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韵》88.《山石》韩愈
《山石(1)》
韩愈
山石荦确(2)行径微(3),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4)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5)好,以火来照所见稀(6)。
铺床拂席置(7)羹(8)饭,疏粝(9)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10),清月出岭光入扉(11)。
天明独去无道路(12),出入高下穷烟霏(13)。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14)皆十围(15)。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16)为人鞿(17)?
嗟哉吾党二三子(18),安得(19)至老不更归。
1. 山石:这是取诗的首句开头二字为题,与诗的内容无关。
2. 荦(luo4)确:指山石险峻不平的样子。
3. 行径微:路径狭窄。
4. 升堂:进入寺中厅堂。
5. 佛画:佛的画像。
6. 稀:依稀,看不清楚。(一作“稀少”解。“所见稀”意即少见的好画。)
7. 置:供给。
8. 羹:菜汤。这里是泛指菜蔬。
9. 疏粝(li4):糙米饭。这里是指简单的饭食。
10.绝:(虫鸣声)停止了。
11.扉:门扇。
12.无道路:指因晨雾迷茫,难辨道路。
13.穷烟霏:走遍了云遮雾绕(的山路)。
14.枥(li4):同“栎”,即橡树。
15.十围:两手合抱一周称一围。此处形容树干非常粗大。
16.局束:拘束,不自由的意思。
17.鞿(ji1):马缰绳。“为人鞿”比喻受人牵制、束缚。
18.吾党二三子:指与自己志趣相合的几个朋友。
19.安得:怎能。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称“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中唐官员,文学家、思想家。韩愈出生于官宦家庭,但3岁时父亲逝世,由兄长韩会抚养。但韩会在韩愈11岁时也病逝,于是他便随寡嫂郑氏颠沛流离,在贫困中长大。 由于这一经历,韩愈从小读书极为勤勉,弱冠之年已学富五车。韩愈的入仕之路并不顺利,直到贞元八年(792年)第四次科考才进士及第,但随后三试博学鸿词科(吏部考试)均未成功。随后的仕途也颇有波折,他两任节度推官,累官监察御史。后因上疏论事而被贬连州阳山县令。后历任都官员外郎、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元和十二年(817年),韩愈出任宰相裴度的行军司马,参与讨平“淮西之乱”。其后又因谏迎佛骨一事被贬至潮州。晚年官至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韩愈病逝于穆宗长庆四年(824年),享年56岁。追赠礼部尚书,谥号“文”,故称“韩文公”。宋哲宗元丰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伯,并从祀孔庙。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文章气势雄伟,说理透彻,逻辑性强,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时人有“韩文”之誉。杜牧把韩文与杜诗并列,称为“杜诗韩笔”。韩愈的诗亦有特色,对后代有较大影响。他的诗善于捕捉和表现事物的变幻,气势雄伟,想象丰富,甚至怪异奇特。他的作品还有以文为诗的特点,增强了诗的表达功能,扩大了诗的领域。韩愈还是一位思想家。他致力于复兴儒学,使孟子获得了与孔子并列的地位,这一理论发展是宋明理学的先驱。
韩愈的作品体裁多样,数量繁多,现存诗300余篇,散文近400篇。韩愈的女婿、唐朝官员李汉曾编其遗文《韩愈集》40卷,今有《韩昌黎集》传世。
诗词作品影响力评分: 4
唐风:韩愈是中唐时期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和古文运动领袖,宋代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尊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但早年生活却相当坎坷。他三岁时父亲便逝世,由其已入仕的长兄抚养,但其兄也在几年后去世。他在动荡的环境下由寡嫂拉扯成人。韩愈自念是孤儿,从小勤勉,加之天赋过人,早年便展示才华。
宋雨:韩愈的仕途很不顺利。直到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第4次参加进士考试时,他才终于登第。然而那时官缺十分有限,“释褐”(意即脱去平民粗布衣换上官服,喻开始做官。)不易,因此进士一般还需要通过吏部举办的“铨选试” 才足以授官。于是,在随后的3年,韩愈每年参加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但全部失败。韩愈此间还曾3次给宰相上书自荐,也都石沉大海。
