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 帝国千年戒不掉的毒瘾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宦官政治:
帝国千年戒不掉的毒瘾
☄ 比肉体上的阉割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阉割。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阉宦如同毒药猛兽那样可怕,几千年来人尽皆知,但这些人明明知道,最终还是死在阉宦的问题上,这是为什么呢?”(奄宦之如毒药猛兽,数千年以来,人尽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
在中央帝国史的政治舞台上,长期盘踞着一个无论是身份还是历史影响都颇为特殊的势力,即宦官势力。对于“宦官”这个身份,历史上有许多不同的叫法,比方说太监、公公、内臣、内官、内侍、内竖、阉竖、阉宦、阉人、寺人、中官、中涓、涓人及中贵人等等。这些名目众多的称呼存在几个比较常见的共通之处:第一当然是“阉”,即这些人一般是主动阉割或者被阉割后服侍专制帝王的角色;第二则是“中”、“内”,强调的是这些人相对于“外臣”——也就是朝堂的大臣们而言,处于更加接近专制帝王的位置。
陪葬乾陵的张怀墓壁画中的唐代宦官形象
这两点是宦官在身份地位上的主要特点。但说到宦官,我们首先还是会想到他们在中央帝国历史上的破坏性作用。这是中国宦官集团最特殊的地方。在习惯于为位高权重者涂脂抹粉的古代正史中,帝国史官们以一种对他们来说非常罕见的诚实和犀利,记录和批判了宦官干政的众多罪恶。
《后汉书》评价汉末的宦官:“他们一举一动移山倒海,呼吸之间翻云覆雨。对他们的索求,想方设法满足的人,就能光耀三族;直言不隐、违背了他们心意的人,则远近亲族都要遭到夷灭。汉朝的朝纲法纪乱到了极点。……这些宦官同病相济,臭味相投,所以党羽的人数越来越多,败坏国家,祸害朝政的罪行,不可尽书。因而全国处处叹息怨恨,志士无处容身,寇盗巨贼乘机而起,扰乱了华夏。”《新唐书》称他们“小人之情,猥险无顾藉”,猥琐阴险,毫无顾忌,终致唐朝灭亡;《明史》认为,虽然明代宦官中也有几个贤能之人,但总体上还是“利一而害百”,划不来的。①
宦官依恃皇权,在民间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因此中国古代基层社会也很清楚宦官的邪恶,对他们印象极差。我们很容易列出一个古代历史故事中大宦官、坏太监的黑名单:从指鹿为马的赵高、引发汉末黄巾之乱的十常侍,再到三国的黄皓岑昏、唐代的高力士、北宋的童贯、明代的刘瑾和魏忠贤,直至清末太监总管李莲英。这些民间叙事在历史事实上有时是经不起检验的,但它们缺陷体现了宦官在民众心目中的负面形象。比方说,三国历史上的东吴岑昏是奸臣不假,但他属于寻常的官僚系统,没有任何史料证据表明他属于宦官之列,但民间的《三国演义》把他塑造成了阉人,和蜀国的黄皓相对应,承担了东吴亡国的罪责,最终被人“碎割”,“生啖其肉”而死。②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从朝堂到民间,绝大多数人(无论是官僚还是平民)都排斥憎恶宦官,都了解和谴责他们的罪行,但为什么在中央帝国史上,宦官的权势和罪恶整体上又反而是逐渐加强的,特别到明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为什么中央帝国两千年来没有摆脱太监形象的参与,没有摆脱太监造成的政治灾难?再进一步说,宦官政治为何总以邪恶形象出现;中央帝国专制传统,宦官们要承担其中几分责任?我们今天就来梳理一下帝国宦官传统的前因后果。
我们先来介绍宦官形象在帝国的出现和崛起。宦官的出现,当然是由于帝王管理后宫的需求。
