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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邻居(结尾)

上海弄堂邻居(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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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年下半年我妹夫在澳大利亚历经艰辛站稳脚跟拿到永居后把我妹妹接去了澳大利亚。临行时我爸哭了,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见面。弄得我妹和我妈都很伤感,我妈说老头子不要说触霉头的话,哪能(怎么)会见不了面。我妹说她到澳大利亚后就去办申请接我爸去玩。可是我爸没等到那一天,他在95年初的一天,突然第二次脑中风,昏迷一周后再没醒过来,我们姐弟三人赶到病榻前看他,他丝毫不知道。我爸突然就走了,那对我妈打击极大,那段时间她老喃喃自语,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想去找你们爸。我姐把我妈接到她那里住了很久,后来我妹又把她办去澳大利亚住了大半年。我事后总想起我爸对我妹说不知能不能再见面的话,猜测他是否那时冥冥之中已有了某种预感,但我终于也是无法向他老人家求证的了。我爸葬在金山某公墓,金山是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98年我在东京注册了贸易公司,之后上海东京两边跑做点倒买倒卖投机倒把小生意。在上海居住的时间比从前多了很多,我在虹口区买了商品房期房,预计2000年时可以交房。

那段时间国庆的生意有了长足的发展,他在松江乡下买了地皮建了工厂,雇了几十个工人,听说办公室还有一两个漂亮妹妹。国庆工厂是给高校实验室生产玻璃试管烧杯容器之类的东西。他与高校的许多相关教职员工有交道。国庆说不要看那些知识分子人摸狗样装得斯文莱西(表示程度)的,其实贪起财来,吃相来得个难看。他说,赤那,我最看不起那帮书读头(书呆子)了,又要贪,又没魄力,还要假装清高一本正经,实际上娘个冬菜(他妈的)个个都是伪君子。

国庆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是变成了毛主席的铁杆粉丝。他的汽车里挂着特地从韶山买来的毛泽东像,工厂里还有一尊毛泽东塑像坐镇在厂门口内。我有一回问他从前不是因为在毛主席逝世那天喝酒放炮仗被捉进去的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说以前不懂,毛泽东真的很神奇,他说有一回电闪雷鸣,前后两辆车子都起火燃烧了,停在当中的他的车子却毫发未伤,就因为里面挂着毛泽东像。

国庆老婆去看我妈,拿的是很考究的LV名包,送给我妈高级人参还有营养品之类。她说国庆发了,但她反而觉得没意思,还不如从前好。她说国庆在外面肯定有女人。我妈问她哪能晓得的。她说国庆现在连碰都不碰她,也不像以前会给他吃生活(揍她),她说,那只赤佬一两天不做那个就熬不牢的,阿姨侬讲他在外面会得没有女人吗?但国庆老婆说国庆钱都给她的,房子也都在她名下。国庆在上海买了好几处房子,北京成都厦门都有房子做办事处。那些房产不是在她名下就是儿子名下。我妈说噶好的男人侬到哪里去寻啊,还在那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国庆儿子读书不行,他老婆很捉急,国庆却不在乎,说给他送到国外去读大学。后来他们把儿子送去了悉尼,还给他出钱买了个饭店生意,国庆说:先定个小目标,挣它一个亿。但听说他儿子后来做亏了生意,又把店买了。大学也没考上,英文也不咋地,就在澳大利亚瞎混了好几年。

99年楼下老山东在外地的二女儿也死了,54岁。死因不知道,老山东夫妻讳莫如深,不愿意提起。姨姆悄悄和我妈议论说老山东夫妻命太硬,夫妻俩八十多岁了一点毛病都没有,老山东还老骑部自行车满上海到处兜(逛)马路,他们女儿的寿命是被父母克掉了云云。那年,隔壁“一尺一”家的老头老太也前后去世了。

2000年,我的商品房到手,装修好后搬进去。我接我妈去住,跟她开玩笑说,我是摸奶不亲吃奶亲。我妈笑出了眼泪,说,小巨(鬼)侬哪能(怎么)晓得这句闲话的啊?我妈看了我的新房子感叹说,侬爸爸要是活了嗨多好啊!但她并没有住多久,她说还是老闸桥的破房子住起来习惯,自由自在。那年年底姨姆也走了,活了八十多岁。阿訇胡子拉碴,背也驼了,看上去很苍老很寂寞的样子,他已经退休在家,做了爷爷。

2002年老闸桥老房子那里通知要拆迁,冻结户口前,各家邻居都卯足力气往那破房子里迁户口。我们夫妻和女儿的户口迁进了那里,我姐的女儿因知青政策户口迁回上海也迁进了那里,楼下老山东家祖孙三代搞了十多个户口进去,“一尺一”家不遑相让也搞了七八个户口。因为大家听说拆房时政府按人头给每户补贴。

2007年,雷声响了几年终于盼来了雨。住了几十年的老闸桥的老房子全部腾空拆迁了,果然按户口人头发放拆迁费,每人二十万。我们家拿到了一百万,化四十万在虹口区我住处附近给我妈买了一套二手房居住。老山东家拿了两百多万到莘庄那里去买房居住了,“一尺一”家不知搬去哪里。阿訇家搬到共和新路那里的彭浦新村去了。老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老闸桥那里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居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就此各奔东西了。

老邻居各奔前程后,我妈与老山东夫妻和阿訇还保持电话联系,逢年过节相互问候。阿訇因为住的离我妈近,我妈还曾去看过他们几次。前几年听我妈说阿訇的儿子也离婚了,因为有了其他喜欢的女人。阿訇与他儿子住一起,对原来的儿媳妇比较好感满意,反对他儿子离婚,说,侬儿子都十几岁了,离婚做啥呢?他儿子不耐烦地回敬他,侬当初离婚的辰光我不也十多岁了吗?侬问过我吗?阿訇无言以对,只好摇头叹气。我妈说老山东九十多岁时候还能骑自行车。

2017年老山东过世了,活了一百零一岁。他老婆99岁,已经不太会走路了。2018年阿訇哥哥过世了,我妈告诉我,我觉得很意外,他年纪不算大,也就七十五六岁。国庆他们一家自从我们拆迁之后就断了联系。其他的邻居也都没有消息了。

我妈现在也快九十岁了,眼花耳背,浑身关节疼痛。我妹每年从澳洲回来看她,我姐想接她去一起住,她说哪儿都不想去,就呆在自己家里最好。这一两年她说常梦见我爸,说差不多该去找我爸了。我妈说她一点都不怕死,说活那么长有啥意思啦。

去年十月里的一天,我妈忽然提出想去老闸桥那里看看,我开车带她去了。她在那里流连忘返,说你们姐弟三个都是生在这里的啊,你妹妹要出生的时候,我肚子痛了,侬阿爸跑下来叫了辆三轮车把我扶上车说,快点上医院快点上医院,好像昨日似的。那天我在苏州河边伫立良久,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焕然一新的老闸桥新景像,眼前不断浮现从前那里的种种情景和人物。面前的苏州河水干净清澈,偶有汽船在河中驶过,船尾拖出一条扩散开去的白浪。从前停泊在那里歪七竖八的那些船只都去了哪里呢?坐在船头啃西瓜,啃完随手将瓜皮抛入河中的大男人们和在船上生炉子做饭涮拖把搞清洁的女人们是否还在人间?他们那些当年在船篷里钻出钻进的小孩子们现在应该都已过了他们当年的年龄,不知在何处从事何种生计?忽然想起杨慎词里那句话,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不光长江水带走英雄,这苏州河水也带走从前这里的一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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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玉米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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