程派水墨的嫡系传人,几十年来一直传承家学,大胆创新,墨耕不辍,在各级领导的关怀下,程派艺术老梅新放,生机不灭……”傅丹青面向台下的观众侃侃而谈,给人的印象更像一个老练的行政官员,而不是艺术家。
许飞拉着梅岚的手挤到了前排墙边。
“令人欣喜的是,程先生的儿子程童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成长为颇具实力的中青年画家,程派艺术薪火相传,后继有人……”
许飞将目光投向台上的父子俩。程君上穿着中式敞衫,梳着一个大背头——就是通常说的“伟人头”,灰白色的络腮胡长而浓密,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面色持重带着倨傲。虽然年过花甲,但身型壮实面色红润。三十多岁的程童恭谨地站在旁边,与父亲相比倒显得文弱。
距离那次国画培训班已有二十三年,程君上老了许多,但许飞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印象中他颇严厉,水平也高,常常寥寥数笔,人物山水形象便跃然纸上。
“……程君上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艺术大师,也是我的前同事和多年的朋友,值此先生从艺五十周年之际,G省美术馆举办此次程氏父子国画联展,这是我省乃至全国艺术界的一件大事,我预祝本次联展取得圆满成功!”
说完,傅丹青侧身与程君上握手,现场的掌声与闪光灯、快门声混成一片。
“下面,请程君上先生讲话。”女主持人说。她穿着一件轮廓锐利的深色西装,发型是零乱随意的波波风,瘦削的脸上有种知性与率性混搭的复杂感。显然,她不是那种花瓶式的女主持。许飞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程君上走到麦克风前,几句感谢性的场面话之后,又说:“程派水墨,先祖程轼于晚明开宗立派,墨脉不断,至今蔚为中国传统艺术一大瑰宝。程派水墨,既属于程氏家族,又属于中华民族,但程派艺术的传承,程氏后人当仁不让、责无旁贷!”
程君上声若洪钟,现场响起一阵掌声。许飞也鼓了掌,见到儿时的老师、父亲的偶像,心中感到亲切。
“对此大任,程某不敢稍忘,而对犬子程童,也严格要求,锄其幼时顽劣之性,令其矢志于程派国画艺术,迄今他为人为艺皆小有所成,作为父亲我颇感欣慰……”
“这个程君上,也是个狠角色,”梅岚对许飞耳语道,“在美院任教时,得罪过不少人。”
“哦?”
“我也是听人说的,他脾气暴躁霸道,不满意学生作品,直接撕碎了扔到脸上……”
“是吗?”许飞盯着程君上,“……可能牛叉的艺术家都有性格吧。”
“开幕式最后一项,请程童先生讲话。”女主持人说。
程童中等身材,穿着中山装礼服,身型瘦弱,有些谢顶。许飞盯着他,心中不免感叹岁月之无情。他似乎有一点当年的影子,但如果在大街上相遇,许飞绝对认不出他——那个暑假过后,两人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
“谢谢主办方,谢谢G省美术馆,我没有太多可讲的,刚才我父亲说了,程派水墨要发扬光大,程家子嗣当仁不让、责无旁贷,父亲从小是这么教育我的,也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
程童说话有气无力,发言完毕,现场掌声稀稀拉拉。到了媒体拍照环节,他搀扶着父亲的胳膊,台下的快门声顿时响起。不一会儿,程君上突然向台下招手,“小稚,你也上来。”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从前排走上发布台,站到程君上身边。
“这是我孙子程稚,他学习书画也有好几年了。”程君上摸着孙子的头,目光中充满慈爱。
“他也会学习程派水墨吗?”有记者问。
“责无旁贷!这是程门子子孙孙的使命!”
程稚面无表情,穿着儿童款的中山装,透露出一种大过年龄的成熟。
快门声再次响起。镜头下的祖孙三代容貌相似、服饰相似,透露出浓郁的传统中国气息,让人感觉厚重有余、活泼不足。
“好了,”女主持人又拿起话筒,“薪火相传——程派水墨父子联展开幕式到此结束,下面,请各位嘉宾、各位观众,以及媒体的朋友们与程君上、程童先生一道,移步3号厅,领略程派艺术的风采!”
话音未落,发布台右侧的3号展厅两扇大门徐徐打开。随之,对面的12号展厅门也打开了。父子联展占据了美术馆整整一层楼,算是高规格的画展了,许飞心想。
在嘉宾、记者和观众的簇拥下,程童一手搀扶着父亲,一手牵着儿子,走进3号厅大门。
3号厅是我们今天参观的第一站,”女主持人说,“也是本次父子联展的重中之重,汇聚了二人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
走到门口,凭着职业本能,许飞第一眼就注意到遍布天顶各处的十几台监控摄像头,当即判断厅内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地都毫无隐私可言。