古希腊文中的“阉宦”(eunoukhos)一词,其词源之一就是“守护眠床”(to tēn eunēn ekhein)。古中国的《礼记·月令》和《周礼》,也以守护宫门房室作为宦官的职责。但仅仅是守护宫殿龙床,并不一定需要遭受过阉割的男人来做这件事。许多文明是不使用阉人的——即使是深受古代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也不使用阉人供奉后宫,用周作人的话说,即所谓“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雅片”③,它是有选择地接受你的影响。那么难道使用阉宦就是东亚大陆文明的传统吗?也不是的。
一个较少有人会注意到的冷知识是:中央帝国的宦官最初并不全是阉人。著名的常侍(中常侍),是自秦代就有的宦官的职位,然而在西汉时期,皇帝也会任用普通士人担任这一职务。但到了东汉开始,宦官就都用阉人充任了。这个原因是比较好理解的,因为帝王更信任失去性能力的阉人来为他们的后宫服务。希罗多德《历史》提到:“原来,在异族人的心目中,太监比普通人更值钱,因为他们认为太监是更加值得信任的。”④这里说的“异族”,指的是相对古希腊而言,建立了专制帝国的近东民族。而这些帝国中首要的例子,自然是古代波斯帝国(波斯第一帝国,即阿契美尼德王朝)。根据希罗多德的记叙,豢养太监在波斯帝国的王宫和贵族家中是常见的做法;而在巴比伦人献给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的贡物清单中,就包括500名阉童。
但我们要注意的是,这些古典时代的近东帝国虽然专制,虽然残酷,但它们的阉人,基本是通过战争和贸易获取的奴隶或者俘虏,或者遭到酷刑的臣民,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民。我们知道,做奴隶、被俘虏、受宫刑,无论如何是耻辱的、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有选择,没有人会主动去走这条路。所以在希罗多德的时代里,贩卖阉人的商人的形象“是一个以做最肮脏交易为生的人。每当他取得容貌俊朗的男孩的时候,就都把他们阉割了,然后把他们带到萨尔狄斯(Sardis,曾是重要的波斯城市)或者以弗所(Ephesus,古典时代小亚细亚重要都市,当时也被波斯所统治),在那里出售,赚取大把的金钱”;而那些成为阉人的男孩,“很多都是奴隶”——遭到贩卖的阉人是被迫的,是不幸的,阉割是对他们严重的侮辱。
但在中央帝国的漫长历史里,情况非常不同。我们可以发现,自东汉以后,就有不少平民主动通过阉割出道,为帝王服务。《后汉书》就提及,当时有人为了趋炎附势,不惜自我阉割求取显达之路(“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以自炫达”);而到唐代的时候,在《旧唐书》、《新唐书》中能留下名字的大太监,往往首先成为“阉人”,然后才找到机会入宫奉职,这是一个普遍的情况,和罪犯、奴隶、战俘被迫成为阉人和宦官的道路是不同的。所以阉宦政治在中国,还是有自己的逻辑在里面,不完全和其他古老文明相同。我们要理解中央帝国的阉宦传统,必须把它放到帝国政治传统的变化去理解,那么其中第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就在汉代。
在东亚历史上,干预朝政并造成破坏性影响的阉宦,当然不始于汉朝。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佞臣竖刁通过自宫迎合齐桓公管理后宫的需求,之后兴兵乱政的例子了;秦朝还有一个我们更加熟悉的赵高;但我们要明白,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孤立的特例,没有并没有什么证据显示他们集结了一批同类的宦官,形成了一个阉宦政治势力;他们本人的权势,也在他们自己死后烟消火灭。而赵高本身做宦官,又以不得已的因素居多,他是因为整个家族因为触罪遭到刑罚,“世世卑贱”,才做了宦官,这也就是更早的罪犯被迫为宦的道路④,和东汉之后平民抢着做太监、太监形成独立派系的传统并不相同。
