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阿姨....
亭子间是上海石库门里的一种独特房型,位于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因此天热热得哇哇叫,天冷冷得刮刮抖。侬想想看,老底子灶披间三四只煤球炉,客堂间老舅妈、前楼苏北爷叔、后楼王家阿嫂一道开火烧菜,热气咕咕往上蹿,亭子间阿姨热得吃勿消。冬天,西北风呼呼劲吹,晒台结了厚厚一层冰,亭子间阿姨“困似懵懂”中被冻醒,缩在“被头筒”里再无睡意。
老弄堂里有个亭子间阿姨名气是“乓乓响”的,以至于侬电话打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站:“谢谢侬帮我叫11号陈秀珍听电话!”电话站阿婆一时反应不过来。要是侬改口“麻烦叫亭子间阿姨听电话!”阿婆恍然大悟:“哎哟喂,叫伊啊,侬等歇歇,马上帮侬叫得来!”
亭子间阿姨年轻时在一个越剧戏班里跑跑龙套,“赛过”舞台上的背景板,没一句台词。要是“难板”能唱上两句,那绝对是整个弄堂里的“头条新闻”了,“台型扎足似赢”。亭子间阿姨的儿子扁头跟我是同学,记得有一次阿拉同学去他家“白相”,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是穿着戏服、跷着兰花指、眼睛水汪汪的大美女。黑皮问照片里的人是谁?扁头“神抖抖”地回答“阿拉娘呀!”一帮同学惊呼:“原来倷娘是大明星啊!”
后来,戏班子解散了。亭子间阿姨由居委会介绍到一家纺织厂当挡车工。再后来,纺织行业“壮士断腕”,关停并转,砸了几百万纱锭。1995年春天,上航为面临下岗的纺织女工开设“空嫂”招聘专场,厂里小姐妹怂恿亭子间阿姨去应聘。但亭子间阿姨心里“煞煞清”,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跟吴尔愉这些小阿妹“别苗头”,优势荡然无存。
亭子间阿姨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唱戏时走南闯北,经历多,阅历广,不会被生活的重压轻易击垮。下岗的第二天她便买来一大堆锅碗瓢盆,第三天推着一辆借来的黄鱼车,在弄堂口摆起了摊头,经营她拿手的咸肉菜饭,标配肉骨头黄豆汤。开张当天,菜饭香味弥漫整条弄堂,走过的路人停下匆匆脚步,买一客尝尝鲜,弄堂里的老邻居们也来捧场,一时门庭若市。
之后,弄堂口不让摆摊了。亭子间阿姨租下弄堂隔壁的门面房,还是主打咸肉菜饭,但又增加了乳腐肉、炸猪排,两道上海人爱吃的家常荤菜。乳腐肉红彤彤,炸猪排金灿灿,寓意生意红火,前程似“金”。
亭子间阿姨到了该改叫阿婆的年龄了,但弄堂里老老小小还是开口闭口习惯叫亭子间阿姨。而她也还是风风火火的样子,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前段辰光,传来老弄堂要动拆迁的消息,邻居们都兴奋得夜不能寐,盼着早点住上煤卫独用的新房子,再也不用三四家人家“轧”在灶披间里烧菜做饭了。只有亭子间阿姨担心,一拆迁菜饭店哪能办?那些吃惯了菜饭、乳腐肉的老食客哪能办?有一帮农民工,天天成群结队来吃菜饭,后来上别的工地了,还三天两头开着工程车来吃菜饭,把菜饭店当作工地食堂了。
亭子间阿姨打算在附近再租门面房,继续做菜饭生意。她说:“自己只有七十几,身体蛮好,可以再做十年。人家花钞票锻炼身体,阿拉是既锻炼了身体,又赚了铜钿。”
恢复高考时,扁头考进同济建筑设计专业,毕业后公派德国留学,直到拿到博士学位回到亭子间。恋爱结婚后,扁头在“上只角”买了三室两厅,叫老妈搬过去一道住。但亭子间阿姨“打死也勿搬”,说是亭子间住惯了。
扁头跟我讲:“阿拉娘遭遇过不少‘疙里疙瘩’,但她从来呒没被击垮过,她的奋斗人生就是励志故事,就是老百姓的‘传奇’。每当我事业上碰到难题,只要一想到阿拉娘,也就是老邻居口中的亭子间阿姨,就好像有了精神支柱!”
作者 杨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