3号厅大体上是一个正方形,六百多平米。观众从大门左侧的东墙开始,沿东南西北顺时针路线参观。不过刚进门,走在大门左侧的观众就仿佛进入了一个黑洞之内,伸手不见五指。许飞偶尔逛美术馆,知道左侧门后有几平米凹进的区域。厅内光线本来就不太明亮,此处更没有任何灯光照射,许飞与梅岚并肩而行,竟然看不见彼此的面目。
六、七步路之后,黑暗区结束于一个圆柱体,这里也是东墙的起点。圆柱体高三米多,需要两个成人才能环抱,给人感觉内部是中空的,表面由弧形塑料板拼接而成,分为黑白两部分,前面正对观众的白底部分也是天顶聚光灯照射的部分,上书“序言”二字,下面是程氏父子的艺术生平及程派艺术简介,以及本次联展的导览。
圆柱体后面的黑色一半,与大门后凹进的那块黑暗区融为一体,这种衬托让前面的白色一半更加亮眼。黑白交接处,并非截然的直线,而是模仿墨汁洇散于白纸的黑白交融感。单就这根序言圆柱体的设计来看,结合了艺术性与实用性,令人赏心悦目。
再次环视大厅,许飞明白了,这根圆柱体的意义不止于本身——它是一幅巨大国画的“天杆”!厅内的四面墙就是一幅巨型的国画长卷,一头一尾两个圆柱体,就是这幅长卷的“天杆”与“地杆”——即一幅国画两端的木轴。四面展墙上悬挂的近二十幅作品,就是长卷的内容。
国画展布置成国画长卷形态,可谓匠心独具,许飞不禁暗暗赞赏。
“天杆”之下,就是“宣纸”了——白色的木质展墙,展墙紧粘着圆柱体,就像一幅国画的宣纸与天杆无缝对接。
第一幅作品气势磅礴,有一人多高,三米多长,是一件着色大型山水画。
“我们看到的第一幅作品《岭南春早》,是程君上先生的代表作,”女主持人说,“曾在1986年全国美展中荣获一等奖。”
画面描绘的是八十年代初南国乡村的鸟瞰景象。朝阳霞光中,一块块波光粼粼的桑基鱼塘直铺天际。村落间,芭蕉、榕树等南方植物葳蕤茂盛。远处是一座建设中的城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是开阔大气,朝气蓬勃,传统的水墨技法则赋予了画面亲切与温馨。
“这幅画我很熟悉,”许飞说,“我爸当年买的画册上就有。”
梅岚正欲接话,只听主持人说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幅画与传统国画有些不同之处?”
“这幅画有油画的感觉。”许飞抢答。
“您很敏锐,”女主持人说,“这正是程派国画最显著的特征——在中国画的写意传统中加入了西方油画的写实技法——比如透视技巧和明暗对比。程家先祖曾在紫禁城里做过宫廷画家,学习了不少西方传教士带来的绘画技法。”
主持人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程君上父子,“从清朝嘉庆年间开始,随着东南沿海一代西方商团与殖民者的大量进入,中西文化碰撞交融更加密切,程派艺术先辈除了进一步借鉴西方绘画技法外,甚至连画作的装裱也部分舍弃了传统形式,而采用油画的实木画框,后人一直沿袭至今,大家可以看看这些画作……”
许飞环顾四周,果然,采用国画传统条幅形式与采用油画雕花木框装裱的,差不多各占一半。展厅中弥漫着一种中西合璧的混搭感。
“我补充一下,”程君上说道,“虽然程派水墨对西方绘画技法多有借鉴,但程派艺术中民族基因一直没有丢掉,我们画中国风景、画中国故事,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一句话,程派艺术永远有一颗中国魂!”
程君上中气十足,嗓子仿佛自带扩音器。话音未落,展厅中就响起一阵掌声。
突然间许飞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但又没明白缘自何处。定睛一看,明白了。原来是这幅画的悬挂方式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上框脱离墙面稍稍向外倾斜,而非紧贴着展墙,不免让人担心画作会不会倒下。他环视整个展厅,发现所有用木框装裱的作品都是稍稍倾斜的,可能这样更便于站在低处的观众欣赏吧,许飞心想安全肯定没问题,自己多虑了。
跟随程氏父子与女主持人、傅丹青的脚步,众人又缓缓前行。前五幅都程君上单独创作的,有山水画,有人物画,还有几幅创作于‘文革’时期反映政治运动、知青上山下乡的画,许飞只觉得亲切,应该是小时候在父亲买的画册上见过。
“诶,艺术博士,从专业的角度看,你觉得程君上画得如何?”
“他的技法功力没得说,很老辣,但从题材来说,感觉不够丰富,太宏大,政治性也太强。”梅岚说。
许飞点点头。第六幅画出现了——终于出现了程童的作品,画的是一个手握小提琴女生背影,她身穿淡紫色的连衣裙,站在窗边,白色的窗帘随风轻拂,给人静谧美好的感觉。画幅只有半人高,比之前的作品小多了。
“程童的技法没有他父亲老辣成熟,但画的内容我喜欢。”
两人站在画前看了好一会儿。