那么东汉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宦官真正作为一个派系崛起了呢?最关键的转折点就是汉和帝诛杀窦宪的事件。窦宪(?—92年)是东汉外戚重臣和名将;他的妹妹窦氏是东汉第三代皇帝汉章帝刘炟(75—88年在位)的皇后,汉章帝去世后是汉和帝刘肇(88年—105年在位),但他继位时不满十岁,因此窦太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代理国政;窦宪本人对北匈奴作战成果很大,所谓“燕然勒功”,说的就是他的事迹,他几次亲自带兵北伐,基本起到了歼灭北匈奴的效果,“斩(匈奴)名王以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骆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曰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⑤。虽然窦宪的战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匈奴自身内乱以及作为外戚重臣,得到了充分军事资源的支持,但他对于汉朝有功是没有疑问的。
然而窦氏功高震主,威胁到了汉帝的统治。如果形势继续发展下去,权势就将从汉室转移向窦家,形成类似镰仓时代日本天皇—征夷大将军这样的幕府虚君结构。这是汉章帝不能接受的,他要寻找机会铲除窦宪。问题在于:汉章帝年幼德薄,得不到地方世家和中央官僚的支持。在汉章帝从小成长起来的宫廷中,他最熟悉亲近、最能信任的是谁呢?不可能是外戚——窦宪就是外戚的代表:那就只有宦官了。于是他放手提拔中常侍郑众等一干阉宦,让他专权宫禁事务,策划和实施宫廷政变,并且最终打倒了窦宪,逼令窦氏兄弟自杀,并革除所有窦氏宗族、宾客的官职。经此一事,郑众等人得到爵位和厚赏,《后汉书》说,“于是中官始盛”,“中官用权自此始矣”,宦官作为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了⑥。
齐桓公信用竖刁、秦二世信用赵高,在历史上名气很大,但他们在宦官崛起中起到的作用,不能和汉章帝相比。汉章帝实际上开启了一个传统,就是引入宦官力量,压制外戚、世家和朝臣,以加强中央皇权。在他之后,阉宦中黄门孙程等人帮助汉顺帝诛灭外戚阎显,将阎太后打入冷宫;中常侍单超、徐璜等五名阉宦,帮助汉桓帝诛杀外戚梁冀,五人一日同时封侯,食邑万户,号称“五侯”。这些宦官和前辈郑众类似,供职于宫廷之间,于民于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的功劳可言,只是帮助皇帝铲除了异己而已。宦官们抨击外戚的种种缺点,例如飞扬跋扈、搜刮民财,他们自己也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东汉后期的皇帝对此基本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窦宪等人的军功,这些生长深宫的宦官和皇帝是完全做不到的。
自东汉中后期开始,皇权开始逐渐利用宦官集团作为自己的家奴私兵,普遍给予他们德不配位的利益和待遇。这是底层流氓们开始自发选择投身阉宦行业的核心理由。对于这些无才无德、缺少资源的人来说,通过正常的途径成家致富或者建功立业,是他们很难做到的事情,但要说到服侍君主、拍马奉承、监视告密、煽风点火,那就是个人都能做到,非常简单了。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政治模式,终于酿成汉末桓灵之乱。在灵帝时期,中常侍吕强作为宦官中的一员,都对当时不看德行实绩,只重奸佞小人的阉宦政治难以容忍,他不愿意接受无功之赏(当时汉灵帝想要封他为都乡侯,他再三推辞),上疏灵帝,称:
汉高祖立有约誓:非功臣不予侯位,这是为了重视爵位,明确赏功罚罪的机制。但听说中常侍曹节、王甫、张让等人,还有侍中许相,(没有功绩)却都成了列侯。曹节之类的宦官,品德卑下,人格下贱,谄媚君主,奸佞邀宠,怨恨打击忠良之士……但陛下竟然不明白其中道理,错误地给他们分封土地,让他们开国承家,重用小人……现在阴阳错乱,百业凋敝,都由此而来。⑦
但真正不明白其中道理的也许正是吕强本人。东汉晚期的皇帝们其实正是有意识地重用小人、打击君子的。如前所说,阉宦势力从一开始就是皇权出于集权需求,通过拉拢底层流氓打击有功之臣培植起来的。在这个环境下,不破除皇权专制,即便吕强本人再怎么高风亮节,再怎么努力为功臣名士说话,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小人驱逐君子的基本趋势。
不但如此,这个基本趋势,其实早在汉高祖刘邦的时代就已经开启,阉宦政治只是其中的最后一步。汉高祖刘邦诛杀异姓功臣,以同姓诸侯王替代之;汉武帝刘彻进一步以推恩令拆碎同姓诸侯国,以郡县替代之——这是以官僚驱逐贵族的路径;而在官僚体系中,刘彻又在原有的三公体制之外,设置由外戚和底层士人组成的内朝,这些人比原有的重臣班子更弱、更无德行功绩可言,但也因此更容易控制。到汉和帝之后,汉朝皇帝连自己的亲家——外戚都没办法信任了,只好使用那些出身更为卑贱,才德更加糟糕的阉宦作为自己的靠山。为什么东汉开始宦官就要完全用阉人充当?因为外戚背后有家族资源,阉人就不会再有,更容易让皇权放心。但资源和责任往往是捆绑在一起的,诸侯王要对地方负责,三公要对官僚体系负责,外戚要对家族负责,阉宦小人只需要对皇权负责,所以他们整体上在众多政治势力中最无底线,最为邪恶。从诸侯到阉宦,整个汉代的政制路径,就是一个用小人驱逐君子,用弱小替换强大,再用更弱小替换弱小的退化路线。
前面已经指出,宦官是皇帝的私兵,宦官政治是帝国专制深化的产物。所以宦官势力和帝国其他政治势力的斗争,其实就是专制皇权和中间势力的斗争。在东汉时期,就表现为外戚与阉宦之争以及党锢之祸(地方世家和士人对抗阉党);到明代,中间力量扫地俱尽,就只剩下士人和官僚对抗阉党了。明代作为中央帝国历史上专制程度最深的一个朝代,同时也是宦官集团最强、破坏性最大的一个朝代,这不是偶然的。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指出:
代有干预朝政的阉宦,朝政却不由阉宦主持。今天的宰相和六部是朝政的主管,可是本章的批答却先由宦官口传圣旨,然后オ由内阁票拟。天下的财赋收入,(阉宦控制的)内库要比太仓优先。天下的案件,(阉宦控制)东厂要比三法司优先。其他的无不如此。这样的话,宰相和六部的长官不过是阉宦的听差而已了。……汉、唐、宋各代的阉宦,趁着皇帝昏庸的时候才能够掌权,明代的阉宦专权却是制度性的……阉宦的祸患到此算是登峰造极了⑧。
明代士人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最大对立面,主要是在财政问题上。士人和部分地方官僚全力反对皇帝通过宦官绕开政府财政机器,直接到地方征收高额税款。万历年间,官员叶永盛在奏疏中猛烈抨击:“中使(宦官)狼戾,棍党横行,西北江浙之间,不胜其扰……夫江南诸府县……虽穷乡僻壤……何处无交易?今不论内外,尽欲责令官兵搜刮隐税……举各府县之河埠,细及米盐鸡豕,粗及柴炭蔬果之类,一买一卖,无物不税,无处不税,无人不税。”⑨
明代宦官作为特派税使,四处征缴税款,连食税的官僚们都看不下去,而其中的一大原因,就是宦官征缴的税款,除了被过手的太监们盘剥一大部分之外,基本就直接输入皇宫内库,供皇帝用于吃喝玩乐、大兴土木了。据学者统计,“从万历二十五年(1597)至三十三年(1605),共进矿税银将近三百万两,其用处则是‘半以助浮费,半以市珠宝’(一半用于不必要的开支,一半用于购买珠宝)。而八九倍于此数的银子则流入宦官的腰包了。为了这三百万两银子明王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由于中使及随行人员众多,致‘岁靡八百万’,弄得国内‘贫富尽倾,农商交困’。”⑩
