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成长
温村的几位朋友把自家后院开辟成了菜园,种的不外乎是国人喜食的高丽菜、荷兰豆、大蒜,黄瓜等等。东西方饮食差异极大,因此我在户外散步时会仔细观察西人家的菜园 ,看看他们培植的究竟是哪些香草和奇异蔬菜。
我首先发现了不为国人熟知的洋蓟,洋蓟外壳坚硬,看似无从下手。如果加工得当,那滋味,好吃得让你泪流满面。后来我又发现了食用大黄(Garden Rhubarb),长着肥厚的深绿色大叶子,纤维茎约一米高,颜色从暗红到淡绿不等。某些西人把洋蓟和大黄当成了园艺植物,特地让它们开花,而不是在开花之前就把它们送上了餐桌。大黄最初始的花序形状有点像火炬冰淇淋,淡黄白色的细碎小花盛放时的样子很美。
(大黄)
大黄的叶子含有较多的草酸,不能食用。可食部分乃它的纤维茎,味道酸酸的,在英美两国被当成了水果,可以直接蘸着糖生吃,或者做成色拉和各种甜点。在美国最流行的吃法是草莓风味的大黄派,大黄还与树莓(raspberry)、苹果、柠檬、百里香、龙蒿、肉桂、薄荷、姜等水果和调味料完美结合,也为咸味菜肴增添清新感,是肉类和鱼类的绝佳搭配。
北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烤箱,空闲时不妨做个大黄馅饼尝尝,烘培方法很简单,如下:
1. 将大黄的茎切成细片,洗净
2. 将湿面粉和白糖放在一个大碗里搅拌,并加入草莓(或者蓝莓,苹果,黑莓等)和切碎的大黄茎
3. 将搅拌均匀后的馅料放进馅饼模具,馅饼表面涂上一层蛋清,再放入烤箱,在200摄氏度高温下烘烤40分钟左右即可取出
大黄馅饼香脆可口,让你吃出幸福的感觉。
北美超市里的大黄主要来自华盛顿州、加州、俄勒冈州和科罗拉多州等产区,多为春夏两季露天种植,分为两大类:维多利亚(Victoria)和红大黄(red rhubarb)。维多利亚的纤维茎表面为纯绿色或浅红色,内茎是绿色的。 红大黄的茎从外到里都是深红色的,味道更好更脆,但不如维多利亚强壮。这些大黄的纤维茎被砍成一截截的放在货架上卖,很多初来乍到的新移民以为是另类芹菜。当他们看到“rhubarb”这个蔬菜名时,往往很纳闷:大黄在中国不是一味泻药吗?黄连上清片、牛黄解毒片、三黄片等都含有大黄成分,为什么这种泻药却上了欧美人的餐桌,当成水果(或蔬菜)来享用呢?
(维多利亚大黄)
(红大黄)
大黄原产于中国,早在5000多年前,中国人就把晒干的大黄根块用作泻药和收敛剂。在古代,大黄一直是中亚、西亚乃至欧洲最紧俏的商品之一,到了17世纪初,通过各种贸易渠道,大黄已经出口到整个欧洲大陆。肠胃的泻清(purging)和放血(bleeding)是当时标准的治疗疾病的方法,大黄成为最受欢迎的泻药,贵如黄金。
昂贵的价格和日益增长的药房需求刺激了英国人在本土种植大黄的决心,这个尝试从十六世纪末(或十七世纪初)开始,似乎不太成功。土生的药用大黄在英国本土的种植面积有限,而且药效远不如进口的同类产品。大黄出现在莎士比亚(1564-1616)的作品《麦克白》(Macbeth),第五幕第三场,麦克白说:“那么把医药丢给狗儿吧,我不要依仗它。来,替我穿上盔甲;给我拿长矛来。西登,把士兵们派出去。——大夫,那些领主们都从我身边逃走了。——来,快。——大夫,要是你能够替我的国家验一验小便,找出病因,用泻剂使它回复原来的健康,我一定要让太空之中充满着我对你的赞美的回声。——(对西登说)喂,把它脱下了。——什么大黄、塞纳叶,什么清泻的药剂,可以把这些英格兰人排泄掉?你听说过这类药草吗?”
(MACBETH.
Throw physic to the dogs,--I'll none of it.--
Come, put mine armour on; give me my staff:--
Seyton, send out.--Doctor, the Thanes fly from me.--
Come, sir, despatch.--If thou couldst, doctor, cast
The water of my land, find her disease,
And purge it to a sound and pristine health,
I would applaud thee to the very echo,
That should applaud again.--Pull't off, I say.--
What rhubarb, senna, or what purgative drug,
Would scour these English hence? Hear'st thou of them?)