“这幅画,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程氏父子联袂创作的第一幅作品,名为《薪火相传》,这也正是本次联展的主题……”
女主持的声音传来,许飞这才发现,他俩已经脱离了大部队。十多米外的南墙下,黑压压的观众环绕在《薪火相传》前。这是展厅里最大的一幅画,比《岭南春早》还要大。占据了整面南墙的几乎一半。
许飞和梅岚走了过去,挤进前排,立即被画作的气势震住了。
“这幅画在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画创作中,是一件标志性的作品,在国内影响很大,请大家好好欣赏。”女主持继续说。
观众们仰视着这幅两米多高、八米多长的国画,画作内容是愚公移山。画作焦点处,愚公穿着开襟短衫,卷起裤腿,双手柱着一根锄头,他须发皆白,昂首挺胸望着远处的山峦。一个垂髫小儿站在愚公身边,满脸稚气——当是愚公的孙子,正使出吃奶的劲帮一个少年倾倒竹箕中的石头。远处,两个青壮年光着膀子,肩挑沉甸甸的石土,朝这边走来,看样子应该是愚公的儿子。
这幅画给人的感觉是气势磅礴,人物生动传神,元气淋漓。观众们望着画作,迅速安静下来。
“大家看这幅画,”傅丹青说,“画中山水偏向写意,深得中国传统水墨之精华,而人物则偏向写实,一改传统水墨中人物的文弱形象,呈现出一种力量之美,这正是西方古典绘画的审美与精神,颇有中西合璧之感。《薪火相传》可谓程派艺术的代表作。”
观众们不住地点头、议论、赞叹。程君上暗暗扫视众人,面有得意之色。
这幅国画同样采用了西方古典油画的实木画框。与现场其他画作比起来,其雕花边框无论宽度还是厚度都更胜一筹,这让整件作品看起来沉甸甸的。
“程先生,这幅画画的是愚公移山,为什么取名《薪火相传》呢?”一位女记者问。
“愚公移的是山,父辈挖不完的山,子辈孙辈继续挖,不达目标不罢休,这当然也是一种精神的传递。”程君上说,“这幅画是我与童童一起创作的,也寓意着程派艺术的薪火相传。”
傅丹青带头鼓掌,接着展厅里一片掌声。
站在一旁女主持正要说什么,却被一位男记者抢了白:“程先生,您跟程童在画前合一张影好吗?”
程君上点点头,随即张开五指耙了耙大背头。
“好的,请大家往后退到黄线外,把空间留给程氏父子和媒体的朋友。”女主持面露微笑,仿佛男记者说出了她的心声。“请程君上程童先生上前。”她指了指地上,正是画作中愚公位置的下方。
程童搀扶着父亲走到愚公前面,两人脚跟刚落定,闪光灯快门声就混成一片。
程君上忽然抬手示意停止,他环顾了一下周边,“小稚呢?”
“他闹肚子,上洗手间了。”程童说。
许飞在摄影记者后面,拿起手机也准备拍照,心想:背景画上画的是愚公祖孙三代,如果前面站的也是画家祖孙三代的话,照片会很出效果。
“要不两位老师先拍,等小稚回来咱们再补拍?”女主持人说。
话音未落,程童搀扶着父亲又立正了,顿时闪光灯快门声再次大作。
在二三十台专业相机与无数手机的轰炸下,大约三十秒钟后,程氏父子和背后的《薪火相传》完全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声光之中,摄影仪式达到最高潮。
记者们呼叫着“这边看看”“这边看看”,两人不时侧首,似乎很享受这个高光时刻。程君上平时倨傲严肃的面孔此时也露出了笑容。
这个场景肯定是媒体报道的首选影像,许飞心想。
“啊——”
一声女声尖叫突然从观众中传来,穿透了厅内的喧哗,凄厉而恐怖,即便在这间人头攒动的展厅里,也令人不寒而栗。
画作倒下了!全场爆发出一声惊叹。
“程老快跑!”“老程小心!”女主持人与傅丹青的叫喊几乎同时传出。
刹那间,许飞余光瞥到那幅巨大的画作向头顶砸来,来不及转身了!他本能地拽住梅岚胳膊后退了两步,突然间脚下一绊,两人摔倒在地,就像前排众多惊慌失措的观众一样。
几乎同时,一股气流迎面扑来,随之砰地一声闷响,巨大而沉重的画框砸在了地上,就像一面墙倒下。
画框的上边框先砸到地上,紧接着惨叫声响起,撕心裂肺,都是男人的声音。接着下边框又脱离墙面砸到地上。
观众们望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第二章