重税的结果是百业凋敝,经济全面下行。万历三十年(1602),户部尚书赵世卿奏:“河西务称税使征敛,以致商少。如先年布店一百六十余家,今只剩三十余家;临清关往年伙商三十八人,皆为沿途税使抽罚折本,现只存两人;临清缎店向来三十二座,今闭门二十一家;布店七十三座,今闭门四十五家;杂货店六十五座,今闭门四十一家;辽左布商绝无矣。”⑪应朝卿在《请罢采榷矿税疏》中则指出:自从派出这些阉党税使后,富商不出门做生意的十居二三,随着税额增加,富商不出门做生意的就十居六七了(自税使给出,而富商之裹足者十二三矣,及税额日增,而富商之裏足者六七矣)。
但是,令人吃惊的是,在近十几年间,中文圈里居然有一些人为阉党翻案。他们认为阉党才是大明的忠臣,是实干党,而那些士人官僚则是站在封建地主的角度上抗税避税,明朝就是因为税收的不够多才亡的国,所以明不亡于太监,而亡于读书人。这些阉党支持者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第一,无论是封建地主还是贫民,都是民众的一份子。阉党四出征税,并不顾忌你是商人、是地主,还是平民。无论那些精神阉党们再怎么狡辩,也不能不承认阉宦的征税必然会增加普通民众的苦难。
第二,阉党们征收到的税款,真的用于军事战争和国计民生了吗?大部分是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或者在他们四处出差征税的过程中被浪费掉了。阉党不但侵吞他们从民间压榨来的新税入,甚至还侵吞江南各地政府库存中以备军事等急用的款项。他们拿这些钱派什么用场呢?答曰:给他们的头子魏忠贤建生祠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阉党支持者的所有论证,都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上,建立在大明王朝必须存在的基础上。在这个前提下,他们认为应该不计一切代价,维护朱明统治,因此自然也要支持宦官剥削民财。但国家是为人民设立,人民不是为国家设立,如果一个王朝必须在摧残人民社会的情况下才能存在,那它的毁灭就是幸事,是不值得人民维护它的。
比肉体上的阉割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阉割。
虽然黄宗羲等人非常敏锐地看出了明代政治整体被宦官绑架的现象,但更重要的历史路径他没有点出:明朝皇帝以宦官取代文臣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它恰恰是中央帝国集权传统的自然展开。
中央帝国政治斗争史上有三条基本的线索,第一条线索是皇权提拔利用官僚系统,打击世家贵族,第二条线索是皇权提拔利用文职官僚,打击军阀武将,第三条线索是皇权提拔利用宦官阉人,打击文臣士人。其中每一个步骤,都是用地位更低下的势力攻击压制处于中间地位的势力。而这每一个步骤的效果,都是加强皇权的专制,而弱化臣民的整体力量、才智和精神。从以兼通六艺为个人修身标准,拥有一定经济和政治自由的先秦贵族,到文武之道割裂、仰赖皇权鼻息的科举官僚,最后到肉体和精神上都被阉割异化,一心一身都只能为皇帝服务的宦官,这是帝国政治甚至帝国民众整体形象的制度性向下滑坡。
宦官本身的出道方式,就决定了它作为一个集团在整体上的道德低下和毫无底线。当然有人会说:太监里也有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前面提到的吕强,比如造纸的蔡伦,比如下西洋的郑和。这确实是事实,但这一两个偶然出现的特殊人物,如我们前面所说,比起整个历史路径和制度变化,实在微不足道的。而且吕强、蔡伦和郑和他们,也没有办法跳出这个路径的约束。吕强作为宦官里比较有节操的人,就被曹节这批阴险的宦官清理掉了。蔡伦是怎么死的?死于宫廷斗争。郑和下西洋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绕开认为朝贡体系造成民众负担的儒家士大夫,帮助永乐皇帝炫示国力并搜寻永乐篡位对象建文帝,以便斩草除根⑬。他们都不得不一心一意地为皇帝的集权私欲服务。
