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荒唐岁月之不受待见的朋友
我有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朋友,当然也说不上特别密切,但他始终是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让我觉得获得教益的人。不过,每当我向其他朋友提到他,听到的总是负面的评价,这些评价来自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侧面,有时真让我疑惑,我认识的,和他们接触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当然明白,人是多侧面的,而每个侧面都可以是真实的,或许只是我没有接触过别人了解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侧面,然而我所接触的,又的确是很真切的。它们包括下面几件事情:
他来自一个农村的家庭,家里好几个兄弟姐妹,少时生活贫苦,但似乎兄弟姐妹都很有出息,因为他们都爱读书。他曾经无意中提到,他少年时代每天走山路去上学,一路走,一路背英语单词,直到他考上了上海外语学院。一个清晨在穷山恶水的小道上背单词的乡村少年,在我的脑海里又形成一祯画面,很美。可能他后来在工作中有过诸多让人不满,令人发指的行为,但他的确曾经是这样一个上进的少年。
当他工作以后,对于乡间和他有类似命运的孩子,总是充满一种同理心。他很善待他们,和他们做朋友。有一次,有这样一个来自贫困山乡的少年进城里来找到他,不知是求学,打工,还是别的原因。他告诉我,他特地把少年请进一家比较上档次的本地餐馆,很正式地请他吃饭。这朋友说,少年那明显来自乡村的打扮,让其他食客都侧目: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客人进来?但是他说,他特地坚持要这样请这位少年,就是因为,他就想让他体验一下,在自己日常生活的贫瘠困窘之外,还是有一种更为美好的生活是值得去追求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他说的这句话,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很难说,你把一位贫困少年请进一个高级餐馆吃饭,是否能到达增强人生信心的目的,但我可以肯定,这位朋友的用心是善良的,是尊重的,绝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他的尊重和不敷衍,也必定能被这位少年感受到。不论这位少年将来是否成功,出人头地,或许不复当年的单纯,但曾经的一顿很像样的款待应该是个美好的记忆,代表这个世界至少有人曾经是善待过他的,会激发出人性中更有希望的一面。
另一件事情是,有一次,他邀我一起去农村一天。他所在的旅行社组织了一些北京使馆区外国使节的孩子去参访市郊高山上的一个苗族村寨。这些小孩和村子里小孩度过了很快乐的几天,他们回北京以后,就买了很多礼物寄到他这里,由他转交给苗寨里的小孩。我和他的任务,就是一起把这箱子东西,送到村子里去。当然,这个部分其实已经超过了他常规意义上的服务范围,成为我们的一种志愿者行动了。不过,他很开心,我也一样。
那是深冬,我们自己搭班车一圈圈绕上了山顶上的苗寨。可能事先也没有专门通知村里的人(反正总是找得到人的),所以我们突然的出现和来意让村里的负责人非常高兴,甚至还很感动。
他们一定要留下我们吃饭。去过真正的贵州少数民族乡村的人一定知道,村民,特别是在冬天,招待客人最常吃的就是火锅,因为很方便,不需要什么烹调技术,而且大家围着火塘吃起来,既热闹,又驱寒。我们就坐下来,看他们放辣椒,猪油,蔬菜,在黑乎乎的房间里,碰上什么就煮什么。苗族人是好客而又好酒的,米酒当然少不了。喝,谁怕谁啊。我们边喝边聊,欢声笑语,真不知今昔何昔。村长可能喝醉了,因为他说他要出门干什么,结果醉醺醺地一出门就摔跤,而且还受了点小伤,流了血。不过他笑嘻嘻地回来,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这颠覆了我对苗人擅长豪饮的印象,原来他们也有不怎么能喝酒的人。
到后来,我自己也喝多了,大家都知道米酒后劲大。他们觉得我作为一个客人应该去床上睡觉,但我已经不想起身,或者想起也起不来了。人早晕了,迷迷糊糊只想倒在那又黑又潮的泥地上,直接睡着算了,反正还靠近火塘…管他什么床不床的,管他什么时候起来。
这样,我们当天也回不去了,到底怎么睡的也全忘了。直到第二天早饭后,才下山去搭车。清晨,满山遍野都下起了雪,在那种“千山鸟飞绝”的气氛中,寨子里的一个半大小孩陪着我们顺着公路往下走,也不急着搭车,其间经过一个工棚,还进去坐着聊了一阵,算是休息。雪景难得,大家还站在路边合影一张,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国在北京和这位朋友重逢。他告诉了我他新的人生故事:他后来去了西藏工作,后来独自一人探险,差点把命丢了,在可能即将丢命的那一瞬间,有了某种人生顿悟,发下了若是老子今日大难不死,定将如何如何的毒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他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女儿,可是,这个女儿在出生的时候,被医生的产钳夹成了脑瘫。他平淡地说,听说那医生后来也患癌症死了。听口气,似乎也有种解气的感觉。医生不是神,会失误,然而他也不是圣人,多少总会记恨。接下来,自然说说如何安排照顾女儿。老婆,亲戚如何分工。总之,他很不容易,但是,又总说不上多么成功。
人的命运,真的就是这样七弯八拐,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想的。
在我们谈话的多数时候,他会认真讲述自己的很多关于工作的新点子和理念,给我很多启迪,而且这些点子,没有一条和赚钱有关。他甚至时常会亢奋起来,然后发牢骚,骂 “那些酒囊饭袋”,我也兴致勃勃,一起骂 “那些酒囊饭袋”,同时感觉他的郁闷和挫败…我当然也不只是为了附和他,而是向来就认为,这个世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酒囊饭袋。当我后来遇到其他人,提到他的时候,发现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不满,对他嗤之以鼻。再后来,听说他又有了一个儿子,这种情况,政策当然是允许的。我为他高兴。
他不是完人,我相信他的内心有深藏的暗礁和黑洞,相信他一定有过很多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刻,也相信每一个鄙视他的人都有对他不屑的理由。我和这些人也可以是朋友,而且从不为他辩解,但绝不会作出“原来他是这样”的样子。其实假如他们要鄙视我而且有充足的理由,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表示尊重,然后走开。要找我的毛病,别说不需要放大镜,连眼镜都不用。因为我也清楚地知道,他除了暗礁和黑洞,还有坚韧和温暖。我在和他的短暂平淡的相处中,的确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但对我来说非常真实的,有意义的经历和感受。这是很足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