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想当解放军
读中学那会儿曾经很想当兵。那时候许多人都想当兵,当兵是被人羡慕的事情,也是挺出风头的事情,家里门上会被贴上“光荣人家”红色字幅,连父母出门似乎都觉得脸上有光。
我读中学那会儿高考尚未恢复,无论学习好坏,中学毕业后的“前程”都是已经定好了的,除非有先天性心脏病之类不适合农村重体力活的疾病,老大基本无例外,就是去农村插队落户(或者去农场务农),以此可以换得下面弟弟或妹妹中学毕业后去工厂做工,若下面还有第三个弟弟或妹妹,则可以去卫生学校之类的“技校”读书。但如果去参军,就可以逃避插队落户,因为这一点,也使得当兵格外有魅力。
当初在中学读书时,本人学习成绩算是不错的,那时候虽然有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说,但课堂上认真读书的学生屈指可数——读书好坏,反正与前途无关,许多人因此读书没有动力。本人是家中长子,知道将来是要做新农民的,但最初两三年学习还是蛮用心的,成绩也还差强人意。中学三年级时,有部队来我们年级挑选“小兵”(“小兵”猜想大概是指中学尚未毕业年龄未满18岁的少年兵吧),说是要去培养将来做飞行员的,那消息在年级里引起很大骚动,大家跃跃欲试奋勇争先,好像几十年后海选超女的那种情形。招兵名额只有一个,因为是做飞行员,体格检查异常严格,层层筛选结果,六个班级三百来号学生(男生约占一半,所以实际应该是150人左右)里挑出了六个“种子选手”,我的发小要好同学陈君也在其中。那使得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陈君与我一样,是家中长子,本是与我一样做新农民的命,如今忽然有希望去做飞行员了,真让我羡慕嫉妒死啊!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恼恨自己因为近视眼,连最初的海选关都过不了。六个候选人经过进一步筛选淘汰只剩下了两个,陈君依然在其中,他的体检是特级体格,他那一阵每天去我家,与我和另几个要好哥们通报选拔进展情况,他说他爸爸正让亲戚寻找疏通区招兵办的关系,看来成行大有希望。我们几个发小听了都一言不吭,沉默无语,好像一群饥渴已久的光棍忽然看到其中一人找到了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马上就要房洞花烛夜似的感觉。尤其是本人,那一阵眼前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陈君驾驶着喷气式战斗机在蔚蓝辽阔的天空上自由翱翔,飞机驶过,后面划出一道白线,将蓝天一分为二;本人却头顶草帽背朝蓝天面对黄土弯腰在农地里挥汗插秧割稻,心里的嫉妒和失落不言而喻。陈君最后功亏一篑还是输给了竞争对手,据他打听结果对方是通路直接通到了领兵的。事后每想起来常让本人羞愧的是我听到陈君落选结果时候竟然会有一种一块石头落地的安堵感!真是不可思议!陈君后来与我一道下乡插队落户,一道高考上学,一道留校工作,一道去日本留学,我们是终生的朋友,如今依然联系频繁,每年本人回国时必与他和另几个发小老同学(就是当年在我家听陈君当兵进展情况汇报的那几个)见面一起吃饭。吃饭聊天时说起从前往事,还提到过当初招小兵那一茬,但我没好意思说我那时候的“幸灾乐祸”。
那次选拔小兵之后,有一次一个邻居告诉我一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是上海市内某医院一眼科老医生研制出了一种特殊眼药水,治疗近视眼效果极好。那邻居是超深度近视眼,平时戴着啤酒瓶底厚的近视镜,矫正后视力还只有0.3。她的大儿子那时小学一两年级吧,却已经近视五六百度,她领她儿子去那老医生那里看眼睛点眼药水,说是效果极佳,便来告诉我。那让我十分兴奋。父亲从前的老战友说过,只要我视力好,体检合格,他有熟识的朋友在宝山县武装部,可以想办法把我弄去当兵。我于是立即去看那老医生,买了眼药水回家每日点数次。那眼药水点入眼内有颇强烈的烧灼感,使我不由自主联想到石灰入水时“嗤嗤”起泡的感觉,老医生说那烧灼感正是眼药水与近视短兵相接相互搏斗的结果,不烧灼说明眼药水配置有问题,我理解就如普通石块丢入水中不似石灰会“嗤嗤”起泡一样,于是点眼药水时唯恐没有烧灼感,几乎想弄点“嗤嗤”的石灰进去。老医生嘱咐我除了点眼药水之外,还要每日数次15至20分钟远眺练眼睛,最好是登高望远,眺望时要屏声静气专心致志,脑子里不断重复告诉自己,我看得见,看得见,一定看得见。如此就会逐渐看见了。我按老医生所瞩日日远眺,我家住五楼,当时上海没有多少高楼大厦,南京路锦江饭店称老大,外白渡桥边上的上海大厦似乎可以算老二,天气晴朗时候从我家窗户可以清晰看到上海大厦的轮廓,我每日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从窗口眺望上海大厦,边眺望边在心里默念,我看得见看得见,一定看得见,体验杜甫一览众山小的快感。平日里随便怎么告诉自己“一定看得见”,实际看到的上海大厦都只是远处一个模模糊糊轮廓不清的大楼影子,可是有一天那影子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连大楼上下左右对称排列的窗口似乎都隐约能够看出了似的,一阵激动,心脏差点掉出来,赶紧抬手揉眼睛,才意识到是戴着眼镜忘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