程氏父子与一个摄影记者倒在地上,他们被上边画框砸中了!

边上的摄影记者看起来伤势最轻,但也叫得最响,他的左脚脚踝被画框压住了,无法抽离。一台5D2相机掉在地上,摔断了镜头。

第二个“哇哇”哀号的是程童,上边框靠中间处压住了他的右腿膝盖,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又无法转身。

程童的膝盖旁,是父亲的脖子,这是现场最骇人的景象。不偏不倚,画框砸中了程君上的后脑与脖子。整个人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侧脸望着儿子受创的膝盖。他是三人中唯一没有叫喊的,连低微的呻吟都没有。面部因窒息而呈现出猪肝色,口吐白沫,更恐怖的是,头抽搐着,血从后脑流到了地上。

现场观众惊魂未定,特别是最前排的十多名记者,脸都吓白了。画框几乎贴着他们身子砸下。若不是主持人让他们退到黄线之外,出事的绝不止一人。

一百多号观众足足死寂了三秒钟。

“快救人!”女主持与许飞几乎同时喊道。

许飞率先从前排摔倒的人中爬起来。

“打120!”“先救人!”“安保部所有人员马上到3号厅!”展厅里顿时嘈杂起来。

“爸爸——”程童望着父亲的脸,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来几位男士!”许飞大声喊道。

八、九名青壮年男子从观众中走到前排。许飞指挥其中四人蹲下抓住两侧边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另五人抓住上边框。

闪光灯与快门声忽然又起——对一些记者来说,抢新闻比救人还重要。

“听我统一口令,避免二次伤害,”许飞说,“一,二,三,起!”

众人憋足了气,缓缓抬起画框。许飞额头青筋暴绽,这才意识到檀木画框之沉,跟健身举的40公斤杠铃差不多——这还是众人分担后的重量。抬起了画框,但也只能抬到膝部的高度。

程童与那名记者没太大问题,在救援者的帮助下,他们爬了出来。最难办的是程老爷子,他不省人事,而且整个身子都在画作之下。

其他救援者伏下身子,有的在外面,有的钻到画下。

“先护住程先生的脖子,保持相对固定!”女主持人喊道。

众人明白了,脖子这么脆弱的部位遭此重创,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五名志愿者和保安分工合作,有的拖住程君上头部与脖子,有的架住腋下往外拉,还有一名小个子钻进画作下将身子往外推,足有一分钟,才将程君上身子移出了画框。

一直咬着腮帮的抬着画框的几名壮汉,终于放下了重物,每个人都长吁一口气,甩着手腕。

程童躺在地上,一只手扶受伤的膝部,目光一刻没离开过父亲,嘴角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傅丹青俯下身子。“老程,听得到我说话吗?老程!”

“老程!”“程老!”“程老师!”……几位艺术家模样的嘉宾也纷纷上前。

程君上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回应。头部还在抽搐,嘴角流出带血的白沫,脖子处有大面积的青紫与渗血,四肢直挺挺的。

许飞感觉程君上凶多吉少,拍了拍梅岚肩膀,又不禁冷眼观察四周。黑压压的观众围了过来,目光由震惊逐渐转变为关切与悲伤,一些女士在抹眼泪。

女主持人抽泣起来。

这时程稚钻进了前排,眼前的景象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左手托抚着右前臂,目光充满着惊恐。

“小稚——”女主持冲到他身边,蹲下身抱住他,也挡住了他投向父亲与爷爷的视线。

“幸好他上洗手间了。”梅岚说。

一直未停止拍照的记者们,又将镜头聚焦到程稚身上——一次文化新闻报道已变为了突发事件报道。女主持紧紧抱住程稚,就像母亲在安抚受伤的孩子。

“请大家别拍了。”傅丹青说。几名保安见馆长发话,也纷纷附和。

许飞盯着地上的画框,又抬头望了望展墙,第一感是悬挂画作的螺丝等紧固件脱落。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蔡大忠打来的。

“哥们,周末又要泡汤了,美术馆出事了,一个画家——”

“我就在美术馆现场。”

“这么快?”

