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昼与黑暗之间沉浮起落的“白夜”,穿越了一代人
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有什么东西会成为永恒。但有些东西,依然可以激起我们的持久的想象和不懈的寻觅。比如随风飘逝的诗歌、比如随时间而逝的灿烂年代。比如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想、比如夹在白昼与黑暗之间沉浮起落的白夜。
文|翟永明
2021年7月的一天,我从朋友圈里看到:老白夜原址的租户想要盘出这家店,正在寻租。就像23年前一样,我未经任何思考与计算,立马打电话给对方,表示要租下来。接下来忙忙碌碌的,就是转租手续等一系列麻烦事。更不用说,房租已涨了十倍,转让费也不菲。我的一位年轻朋友问我:你有没有计算过盈亏平衡点?我说没有,23年前就是一拍脑袋租了下来,现在也是。他接着问:那你凭什么觉得在此疫情施虐期间,白夜重返玉林可以做下去?我说凭直觉。我又补充了一句:凭我对玉林的理解。虽然是理科出身,但我最不喜欢计算,思维更像一个作家;想象力和直觉,驱动我做这件事和另外的事。
实际上半年前,我已经未经计算盈亏平衡点,被理想和冲动驱使,在玉林一条冷清的步行街上,开始了一个新的项目———白夜花神诗空间。当然,这个项目并非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这是高新区玉林城市更新里的一环。作为城市合伙人的一员,白夜被邀入驻这个周边街名花团锦簇的芳华街。
2021年12月18日,白夜花神诗空间诞生
摄影:邹邹/一筑一事
当我开始着手这个计划时,正是新冠疫情仍在全球施虐之际,我在自媒体上看到一则并没有太多人关注的消息:创立于1720年的意大利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花神咖啡馆关店了。这个消息着实地震惊了我,虽然比起巴黎更为著名的花神咖啡馆,意大利这家名头没那么响亮,但是,它却已经有了三百多年的历史。而且,同样也曾是上世纪许多著名作家在威尼斯期间,留连忘返和呼朋聚友之地。包括歌德、拜伦、德·斯戴尔、狄更斯、马塞尔· 普鲁斯特、卢梭、毕加索、马克·吐温、安迪沃荷、查理卓别林等人都曾在那里留下身影。在当代,因为威尼斯双年展等各种艺术展览的兴起,和与它的合作,使来自全世界各个领域的艺术家、文化人都曾驻足这里。这样一个具有历史和文化双重含义的重要地点,因为新冠的打击,就此倒下,这个消息刺痛了我。
当我后来站在被芳华街、芳草街包围着,曾经是社区办公场所、现在是蓓蕾社区的这条无名街道上时,我一下被“花神”这个名字击中了。回到玉林,白夜也有重生的感觉,它会在更年轻的一代人手里,如花萼绽放,去接续白夜24年一直深耕细作的文化及艺术底蕴。
2005年,作家们在白夜
从左起:何小竹、翟永明、洁尘、马松、柏桦、吉木狼格、华秋
2005年,艺术家们在白夜
从左起:郭伟、师进滇、何多苓、朱成、赵能智、杨冕、符曦
动手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建筑师刘家琨坐在芳华街新开的白夜花神诗空间,闻着还有装修气味的新空间味道,看着周围与居民楼融为一体的步行街,说:24年,活下来了,就算成功。是的,十年以前,何小竹也说过这句话。但是这24年多艰难,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能有恒心坚持做每一件事的人,只有写作和白夜,是居然让自已都吃惊的例外。
白夜花神诗空间目前所在的芳华街,是成都典型的老社区,拥有老成都的肌理、温度和无数市民的记忆;也曾经是成都文化艺术圈层云集、发生过很多“传说”的地方。这几年,整个玉林社区都在经历着民间自发或者有组织的更新,从最早的玉林串串香带动的玉林美食聚集地,到大大小小的“苍蝇馆子”;慢慢过渡到各路文艺青年静悄悄开起来的小小咖啡馆,替换了无处不在的茶馆文化。从芳华横街的第一家民宿开始,一些新的美食内容和网红餐厅,带来了更多的活力,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以及更年轻的状态。这些行为,不断改变社区的面貌和生活方式。
2018年5月8日,白夜20周年庆,朋友们齐聚白夜
