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小说《朝歌》4:崇候
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让我庆幸的是,并没有人关注那个漏网的羌人小男孩。
母亲和下人们都在忙碌着,因为这次,父亲要亲自押送猎物们去崇国。
除了大哥邑留守周原,二哥发,三哥鲜,还有我,都要陪同父亲一起去崇国拜见一位从天邑城远道而来的大人物。
崇国位于周原东面。沿着渭水顺流而下,徒步五六天,骑马两三天就到了。相比起远在天边的天邑城朝歌,崇都是天朝人离我们最近最真实的存在。而崇国,也是天朝安放在西域的一颗眼睛,牢牢地盯着西域蛮人部落的一举一动。
我们周族,就好像是崇候圈养的一头忠心耿耿的猎犬,深入蛮人腹地,一边源源不断的向天朝输送着捕获来的羌人“猎物”,一边充当了崇国和蛮人们之间的一道防线。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有一天猎源枯竭的时候,忠心的猎犬会不会被它的主人杀死,剥了皮,烹煮成一锅美味的狗肉羹?
我甚至会大逆不道地猜测,我的那位曾祖父,亶父,也许会在狩猎的时候觉得良心有愧吧。毕竟,那时我们周族刚刚从大山里迁徙到关中盆地,比起那些沦为猎物的蛮人来也“开化”不了多少。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有幸被天朝选中,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们在西域的猎人。
我的这些奇怪念头,除了自己,也就只有在小石屋里和邑念叨念叨。
邑就像是一个安全的树洞,从来都只用他那对深不见底的褐色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像想把我的心肺肚肠一眼看穿。当然,长着褐色眼珠子的漂亮“树洞”从不会问我“是不是疯了”,更不会在父亲面前打我的小报告。
我们一行人从周原出发,沿着渭河一路向东,虽然有马队和马车,但是猎物中有女人和伤员,依然拖拖拉拉的走了六天才来到崇都的城门口。
和周原一米来宽的土夯矮墙比起来,崇都三人多高的城墙简直就是一条高高横在半空中的天路。
比马车还要宽的城墙上,每隔二十米就有身穿黄色盔甲、手持青铜长戈的崇国武士把守着。布满了巨型鸟兽图腾的沉重城门宣誓着同样贵重的天朝人对这座城池的主人身份。于此相呼应的是城外把手森严、白烟滚滚的青铜冶炼和铸造作坊。
从前邑的讲述让我一直对于崇都充满好奇。如今亲眼见到它的铜墙铁壁,心里反而有种不过如此的释然。
在周族人眼中,天朝是一个能够接触神灵,和天神们对话的神秘族类。天朝贵族和巫师的占卜技术,好像一块磁石,牢牢地吸引着我的父亲,周族的族长。父亲就是从他和天朝人零零星星的接触里窥探到了龟甲和草根占卜的秘密,并以此指导族人的各项大小事宜。上至关乎族人生息的耕种和狩猎大事,下至儿子们的婚配,妻妾们的暗疾,神的指引照亮了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
凭我的想象,天朝人这样一个能通神旨,受神护佑的种族,理应城门大开,大方地接受来自四方的朝拜。
可是事实上,崇候和他的天朝人们却躲在厚重的城墙里面,对彪悍的蛮族戒备森严,忧心忡忡。
这让我第一次对于天朝人的“神圣”产生了怀疑。
当然,此刻站在我身边的不是邑,而是我那对于天朝向往得近乎痴迷的父亲,和二哥三哥。这种匪夷所思的念头自然不能和他们分享。
不巧,大人物外出游历了。父亲忙着拜访上上下下的崇国贵人们无瑕顾及我们,二哥发则提议,不如一起去城外的青铜作坊开开眼界。
发说话的时候,瘦削的脸庞上一双无所畏惧的黑色眼眸兴奋得闪闪发光,就连一向谨小慎微的鲜都被他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了。
如果说内敛的大哥邑是一头雄壮迷人的麋鹿,那么二哥发更像是只敏感高傲的黑豹。
不知为什么,这头高傲的黑豹好像尤其喜欢找我倾诉。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倾听他出猎前的紧张,面对姑娘们的不自信,和遭到父亲训斥后的沮丧。而这些事情,邑是从来不会和我分享的。
我觉得发把我当成了他的“树洞”。而树洞们,总是很难拒绝他们的倾诉者。
这个作坊的主人自然也是天朝人。发来崇都送货的时候结识了主人的儿子,一个叫做虎的年轻人。