唐风:这很可能反映唐朝入仕的不够公平的状况。唐朝比早年,如魏晋时期严重的阶级固化要好多了。唐朝中进士、入朝为官者确实有一些非官宦背景者。但与有背景的那一群人相比,他们的机会并不均等。韩愈家道中落,朝中“没人”,很可能是他入仕不顺的原因之一。
宋雨:在这种情况下,他便到节度使处做幕僚,这是曲线入仕的途经。贞元十二年(796年)韩愈经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手下观察推官(负责司法等工作的助手)。 董晋逝世后,韩愈应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之聘,出任节度推官。韩愈似乎在那里干得不太愉快,于贞元十六年(800年)夏辞官。次年在长安,韩愈第4次参吏部考试终于通过,33岁的他正式入仕,那是后话。
唐风:学界一般认为,《山石》这首诗写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七月韩愈辞官后离开徐州去洛阳的途中。当时作者所游的是洛阳北面的惠林寺,同游者还李景兴、侯喜和尉迟汾三位朋友。 此诗标题《山石》只是以诗的起始二字“山石”为题,却并不是歌咏山石,而是一篇以诗写就的游记。以诗的起始二字为题但并不提示诗的主题,这种情况在古诗中常见,如李商隐的《锦瑟》、《潭州》、《流莺》等。有人称这类诗为“准无题诗”。
宋雨:《山石》是韩文公的代表作之一,也入选了《唐诗三百首》。可是我早年读的时候,并没有像《初春小雨》那样觉得“美”,反倒觉得生涩,于是粗读一遍就放一边了。后来静下心来再读,却感觉这是一篇相当有功力和特色的诗体的山水游记。它凸显韩愈“以文为诗”的特色,在介绍游历过程之后,再“体物写志”,道出全诗的主旨。整首诗自然、遒劲,历代受人称道。
唐风:此诗按时间顺序叙述了游览惠林寺及其后的所见所感。整诗大约可以分成四个层次:前4句写黄昏到山寺所见。其后6句写在庙中所见,包括受到热情接待和食宿等。(有人将“夜深”二句单列,描写山寺之夜的清幽,也是可以的。);“天明”6句写清晨离开后,一路所见所闻。最后4句,借山水之美,道出心中所思。现在我们分段来看一看 —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宋雨:诗的一开始,作者用“山石荦确行径微”一句,就概括了翻山越岭、道路狭窄的状况。加之后面的“新雨”,行程显然较为艰难。但作者一笔带过,只是说到山寺时已是黄昏。“蝙蝠飞”既反映时间已晚,又营造深山古寺幽暗的气氛。
唐风:“升堂坐阶新雨足”一句曾让我很疑惑。进了殿堂怎么还坐在台阶上呢。琢磨一下可知,诗人是把过程的叙述简化了。应该是先进屋寒暄,然后出来坐台阶上。新雨过后,天光尚亮,宾主在石头阶上聊天,周围是肥大的芭蕉和栀子叶。这个雨后叶肥的效果,应该是与李清照《如梦令》中“绿肥红瘦”中的“肥”是一个道理。
宋雨:对整首诗和“芭蕉叶大栀子肥”,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韩愈崇奉儒学,力排佛老。后来因为上表反对唐宪宗迎佛骨,差点儿丢了性命。他现在怎么跑到庙里面去跟和尚交好呢?第二,芭蕉和栀子花都是南方植物,怎么在洛阳这么北的地方也能够种植呢?
唐风:第一个问题,我猜想韩愈对佛教的态度也是发展变化的。本诗为韩愈早期的作品。也许他后来进一步认识到佛老与儒家文化不相容,对其更为排斥。另一点可能更为重要,即韩愈是一个对事不对人的人,他反对佛教,但对学问和人品好的僧人依然尊重和接受。关于第二个问题,唐朝时中国北方气候比现在更温和、湿润。据记载芭蕉当时在长安一带是广泛种植的。唐玄宗有一个宰相叫韩休,他位于西安郊区的墓地前些年被发掘,墓中的壁画上就画有芭蕉。洛阳与长安在同一纬度且偏东,生长芭蕉应该更没有问题。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宋雨:这一部分先写诗人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天黑以后宾主进屋。僧人热情地向客人介绍古壁佛画,他点燃蜡烛引着客人前去观看。然而 “所见稀”中的“稀”字,真是让人为难了。一种解释是“依稀”,即在蜡烛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另一种解释是“珍稀”,即古壁画稀少而珍贵。我反复琢磨,两种解释在我心中不相上下,我只好不持立场。
唐风:哈哈,可惜韩文公不能亲自断案了。诗人接着写僧人殷勤地铺床置饭。“疏粝亦足饱我饥”,表明僧人生活的简朴,但也反映诗人对僧家招待的感激。另外,诗人白天爬山涉水,显然是很饿了。这顿简单的饭食格外的香。
宋雨:“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两句,有人是专门列出来作为一层意思。作者写夜深以后万籁俱寂,说明刚躺下的时候是听着昆虫的鸣叫的。他显然是长时间睡不着甚至整夜未眠,所以看着“清月出岭”,月亮慢慢升上来,越过门窗。这种动态感很有韵味。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唐风:诗人一行的下一站可能比较遥远,所以他们与僧人早早告辞。本节第一句中“无道路”指清晨雾气很浓,看不清道路,所以上上下下探索前行。过来好一阵子终于“穷烟霏”,即从雾霭中走出来了。这里的“穷”是穷尽的意思。然而,此段首句中“独去”二字有点儿令人困惑。前面说了他是跟三个朋友一同去的,全诗的倒数第二句也有“二三子”之说,这里有没有矛盾呢?