很多年前,坐在老白夜的空间里,曾有一位法国来的女孩对我说:“我觉得成都很像巴黎”。我附和同意,然后,我们遭到了周围人群的嘲笑。把土里土气的九十年代成都街区与时尚之都巴黎相比较,在当时,的确显得可笑。但是,成都人内核里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不就是这样的吗?若干年前,当第一位国外传教士到成都来,就曾经惊异中国内陆的这个城市,其实是最开放最时尚的;他也惊异于成都的女性那时就能参与社会活动,这是成都特殊的地理和人文环境造成的。
过了这么多年,当我走在玉林小区那些90后小年轻们开的小小咖啡馆、买手店、古董店,我觉得玉林已经成为成都年轻一代的左岸花都。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展开,它与老区的烟火气、人情气融合在一起。空气中的咖啡味、芝士味、火锅味、小吃味与蔬果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玉林特殊的混搭香味。步行走在玉林,小面与日料并置,串串与精酿齐飞;菜市与民宿共存,诗歌与潮牌同行。这是城市更新野生野长出来的一种魅惑,借由玉林这片最本土的社区,焕发出来的新鲜活力。
2005年,诗人胡续东在白夜
为朗诵的巴西女诗人玛·露·韦尔迪翻译
城市更新,这些年算是一个热词,但并不是一个规划师通过想象力,就能更新出来一个时代的记忆。尤其是文化空间的更新,不但跟过去、也跟品牌自身的未来有关。当它落地在什么地方,也需要与那个地方息息相关;与在地的区域、人群发生关系。玉林,刘家琨曾为之写过玉林颂,这里曾经有过九十年代文学艺术圈昼伏夜出、活色生香的一段时代曲。它拥有的自然人文底蕴,孵化了无数集文创、 艺术和生活为一体的零星有机体,形成了人与城市的连接和发展。
这之后的近二十年,全国几乎所有文化、时尚类的杂志,都做过关于白夜和小酒馆的专题。《新周刊》第一次做成都专题,将成都命名为“第四城”的时候,曾描述成都是一个美女之都,“三步一个林青霞,五步一个张曼玉”。这样的印象,据记者说,就是坐在白夜看着外面的街面而获得的。
2019年,德国著名电影导演维姆·文德斯来到成都,四度造访玉林,拍摄素材作为他下一部纪录片的内容;我也曾在白夜20周年时,制作纪录片《白夜往事》。里面有许多我早年在玉林西路拍摄的珍贵镜头。玉林曾经是成都文化先锋地,它的潜质和意义持续不断涌现。怎样发挥这个优势,需要再进一步探讨和努力。
1998年,艺术家周斌在白夜门前的行为艺术
话说回到白夜花神诗空间,当我写项目文案时,我想到了半年前,应邀为《三联生活周刊》举办的三联人文城市奖担任终审评委,因此去到了全国许多人文空间。记得当时我最喜欢的是上海四叶草堂这个项目。那是一个为城市的“空间存量”赋能、为社区的边角余料添料的好项目,在一个小小的被废弃的空地上。同济大学的刘悦来团队“螺丝壳里作道场”,将社会发展和居民,留下了社区邻里间原本的温度。这成为我对未来芳华横街白夜项目的一个展望。因此,在与设计师的沟通和策划中,我们把与周边社区居民的关系,放在一个重要考虑的位置上。
当我应邀前去考察社区改造地点时,新空间原址还是一个小型社区办公室,当我第一眼看到时,我就喜欢上了这条步行街。被四面居民楼包围起来的二层小楼,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不过,这仿佛是一句谶语,再次证明了23年之后,我依然不具备商业眼光。其后我们在修建、开业、营运,以及持续不断的疫情打击中,扑面而来的所有焦虑、崩溃、以及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困难,都与此有关。
被四面居民楼包围起来的白夜花神诗空间
摄影:任督
2021年的大半时间,白夜团队都花在了新空间的筹备上,整体建筑由艺术家何多苓与a9a建筑事务所联合设计完成。我们和青年设计师余明旻多次讨论和修改:怎样将白夜这样一个综合空间,与一个成都的老社区融合在一起。最后的设计方案基本追寻街区原有的脉络,最大程度保留现有的树木和民众的活动空间,只挪动了象棋室和乒乓台位置,将建筑本身放在很低的位置。为了不遮挡邻居视线,展厅降低了整体层高,甚至下沉到街道地面以下;为了避免灯光影响对面的住户休息,放弃正面开启而转为侧窗的改造;所有细节都为了与社区共生。甚至最需要热闹的酒吧室内设计,也是最简单的完成功能需求。以致于项目完成后,马上被人戏称为“社区活动中心”。
而且,许多居民真的将它当成活动中心:老人孩子们随心所欲地进出白夜,也有人在白夜的二楼的书房里静静读书。夜幕降临后,象棋队的老人们鏖战未休,广场舞的身姿游走在小广场上,与通体透明的建筑里晃动的年轻身影相映成趣,构成一副独特的社区生活剪影。
白夜花神诗空间的院子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自由的公共空间