“我还是目击证人呢——别废话了,快带人来!”

许飞刚挂手机,就听门口有人喊道:“救护车来了!”

喊话者是一名身穿西装的40岁左右的健壮男子。他与几名保安正在阻止好奇观望的观众入内。

“樊部长,你过来一下。”傅丹青喊道。

西装男子走了过来,傅丹青贴耳向他交待了几句。他立即举起手中的小扩音器,向全场喊道:“医务人员马上进场,请记者、嘉宾与观众们马上撤离。”

“我有得忙了。”许飞对梅岚说,脸上挂满歉意,“你先回去吧。”

梅岚撇了撇嘴。“唉,谁让我爱上警察,约个会都要碰到命案。”

许飞心中一喜,这是她第一次承认“爱上”他,虽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场合不经意地说出。忽然间他发现她神色变得怔怔的。

“怎么了?”

“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刚才那一幕似曾相识。”

“哪一幕?”

“……唉,我一下子也没个头绪,一种直觉……”

许飞有点发懵。

梅岚道别离去,许飞目光回到躺在地上的程君上——他脑袋连抽搐都没有了。

“请让开通道!”四五名急救人员推着滑轮担架冲了进来,将程氏父子和那名记者抬上担架。

“小稚,这两天听阿姨的话,等爸爸回来!”程童在担架上说道。

程稚点了点头,悲伤无助地倚在女主持人怀中,看着程童离去。

望着这一幕,许飞忽然感到鼻头发酸。他无法将这一家人单纯视作一起突发事件中的受害者——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暑假他与程君上结下的师生之谊,与程童结下的友谊,哪怕两者都很短暂。他看了看表,201748113分,来美术馆还不到一小时。目光不禁再次在画框与展墙间逡巡,一个疑惑油然而生:画作倒下时间怎么这么巧?


十分钟后,3号厅里迅速空了,只剩下稀稀拉拉八九个人。

“这次意外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作为馆长我非常痛心,”傅丹青向最后两位记者解释,“我们马上会启动调查,会给公众一个交待,请大家先回去。”

傅丹青陪笑着,同时给了樊部长一个眼色。樊部长立即装作亲密地搭住男记者的肩膀,暗里却使劲将他往门口推,“诶,哥们,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记者还想提问,硬是被他半推半送出了门外。

他看到许飞还在厅内张望,嚷道:“闭馆了闭馆了,你怎么还不走?”

“我是警察。”

“警察?”樊部长一脸迷惑,转头回傅丹青,“馆长,您已经通知警方了?”

傅丹青摇摇头,打量许飞。

“而且,贵馆在我的辖区。”

“您来得这么快?”樊部长表情已经转换为谦恭,“我是美术馆安保部负责人樊长征,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许飞掏出警官证,“我正好是今天的观众。”

傅丹青迎上前来,一脸堆笑,“刚才救人的就是你,真没想到。”

“我的同事们已经在路上了,——你们怎么没第一时间报案?”

“你都看到了,这不都急着救人吗?”傅丹青说,“再说,媒体都现场直播了,还用得着我们报案?”

许飞又看了一眼在地上的画框,“……问题出在哪儿?”

傅丹青铁青着脸,朝站在墙角一直打着电话的女主持人喊道:“隽岭,先别打了,你解释一下,布展都交给了你们。”

女主持人挂了电话走了过来。“看样子,上边画框衔接展墙的紧固件脱落,造成画作倒塌。”

“这是明摆着的。”许飞说。

“说实话,我一直在纳闷,昨天晚上,我们最后一次检查验收,确认布展的安全没问题,特别是这幅作品,是所有画作中最重的,我们检查了多次。包括此前安装上墙时,我都是亲自监督的……”

“你负责布展?”许飞问。

“嗯,我叫石隽岭,是本次联展的策展人。”她说着咳嗽了两声。

近距离看时,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带着哀伤与疲惫,仍然惊魂未定,完全没了主持开幕式时的鲜活与锐气,也许是刚才的冲击太大。