宋雨:这个问题我去查了一下。大部分诗评者不提及这一问题。而《唐诗百话》的作者施蜇存先生则认为“独”不一定是“独我一人”,而可以被理解成“只有我们几个人”。他以《项羽本纪》为例,其中说刘邦兵败成皋时“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后又在鸿门宴上“脱身独去”。其实他是有随从的。
唐风:诗人走出了晨雾,眼前豁然开朗。坡上的鲜花,山涧的绿水,近处巨大的松树和橡树,都让诗人领略大自然的缤纷与雄壮。最后两句说诗人碰到溪流时,就脱去鞋子,踏石而过。这时水声激激,山风阵阵掀动衣裳,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宋雨:最后这四句,是作者的总结和抒怀。久居书斋或宦海沉浮之中,偶然到山野访友,并领略自然之美,诗人便感叹“人生如此自可乐”,何必被人限制、看人脸色呢? “局束为人鞿”是官场中不得不面对的。于是诗人进一步说,我们几个朋友,怎么能到老还不返乡?
唐风:唉,其实呢,像陶渊明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者是少数。那个时代的乡间草民,无论是生存状况还是社会地位,与士大夫都不能比。所以尽管向往田园,尽管宦海有种种不堪,入仕为官总是那个时代学子追求的目标。韩愈本人也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典型。而且他本人到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还在与李坤(就是写“锄禾日当午”的那位)因为官职闹得一塌糊涂。所以说名利之下,一般是跳不出那个圈子的。同时代的诗人赵嘏以“南冠楚囚”自比,其实反映的是整个士大夫阶层矛盾而又无奈的心态。
宋雨:这首《山石》有点像散文山水游记,然而它却不像记流水账。它的选景是经过仔细考虑和提炼的,诗人表现手法巧妙,细读一下就可以发现,很多地方是有前后照应的。 比如第三节“无道路”呼应了首句中的的“行径微”。 后面的“赤足踏涧石”呼应了前面的“新雨足”等等。
唐风:这首诗的最重要特点是“以文为诗”,在创作中将散文的章法引入诗歌,将散文的布局结构,贯彻到诗歌创作中。在诗歌的写作中,使用类似散文的方式,依时间描绘和刻画人物和景物,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诗歌风格影响了同时代的贾岛、孟郊等人,更影响了北宋的江西诗派。南宋人说江西诗派的“一组三宗”居然不提韩愈,对他多少有些不公。
宋雨:“以文为诗”让诗歌失去了一些传统的特点,更像“押韵的文章”。平仄格律有时也考虑较少了,而且韩愈的古体诗刻意不用对偶句(杜甫是用的),仅保留押韵。从行文和描写来看,也趋于刚劲、直率。像本诗中“山红涧碧纷烂漫”只是中性描写,不作婉约、妩媚的描述或比喻。这是韩愈七言古体诗的美学追求,迥然不同于他那些轻灵优美的七言绝句。
唐风:宋元以来的诗论家,对韩愈这类诗的评论大相径庭。比如北宋的沈括(就是写《梦溪笔谈》的那位)就对这种诗风不以为然:“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 然而苏轼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从东坡本人的诗作看,他走的是与韩愈类似的“诗格之变”的道路。他曾写过一首七绝:“荦确何人似退之,意行无路欲从谁?宿云解驳晨光漏,独见山红涧碧诗。”(《王晋卿所藏着色山二首》其二)完全是化用《山石》中的句子。晚清学者程学恂说:“子瞻(苏轼字子瞻)游山诸作,非不快妙,然与此(指《山石》)比并,便觉小耳,此惟子瞻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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