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琐记(四)
下乡一周左右,收到父亲来信。信里说送我下乡回去那晚,母亲彻夜难眠,哭了。说那个鬼地方,我儿子怎么过啊。她使劲埋怨父亲是谎报军情。原来之前父亲带我去实地考察那次,回去后告诉母亲说环境很好,有采菊东篱下的感觉,还说我住的小屋(小步那屋)窗前有小竹林,像林黛玉的潇湘馆。母亲说,什么潇湘馆东篱下,连个拉屎的茅房都没有。父亲劝母亲不必担心,说人家孩子能过,我们孩子咋就不能,又不缺胳膊少腿,也不比别人少心眼。但母亲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父亲在信里说,你是大孩子,爸爸知道你懂事,能给弟弟做榜样,一定不会让妈妈担心你。乡下条件艰苦些,但爸爸知道你会克服困难,适应环境,会让爸爸妈妈放心,会让你妈妈为你骄傲的。我读那信鼻子发酸,之前在家,时与母亲顶嘴吵架,惹她生气,读信时觉得很后悔。
九月里天气依然炎热,农田里太阳照射无遮无挡,全靠一顶大草帽制造一小圈化外之地,抵御头顶上的毒辣日光。地面热气蒸腾,日光下站立片刻便挥汗如雨。农民通常躲避正午的毒日,到下午三四点钟之后,日光稍稍收敛再下地去干活儿。
在朱家宅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象。那里不少妇女上身不着衣物,只在胸前挂一肚兜,一根细绳吊在脖子上,两边两根细绳绕到背后打个结。整个后背曝露在外,晒得乌漆墨黑,稍一弯腰,前面肚兜里的景象也一览无余。那些妇女多是中年之上的,毫无羞怯扭捏,我之前从未见过那阵仗,在她们面前不自在,与她们说话时视线不知往哪搁,她们嘻嘻哈哈拿我的不好意思开玩笑。
秋娣与那些妇女相反,她总是长袖长裤,头上顶毛巾,上面盖草帽。日光之下她小心翼翼将曝露在外的皮肤减少到最小限度。与她经常一起的慧芳也差不多是那打扮。秋娣说挂肚兜出来的都是结了婚有了孩子的,没结婚的姑娘不会那样。她说她就是以后结婚了有了孩子也不会那样,说她最怕太阳也最讨厌太阳,把人晒得墨墨黑。秋娣说她“眼痒”(羡慕)慧芳,说她晒不黑,皮肤白。慧芳听了很得意,投桃报李说你也不黑呀。但其实慧芳虽然不黑,却也不白,而是红,是那种永不褪色的高原红。与城市里的女孩一目了然皮肤不是同类品质。而且慧芳还是个姑娘,身材却粗壮如桶,总体而言并不比秋娣好看。
秋娣说她最恨太阳,因为太阳让她面如钟馗,那不是她的本色。此话不假。有一次夕阳西下,她挽起裤腿,脱去长袖外套站在河边擦洗,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肤色如刚去了皮氧化之前的莲藕,与她黝黑的手背和脸形成刺眼的反差,难怪她讨厌太阳,层层防护,每日抹雪花膏,还是无法让脸保持莲藕本色。
某日傍晚在我小屋前的打谷场看到秋娣肩扛锄头从朱家宅那里走来,到我跟前站下,问我,你和二田打架啦?
你听哪个说的啊?我问她。
谁都在说啊,队里谁都知道啊。她说。
这个闭塞乡下小破村子,八卦倒传得快,还夸大其词添油加醋,我心里想。我同那个张二田就吵了几句,彼此都没动对方一手指头,转瞬就变成打架了。
那是那天上午的事儿,我和张队副会计张二田几个人去大队不知参加一个什么会,坐在一空地的长凳上。周围的农民都是其他各生产队的,我都不认识。张队副坐中间,张二田和我坐两边。张队副看看我手腕上的表,问是啥牌子。
钟山牌,南京的。我说。
他问我多少钱,我告诉他30元。他举起手腕在我眼前晃晃说,我的是上海牌,120元。你们上海人叫“唔尼”(我们)乡下人“阿乡”对吧?他说。我不答话。阿乡比乃(你们)上海人有钞票啊。他说。
啥个上海人,就是上海瘪三。张二田探头插话说。
张队副拿个旅行剪刀剪指甲,剪完左手,将剪刀递给我叫我帮他剪右手,说他左手不会用剪刀。我帮他剪了。他回头对张二田说:上海瘪三帮尼(我)阿乡剪指甲啦。张二田哈哈哈大笑。我心里蹭蹭冒火。一会儿张二田与张队副换座位,拿了那把剪刀叫我也帮他剪剪,
“去你妈的!自己剪”。我说。
张二田脸上表情一僵,说:你敢骂我啊?!
骂你了,怎样?!
张队副看情形不对,把张二田一拉,换回位置坐到中间打圆场,对我说,好了好了,开开玩笑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这便是那天上午的所谓打架。我将这过程告诉了秋娣。秋娣说,那个张二田有毛病,就喜欢惹事生非,叫我不要理他。又告诉我,张二田的哥哥张大田人不错,和张二田完全是两种人,是个木匠,到处跑了接活,很少在家里。
大概第二天,小梁和金龙也来问我“打架”的事儿。我又跟他们说一遍过程。小梁说,小步和小金说我来乡下是来打架的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说操他妈的他们就会落井下石唯恐天下不乱。我要去找小步问问清楚,小梁拉住我说去了没意思的,他们也不会当我面说。过两天这事也就过去了。金龙说那个张二田没卵用的,他要再找你麻烦,我去帮你教训他。我觉得他挺仗义。
金龙和小梁要好。金龙妈叫我去帮她写信给在外面做工的金龙爸,絮絮叨叨许多鸡毛蒜皮,还抱怨金龙懒,不知道帮助家里做事儿,她不识字,写完叫我反复给她读两遍,看看有无重大事件遗漏。她送给我自家母鸡下的鸡蛋。金龙大概因此对我不错。
下乡一个来月时,有一天正在地里干活儿,远远看见通往外面公路去的泥路上走来一人,摸样不似农民,走路姿势眼熟。走得稍近,忽然认出是父亲,心里一热,丢下农具跑向前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