虎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不知什么材质的松绿色长袍,腰间佩戴着一把短钺,穗子上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明珠和玉石,这些珠宝和闪着荧光的裙裾让他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承认,这一刻我几乎有点羡慕他。我幻想着,这一身装束,如果穿在邑的身上,那该有多么的夺目,多么的耀眼,多么的皎如玉树。当然,邑本人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他也许觉得,漂亮的珠宝不如匕首来得有装饰意义,而打扮得富丽堂皇和几片麻布裹身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虎彬彬有礼地带领我们在冶铸作坊里参观了一番,又把我们领到了作坊西南方的一片工地上。
“生意太好了,东北不少小国的订单接都接不过来,更不要说朝歌那里需要的面饰和器皿了,” 虎一边走一边解释,语调里不无得意,俨然一个精明而成功的生意人。
他说的面饰,发曾经送给过我一个。用薄如蝉翼的铜片打造成牛面的模样,系在水牛皮头盔的额顶,看上去仿佛一个牛头人身的邪神,十分诡异。
我们面前是一个南北长约二十米,东西宽十米,深一米的大坑。“这就是新作坊的地基了,” 我心想。
工程进行到了夯土的阶段,几个头戴鸟羽的巫师口中念着艰涩难懂的祭辞,他们头上的羽毛应该是来自某种猛禽,在阳光下闪着蓝绿色的寒光。
我们身边悄然聚集起来了一片人群。忽地,人群一阵骚动,给一个全身黑色的兵士让出路来。那兵士手里噙着个不断挣扎的小兽,仔细看时,原来是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这男孩全身几近赤裸,仅在腰间系一块遮羞的麻布。他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小腿在膝盖处往后折起,双脚几乎完全贴在臀部上。
这失去了手脚的男孩在巫师脚下不断地蠕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透着惊恐和不甘。
巫师的祭辞终于结束了,黑衣兵士抬起脚来往男孩身上猛地一踹,就听见“砰”的一声,男孩摔进了坑底。十几把铜锹同时举起来,大块大块黏湿的黑土夹杂着石块劈头盖脸地往男孩身上脸上砸了下来。
坑底的小兽疯了似地弹跳了起来,试图沿着坑壁往外逃生。就在他几乎要成功了的时候,一把铜锹毫不留情地拍在了他的头顶。他单薄的小身躯好像风中的一片落叶那样轻飘飘地坠落了下去,在如同雪片般降落的黑土和石块中慢慢被掩埋,没有了动静。
我感到一阵窒息。绵密的汗珠爬满了我的脊背,将我的小衣全都湿透了,仿佛在坑底的是我自己,失去了视觉和呼吸的能力。
我好像陷入一片黑暗惺腐的沼泽,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拽住我的双脚,将我拉入充斥着白骨、长虫,和冥兽的泥泞。就在我徒劳挣扎的时候,一双手有力地拖起了我的后颈,将我的耳鼻送出水面。
我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发守在我身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他一手扶着我的腰,一手托在我的腋下,青白的脸色上写满了焦虑和自责。
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四下望去,周围的天朝人们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异样,他们仿佛刚刚观赏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木偶戏,脸上流露出被愉悦了的满足和亢奋。
黑土渐渐填满了地基的深坑。壮汉们的打夯歌声中,那个扭曲的小身躯,和黑土、碎石一起,永远成为了青铜作坊新地基的一部分。而守护青铜作坊的神灵和先祖们,在享用了祭品之后,将护佑新落成的作坊长久安康,生意绵长。
当我们终于回到崇都的住所时,发很郑重地向我道了歉。他并不知道,今天的奠基仪式上会有用“人牲”祭祀的场景。
“哦?人牲?意思是,虽然是人,却好像牲口那样低贱,可以像牛羊那样屠杀了奉献给天神么?” 我有些逆反地瞪着发,我知道这样质问他并不公平,可是我忍不住。我难以想象,什么样的神竟然会去享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样的神,不敬也罢。
发在我愤怒的逼视下难过得低下了头。没有想到,我们之间最大的一场矛盾,竟然爆发在异土,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孩,和一个嗜血冷酷的神。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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