画框倒下后背面朝天,许飞蹲下身,发现有一根小指粗的钢丝绳横贯画作背面,左右两端钉在左右两边框上部三分之一处。钢丝绳中间,套着一个J型钩,J型钩尾部弧度很大,接近于一个缺口的钢环。这个J型钩带有巴掌大的方形金属基座,一根拇指般粗、十厘米左右长的六角头螺栓,套在基座的孔中。

螺栓的螺柱部分已有些变形弯曲,螺纹上带着一些木屑。展墙上方有一个小黑洞,应该是螺栓旋进之处。看着这些,许飞已经对事故的直接原因明白了八九分。

他走到墙边,敲了三下,咚咚咚的闷响。

“展墙后面是空的?”

“是的,展墙没有紧贴着真墙,有一点距离。”

许飞环顾整个3号厅,木板展墙覆盖了四面真墙,犹如真墙的第二层皮肤。之前逛美术馆时,他瞄到过布展工人安装类似展墙。凭直觉他就明白了,安装展墙是布展施工的第一步。因为展品经常更换,不可能在混凝土抛光的真墙上打洞安装,否则搞过一两次展览后,墙面必定烂掉。

“你们是怎么把画框装上展墙的?”

石隽岭指了指钢丝绳上的J型钩,“先将J型钩装上展墙,再将画框背后的钢丝绳套进钩内就行了。”

J型钩是用这个螺栓钉上墙的?”

“对,螺栓穿过了整个木板展墙,在墙后用螺母锁住。”

“所以事故原因是——螺母脱离螺栓,然后挂住钢丝绳的J型钩脱离展墙,最后整个画框倒下?”

“只能是这样了。”石隽岭说。

许飞看了一眼展墙,心想拆开它肯定可以找到那个螺母。

“你们平时都是这样安装画作吗?”

“对于油画画框,这种安装方式常见。”

“之前出过问题没有?”

“从没有……”石隽岭说,“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幅画太重了,超出了我们的估计,也许,我们应该采取更稳妥的安装方式,比如,再多装两个承重的钩链。”

许飞盯着她,心想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的责任是逃不脱了。

石隽岭神色怔忡,若有所思。“还有一种可能,这些紧固件的质量不合格。”

“螺栓与螺母?”

“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正常这种规格的螺栓与螺母,可以承受几千公斤的拉力,几百公斤的画框绝对不在话下。”

“紧固件是谁采购的?”

“布展施工公司,老板是吴宏发。”

“马上叫吴宏发过来,还有施工的工人!”傅丹青说。

“刚才打了电话,都关机了。”

“别让他们跑了!这是重大生产责任事故!”傅丹青掏出一张纸巾擦额头的汗水。

石隽岭闭目抚了一下额头,脸色更加苍白了。

“可以拆开这面墙吗?看看后面情况。”许飞目光掠过石隽岭和傅丹青。

“要请施工队来拆,可能要到下午了。”石隽岭说。

这时傅丹青的手机响了。“梁市长好……”他的背瞬间弯了下去,“什么?!……”

一分钟后他挂了电话,面如土灰,“老程……没抢救过来。”

话音未落,石隽岭身子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一旁的樊部长赶紧搀住她的胳膊。

“唉,今天都他妈什么日子啊……”傅丹青苦着脸说,“你没事吧?”

石隽岭抚住额头,又站稳了。“没事,突然头晕。”

“那就好,下午市里来开会,你要参加。”傅丹青说。

正在这时,蔡大忠和穆雪晴进了3号厅,后面跟着一个抱着黄色警戒带的实习生。

“请大家出去,”许飞特意瞪了一眼樊部长,“现场要封锁了。”


下午两点半,十来个人来到3号厅。为首的副市长梁惠珍,四十出头,齐耳短发容貌端庄,但一看就不容易让人亲近,此时脸色更是雪上加霜。许飞与来自安监、质监、文化、消防等部门的联合调查组成员跟在后面,傅丹青与石隽岭耷拉着头拖在最后。

紧急成立的“美术馆4·8事件”联合调查组刚刚开了一个会,听完许飞与傅丹青、石隽岭的简要介绍之后,众人已明白事故的直接原因,决定先来看看现场。

偌大的《薪火相传》仍躺在原地。七八名拆卸工此刻站在周围,商议怎么搬走它。

“先别动。”许飞说。

见众人到来,工人们让出了位置。

质监局的小陈蹲下身瞅了瞅,指着J型钩基座上的螺栓说:“螺纹破坏了。”