文中的Senna即原生于南美的伞房决明(学名:Senna corymbosa),一种常见的泻药。莎士比亚把大黄与塞纳叶相提并论,可见当时的英国人尚未发现大黄的食用价值。
17世纪的某个时期,英国人意识到大黄的纤维茎蘸着糖吃很美味。一个多世纪后,富有进取心的英国人把大黄变成一种流行的蔬菜。
1817年,泰晤士河畔的切尔西药用植物园 (Chelsea Physic Garden)的园丁无意间将一些大黄根块掩埋在深冬的土壤之下。几个星期后,他们扒开土壤,竟然发现了鲜嫩的叶茎,味道比露天生长的大黄纤维茎清甜多了。英国的农夫们受到启发,开始在约克郡搭建棚屋,大规模商业化种植反季节的forced rhubarb(不见光大黄)。
农夫们首先在露天种植大黄两年,让这些根块经受十次左右的霜冻,促使内部的淀粉转化为葡萄糖。然后把这批块根移植到完全黑暗的棚户里,棚户里设有加热和洒水系统。湿热的内部环境促使块根迅速萌芽,幼芽在植物的趋光性的驱动下,于黑暗中疯狂生长,几个星期后,产生出又直、又长、更加脆甜的纤维茎。为了避免短时间的自然光或人工照明让纤维茎的质地变得粗糙,大黄的采收是在烛光下完成的。在没有冰箱和冷藏技术的时代,人们只能靠贮藏蔬菜和苹果过冬,贮藏的时间越长,蔬菜和水果的口感和营养价值皆差强人意。人们太渴望新鲜的反季节蔬菜了,再加上食糖供应的普及以及价格大幅下跌,forced rhubarb迅速成为英国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forced rhubarb大多来自约克郡韦克菲尔德镇(Wakefield)、莫利镇(Morley)和罗斯韦尔镇(Rothwell)之间的“大黄三角区”(Rhubarb Triangle)。该三角地带位于十九世纪著名的羊毛产区奔宁山脚,气候湿冷,发达的纺织业衍生出的副产品shoddy(劣质羊毛)为种植大黄的土壤提供了上好的有机肥料,附近丰富的煤矿资源为大黄的棚户种植提供了廉价的燃料。加之四通八达的铁路系统,在生产forced rhubarb的黄金季节(每年的圣诞节前夕至次年的复活节),当天收割的新鲜蔬菜可以及时运到伦敦市区的菜场。
上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期间,forced rhubarb的产量创下了历史记录。二战期间,英国限量供应食糖,口味偏甜的英国人无法获得使这种味道浓郁的蔬菜达到他们味觉所需的食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大黄味道太酸,不好吃。战后,海外贸易和快速便捷的冷藏物流迅猛发展,各种花样的热带水果一应俱全,大黄被众多饕客抛弃。大黄三角区的产量大幅度萎缩,由鼎盛时期的200多户种植世家沦为今天的12家。风水轮流转,如今吃腻了大鱼大肉和垃圾食品的现代人开始讲究起养生,各地的名厨们将forced rhubarb打造成防止三高的健康菜蔬,其价格是露天栽培品种的两三倍。
英国的约克郡每年初春都举办大黄节。如果你有幸前往,一定要去参观生产forced rhubarb的棚户,仔细地体验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在大约200平方米的棚屋里,成排种植着几十万个不同品种的大黄幼芽。这些蔬菜在黑暗中生长的速度太快了,凝神静听,你会听到幼苗出土和拔节时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棚户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隐藏着深意,高高的尖架上烛光闪烁,给在黑暗中穿行的工人们些许光亮,不必担心误踩了珍贵的庄稼。借助微弱的烛光,你可以看见斜靠在砖墙上的锄头和丙烷气(propane gas)加热器的轮廓,还有一个喷水系统,以加强棚户的热量和湿度。大黄的幼芽以极其不自然的速度发出或快乐或痛苦的呻吟,仿佛在进行一场超现实的表演。那震撼的场面,会让你想起作家的心灵成长,大多数时候也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写作的冲动缘于无法克制的诉说欲望,只有付诸文字,方能释放出那些不为人所知所见的生长。作家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造物主神奇的力量,因而创造出内涵更加丰富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