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幸福的菠萝香
如果用一种水果的味道来比喻幸福,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菠萝。
菠萝是福州夏天常见的一种水果,也是我的心头好之一。
菠萝香很浓烈,馥郁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你的唾液腺狂分泌口水。厨房里摆上一个菠萝,可以去除其它食品的异味。
它又是最难切的水果之一,粗糙的表皮上布满了黑色的眼。每回爸爸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去皮挖眼,将菠萝肉一片片切下来给我和妹妹吃。后来他嫌麻烦,渐渐地买的少了。
我上中学时,走读途中常有几个卖菠萝的摊子。小贩们拿着锋利的菜刀,手法娴熟地削下一片片菠萝,插上竹签,浸在盐水里作为消夏水果卖。我的父母嫌路边的摊子不卫生,同时担心两个女儿嘴馋偷买零食吃,每个月只给少少的零花钱,还不够买一个盐水菠萝的。每回看到小伙伴们大口大口嚼着路边摊的盐水菠萝,我只能将刚从唾液腺分泌出来的口水又咽回肚里。
妹妹早慧,十六岁就考到了省外的重点大学。大一暑假回来,她让爸爸买了几个菠萝,自告奋勇要削给我吃。
只见她拿了家里的大菜刀,将菠萝横放在切菜板上,切掉头尾两部分,切至果肉2厘米深处。接着,她将 菠萝立起来,从上到下将皮切掉,尽量切得薄一些,保留完整的果肉。最后一道工序是切菠萝黑点,也是最难的一道程序。妹妹从菠萝中间开始,走V字形路线,慢慢将黑点用刀子除去。十几分钟后,一只完整的去皮菠萝被放进装着盐水的大碗里,摆在了我面前,我闻道了诱人的香味。
妹妹对我说,为了学会削菠萝的技艺以取悦姐姐,她顶着烈日在大学校门口站了半小时,仔细观察小贩们削菠萝,琢磨他们的刀法,终于开窍了。
“我愿意为你削一辈子的菠萝。”妹妹在我面前信誓旦旦。
我是回厦门老家上的大学。大学期间,逢周五婶婶休息,在厦大任教的叔叔叫我去他们家“改善生活”。吃惯了学校大锅饭的我,觉得婶婶做的几道精致小菜简直是人间美味。我从未在他们面前提及自己爱吃菠萝,可是,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似的,每到夏天,叔叔家的餐后水果几乎全是菠萝。婶婶将切成小块的菠萝放进糖水里煮了,又将果肉和汤汁放进冰箱里冷藏几小时,然后再拿出来舀进几个小碗里分给大家品尝。这种冰镇过的菠萝甜汤清凉解暑,比生吃的风味更好。
有几次,叔叔婶婶们吃完甜汤后便回房间里午睡了。他们的女儿琳比我小十一岁,才上小学,正是顽皮的年纪,不肯睡午觉,缠着我和她一起玩。天气太热,我困意十足,巴不得马上跑回大学宿舍打个小盹,但又不忍心让琳妹妹失望,只好耐心地陪她玩。几年下来,身为家中独女的她竟然认定,我这位福州表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最亲的姐姐。当时的我比较沉默木纳,不谙人情世故,平常又极少与外地的亲人互动,到叔叔家做客时难免有些拘谨,甚至不自信地猜想自己是否讨人嫌。琳妹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好,我犯了半天嘀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但我被她的天真无邪的表白深深地感动了,即便将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常常怀念与他们一家相处的时光。
二十多年前,我和妹妹先后移民加拿大,又接来父母团聚。我的亲妹妹果真信守承诺,几乎天天削菠萝给我吃。几年后我成家了,但还是日日在父母家蹭晚饭。老公从妹妹那儿学会了削菠萝手艺,他为全家准备饭后水果时,在二老面前信誓旦旦:“我愿意为晶晶(我的小名)削一辈子的菠萝。”
我初次怀孕时特别馋,每天都要吃一个大菠萝。四个月后测血糖,妇科医生说:“你得妊娠糖尿病了,血糖还特别高,要打胰岛素。”在营养师的建议和督促下,我彻底戒了包括菠萝在内的高糖分水果,调整了自己的饮食习惯,并一直保持至今。久而久之,我对高糖分水果有了免疫力,去超市购物闻到了菠萝的清香,尽管关于菠萝的甜蜜记忆再次在心中激荡,嘴里却淡淡的,不狂流“哈喇子”了。
一向钟情于花草的我开始在四周寻找散发着菠萝香的植物。首先,我发现了路边随处可见的菠萝杂草(pineapple weed,学名Matricaria discoidea),中文名为“同花母菊”。小草看似平凡无奇,可是揉碎了全株散发出菠萝香,可以用来凉拌色拉或泡茶。我还从苗圃里买回了花叶菠萝薄荷(pineapple mint, 学名Mentha suaveolens),顺手掐了一片叶子仔细地闻,是菠萝与苹果的混合味,难怪有不少人称其“苹果薄荷”(apple mint)。邻居家的花园里栽着几株优雅的鼠尾草,深秋时分的直立茎上依次开着猩红色唇形花。他好心摘了几片淡黄绿色的叶子送给我,说:“很好闻的菠萝香呢,我们都叫它Sage pineapple(菠萝鼠尾草,学名Salvia elegans),烹饪猪肉和鸡肉时放上一些新鲜叶子,可以去掉肉腥味。” 菠萝鼠尾草的碎叶很好闻,可我并不觉得那是正宗的菠萝香,更似菠萝和蜜橘(tangerine)的混合香。
(菠萝杂草)
(花叶菠萝薄荷)
(菠萝鼠尾草)
(菠萝天竺葵)
从博学的邻居那里,我还了解到本地的苗圃里有出售香叶天竺葵的(Scented Geraniums),扇贝形的叶子揉碎了,散发出各种香味,有玫瑰香、扁桃花香、薄荷香,肉桂香、苹果香、柠檬香、生姜香、肉豆蔻香、菠萝香等,其中散发着菠萝味的香叶天竺葵开着深粉色的大朵花,特别美。他的一番话让我耳目一新,福建老家的天竺葵的叶子老是有一股类似鱼腥草的异味,有驱蚊作用,原来天竺葵是香的还是臭的与品种有关。
最让我感到奇妙的是摩洛哥金雀花(Morocco Broom,学名Argyrocytisus battandieri),有“菠萝金雀花”(Pineapple Broom)的美誉,我在户外散步时偶尔撞见的。小灌木只有三四米高,倚着一堵背风的砖墙生长着,银灰绿的枝叶上方生长着一簇簇黄色蝶形花,聚成锥状。那菠萝香是从花朵里散播出来的,随着清风钻进我的鼻孔、舌上和齿间,令人倏然陶醉 – 是的,这就是幸福的感觉。最早涌自舌尖,接着幻化成大脑里一幕幕回忆,有妹妹和先生为我“磨刀霍霍”削菠萝的画面,有叔叔和婶婶为我殷勤熬糖水菠萝的场景……所有的细节均发自他们内心的善和爱,牵动着我一生一世的情思。
(摩洛哥金雀花)
如今千山万水走遍,我已褪去青涩的外表,开朗且独立。我已然明白,幸福不是年轻时热衷的金榜题名和宝马香车,而是案头的一颗菠萝,还有园中的一株菠萝金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