“怎么造成的?”梁惠珍说。

“螺母与螺栓垂直方向强行脱落造成的,而不是正常的旋转脱落。”小陈说,“一定是螺栓与螺母的咬合力,不敌画框向下的重力。”

“梁市长,这是外部表现的直接原因,我们拆开展墙看看里边的情况?”许飞说。

“拆吧。”

工人们先将《薪火相传》抬离原地,画作正面又露了出来。许飞看到,程氏父子——两名作者的血,已从上边框处渗入画布。愚公脸上身上都沾了血,子孙们身上也沾了血。原本让人感觉蓬勃向上的画面突然间有了一种诡谲感。

众人走近展墙,许飞看到在原来画作下边框的位置,左右两侧分别装了两个L型的金属支撑。

“这个支撑是托住画框下边的?”许飞问石隽岭。

“嗯,就是分散画框重量,分担上面承重螺栓螺母的受到拉力,我们对所有的重量超过30公斤的画框都作了这样的处理。”

“布展方的工作还是细心的、有安全意识的,”傅丹青不失时机地插话,“唉,谁能想到出这样的事儿……”

工人们回来了,长络腮胡的工头对安监局的王处长说,“如果你们只打算看这幅画墙后面情况,我们打算用电锯锯开墙板。”

“我看可以。”王处长说。

“墙板是一块一块拼接上去的,用不着锯开,找到接口处使劲敲开即可。”石隽岭说。

王处长看了一眼石隽岭,“那就按你说的办。”

几名工人拿着铁锤,在墙板上东敲敲西敲敲,他们是调查组叫来的,一看就不是专业的布展工。在石隽岭的指点下,他们才找到几处接口,使劲锤击几下,木板松动、小豁口出现了。

不过,工人们抓住木板边缘往外拉时,却发现一两个人很难拉动。

“里面压着沙包。”石隽岭说,“得多几个人。”

工人们于是四人一组拉木板两边,终于将三块两米多长的展板拉了出来。3号厅的四面展墙打开了一个小缺口。

看到展板后面,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每块展板下面,各装着两个L型的落地铁架。L的一竖通过螺丝与板身相连,L的一横则贴地,三个沉沉的沙包,就压在这一横上。

“难怪这么重。”工头说。

“为什么要压这些沙包?”王处长问石隽岭。

“因为展板外侧挂着画,重心外移,可能导致画框和展板整体向外倒下,所以内侧要压重平衡。”

许飞点点头,心想安全措施确实不算敷衍。

随着展墙打开一个缺口,整个展厅展墙与真墙间的狭小暗廊也豁开了一个口子。

许飞向暗廊中探头寻找那个螺母,却没有看到。

“奇怪,那个螺母脱落后应该掉在了地上。”许飞说。

“应该弹进里边了。”石隽岭说。

傅丹青望了望暗廊,又望了望石隽岭,面露疑惑之色。

暗廊只有成人一头大小,许飞只能将脸贴住真墙向缺口一边张望。里面黑乎乎的。他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射,却没发现。再照向另一边时,他看到了那颗螺母。

他蹲下身子伸手往里够,却够不着。想挤进这个暗廊是不可能的,脑袋都可能被夹住。

“我看看能不能钻进去,小个子也有优势的。”质监局的小陈说。他长得精瘦,比许飞矮了一头。他走到跟前比划一下也放弃了,暗廊宽度只到他的脚长。

“我也没辙,竖着横着都不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或许可以钻进去——还必须得侧身。”小陈说,“诶,有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属卷尺,拉长到八、九十厘米伸进暗廊内,将那个六角型的螺母捞了出来。

接着他又量了量两墙间暗廊的宽度,“正好二十厘米。”

“小陈,螺栓与螺母,你们质监局检测一下,看看是否假冒伪劣产品。”梁惠珍说。

《薪火相传》后面的展墙缺口打开后,工人们以此为起点向两边拆卸,更多的展板拆开了,真墙一点点裸露出来,不过,无论是真墙上、暗廊中还是展墙背面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望着逐渐消失的暗廊,许飞若有所思,那个疑惑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浓厚了。


“《薪火相传》的悬挂方式,用于一幅较轻的画作也许没问题,但用于重量超过300公斤的《薪火相传》来说,显然是充满安全隐患的,因为其承重几乎集中在J型钩一个点上,也就是说,只要这个J型钩断掉,或者将其钉上展板的螺栓螺母出了问题,或者金属线绷断,任何一种状况出现,画作必然倒下。”安监局王处长说,“结果是螺栓螺母因不负画作重力而脱落……”

看完现场,联合调查组再次开会。在安监、质监部门发言后,轮到了公安局。

“我同意大家的初步判断,这是一起生产责任事故。”许飞说,“目前四名直接责任人——布展施工公司的老板吴宏发和三名布展工人失踪,应该是畏罪潜逃,警方已展开搜捕。”

“一定要全力缉拿!”梁副市长说。

许飞点点头,环顾会议桌,“……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为什么那幅画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在程氏父子拍照时就倒了?”