我们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央帝国自上到下完全明白阉宦的罪恶和破坏,却难以摆脱宦官政治的阴魂。答案很简单,因为宦官就是皇帝和帝国的手足和分身。汉末十常侍搜刮贪腐,是为汉帝敛财,因此灵帝称他们为衣食父母;田令孜等晚唐宦官排挤重臣,是为唐皇去除威胁,因此唐僖宗尊称他们为“阿父”。只要皇帝还在,帝国模式不变,宦官就永远在人们身边。专制政治的支持者们有一个理论:在上位者是精英;皇帝和大臣们无比智慧,高瞻远瞩,你们平民想到的所有问题,难道这些上位者没有想到吗?还是要相信皇帝陛下,虽然现在有一些太监们飞扬跋扈、鱼肉百姓,但这都是太监的错,不是皇上的错——也许他们还在下一盘大棋呢。大棋确实是有的,那就是集权的大棋,但把罪责统统推卸到太监身上是可笑的,因为太监本身就是皇帝亲手培养和信赖的代言人,太监的罪就是皇帝的罪。
自东汉到明末,官僚和儒生们拼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谴责太监的险恶,结果都告失败。这是必然的,因为从某个角度上说,确实不会再有人比太监更对皇帝忠诚——皇权是太监唯一的依靠,没了皇帝,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在崇祯皇帝的最后时刻,陪伴他的是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东汉末年,世家官僚袁绍诛杀祸国乱政的宦官,张让等人挟持汉少帝仓皇出走,但即使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没有选择对汉帝动手。他们哀哭流泪,向永远敬爱的皇帝陛下永别:“微臣死灭之后,天下就要动乱了,希望陛下能照顾好自己。”就此跳河自杀。他们是忠诚的,但他们效忠着最自私自利的对象;如果我们记得从东汉到晚明宦官对东亚大陆人民社会的伤害,就不会对他们的眼泪再抱一丝同情。皇帝—宦官的组合,代表了专制社会最后的阶级形象:其上是愚蠢残懦的民贼,其下是万劫不复的奴才。
满清入关,虽然多行杀戮,但阉宦政治反倒得到一定控制,影响不大。其中原因,可以从顺治罪己诏中看出:“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宦寺。”其中前一句体现的,正是我们之前曾经多次介绍的蛮族政治纯朴的反专制性。还处于军事贵族共治时期的他们没有这种懦弱阴险的政治传统。后一句,则显示满人对明人阉宦政治造成的巨大破坏有所反思,因此刻意压制宦官的势力⑮。然而东亚大陆在制度上彻底摆脱宦官,还要等到民国时代。1912年,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退位,停止新招太监入宫。但根据溥仪《我的前半生》记叙,直到1922年,紫禁城还有1137名太监。1923年7月,溥仪下令驱逐太监出宫,只留下服侍太妃的极少数人。溥仪对太监的反感,部分是因为帝制大厦已倾,维持这一支惯于偷鸡摸狗的底层流氓大军已经没有意义,部分也是由于英国帝师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的影响⑯,在那个时代的世界各国,大概也就只有中国的紫禁城里还保留着太监,太监制度已被公认为是落后野蛮和不人道的——阉宦净身技术本就源于阉割畜类的实践,堪称反人类的暴行。溥仪一举驱逐太监,由此大获舆论好评。但即便如此,宦官的谢幕距离如今也不过百年不到的时间:这提示我们,人类距离低贱的禽兽,也许并不遥远,我们脱离残酷暴虐的前现代社会,也并没有很长的时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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