白夜一直都是诗歌的精神家园,玉林片区既是年轻人的潮流领地,也是老成都人的安居之地。24年来,白夜邀请过无数优秀的国内外诗人来到成都,举办他们的诗歌朗诵会或交流活动。在我看来,诗歌不仅仅只是“怎样写”,而更多是自我表达;并非诗人才能写诗,人人都有表达的权利。
所以,在项目之初,我就计划在花神诗空间旁边的空地,设计一道诗歌长廊,用诗歌与周边居民产生精神联结。白夜定期征集并整理文学爱好者、居民写作的诗歌,在白夜的社交平台和公共区域展示,让在地居民有参与感的同时,也提升社区的文化氛围。所以,在白夜的玻璃墙上,在过道上,都能看到跳动的诗行,我也希望在以后,会在街道的许多犄角旮旯里,看到有诗歌露出。
演员黄璐在白夜花神诗空间,玻璃墙上是西川的诗歌
开业后,我们启动了首轮诗歌征集。经过筛选后,春节前设计上墙的,是根据设定主题《冬》,芳草小学六年级四班八位学生创作的诗歌。这面诗歌墙,后来也成了路人常常驻足的地方。在选诗的过程中,我发现小学生的诗歌水平胜过了成年人。这促使我有了一个想法:开设一个诗人和小学生诗歌创作交流的工作坊。创作的诗歌,也会用于白夜公众号和社区平台的刊发。一段留有在地社区居民痕迹的长廊,是白夜共同参与社区改造的初衷之一。
在白夜花神诗空间周围设立的诗歌墙
春节前的一天,朋友田蔓莎来到白夜,她是著名川剧演员,现在是导演。那天,正好我与芳草小学的学生们作第一次的诗歌工作坊。我当即拉差,让她教孩子们朗诵诗歌时的气息调整和发声。意外的是:参加工作坊的八位学生都是女孩。这也让我想起了汶川地震后,我曾经教过八位灾区的女孩写诗。后来,我还为此创作过一首作品。田蔓莎长期教学,有一整套方法,连我都受益匪浅。工作坊结束时,每个孩子的声音,都被完全的打开了。她们的朗诵有很大的提升。
翟永明和田蔓莎给芳草小学的学生们举办诗歌工作坊
摄影:任督
白夜第一个空间,于1998年5月8日在成都玉林西路85号落户,著名建筑师刘家琨操刀设计,当时,是成都第一个将文学、时尚、表演、文化等概念融合,并呈现于公众视野的空间,无疑是前卫而大胆的。24年来,白夜凭借其自身特殊的文化艺术背景,吸引了众多作家、诗人、艺术家、媒体从业人员、文学艺术爱好者汇聚于此,在当年公共空间匮乏的年代,成长为一家兼融并蓄的“文化客厅”。但是,作为一家必须靠自身造血以养品牌的公司,与时俱进的商业模式,却是我陌生而不擅长的,刘家琨曾经挖苦我,说我是一个把六十平米小空间经营得“惊心动魄”的“成功企业家”。在疫情施虐、动不动停业的经济条件下,怎样让这间“活动中心”生存下去,却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在经历了跌跌撞撞,一波九折,堪比小说戏剧性的施工过程之后,白夜花神诗空间终于在12月开始运营。新空间第一个展览,是成都和外地的四位艺术家:何多苓、蒋志、罗发辉、吴湘云花卉主题的呈现《绽放》。这个主题既与白夜新空间有关,又与社区名字有关。展览开幕时,我邀请了著名舞者、编导余尔格和音乐家杜星佑,在现场举行了现代舞演出。在白色建筑中,突如其来的肢体表演,引领观众跟随舞者一起,在建筑区域穿梭。建筑的“静”与舞蹈的 “动”,完美融合,并带领我们进入艺术空间。
2021年10月1日,老白夜回归玉林西路85号
白夜24岁了,作为一个品牌,它进入了青年时代。我也一直盼望白夜始终保持青年的姿态及心态,就像成都这个城市一样,从最初的一环,扩大到现在的六环;它需要更多的年轻人去更新它、去承接它。现在出入白夜的,已经换了一代人;而白夜新的主理人,也换成了年轻人。我希望我能荣幸地一直坐在年轻人中间,尽管我旁边其实经常坐着的,是已经被称作老年人的老朋友,但他们在精神上依旧是年轻人。白夜从他们中间穿越24年,来到更年轻的一代人中间,让我喜不自禁和心安理得。
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有什么东西会成为永恒。但有些东西,依然可以激起我们的持久的想象和不懈的寻觅。比如随风飘逝的诗歌、比如随时间而逝的灿烂年代。比如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想、比如夹在白昼与黑暗之间沉浮起落的白夜。
答案不只在风中飘,有时也在梦里飘。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翟永明提供
微信编辑|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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