“可能是谋杀?众目睽睽之下?”王处长说。

“不能排除,要看有无新的证据出现。”

众人相视而笑,戏谑的空气游荡开来。

“如果是谋杀,那就是有人拧松了螺母,瞅准时机放倒了画作,他是怎么做到的?”文化局的刘科长说。

“展墙前面,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与摄像头监视;展墙后头的暗廊,连我这样一米五几的小个子都钻不进去,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与异常……”质监局小陈说。

“我业余写推理小说,还真想知道。”刘科长说。

“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王处长故意顿了顿,“罪犯有穿墙神功……”

“还得加上隐身术……”刘科长又说。

会议室内一阵哄笑。许飞对他们的神情很熟悉——又一个犯职业病、炫耀存在感的警察。他往往对加入联合调查组能躲就躲,但这次他躲不掉。

“大家高兴就好,我说的只是可能性,我当然希望这事没那么复杂。”

“好了,言归正传,”梁惠珍望向会议桌后排,“石隽岭,石总,你是策展人,听说布展公司是你联系的?”

“是我。”石隽岭说,她身边坐着傅丹青。二人都神情凝重。

“这家公司的资质你们审查过没有?”

“昨天晚上,我与程童先生、还有吴宏发与他的一个手下作了最后的检查验收,没发现任何问题,说实话,以往比这更重的画框,我们也用这种方式悬挂,都没出差错——”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梁惠珍打断道。

“……他们是正规公司,在艺术布展这一块很有经验,与我合作多年都没出问题。”

“这次偏偏就出事了,而且一出就是天大的事!”梁惠珍环视会议桌,“工商部门要查查这家公司的情况,质监部门也要检测他们布展物料的质量与真伪。”

除了许飞,调查组成员都记录着着领导指示,笔头划过纸张的声音都听得到。

“傅馆长,这次重大责任事故,你们的安保措施要负很大责任啊……”

“梁市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情非常沉痛。”傅丹青似乎对这一刻早有准备,“该我负的领导责任,我一定负。同时我也说明一下,美术馆安保部门,通常承担的是藏品展品的防盗以及观众观展秩序的维护等工作,至于布展本身的画作、雕塑或其他装置设备的悬挂安装的安全问题,按惯例策展公司与布展公司负主要责任,当然,我们无疑也要承担监督不力的责任……”

傅丹青侃侃而谈,貌似沉重的语调中,也将自身的责任最小化。许飞撇了撇嘴,果然是官场老手。

“大家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梁惠珍问。

众人摇头,事件的性质似乎很清晰了。

“我总结一下,本来,一死两伤的事故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梁惠珍说,“但程君上先生是全国知名画家、国家非物质类文化遗产的嫡系传人,更糟糕的是,事情就发生在一个媒体云集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不到半天,网上的报道和议论已经铺天盖地!这次4·8事件,无论涉及谁要一查到底,无论是刑事责任还是领导责任!还有腐败问题!”

全场的目光投向石隽岭与傅丹青,两人都垂下了头。

梁惠珍的手机在桌面震动起来,她看了看,脸色更沉了。“通报最新消息,程童右腿重创,膝部以下已截肢。”

石隽岭双手捂住脸,头埋得更深了。无疑,这又是沉重的一击。

“总算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个记者只是脚部软组织挫伤,问题不大。”梁惠珍扫视全场,“最后宣布两个事项,第一项,G省美术馆馆长傅丹青同志停职反省,第二项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许飞同志宣布。”

“珠城市绝色艺术策展公司CEO石隽岭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市公安局决定即刻起予以刑事拘留。”

所有目光都投向石隽岭。许飞走到她面前,递交文书让其签字,又取出一副手铐。石隽岭伸出双手,面无表情,像是万念俱灰。

(未完待续......)


目前已经推送大部分,三天后迎来大结局,欢迎关注火山灰下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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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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