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日忆往事
4月22日
今天是地球日。对于很多人来说,地球日是个算不上节日的节日。但是,这一天对我却是个特殊的日子,能勾起很多的记忆。我在金城(某个城市的别称)大学地质系度过了四年,每年的4月22日,我们系师生都会举办活动庆祝地球日,宣传环境保护。因此,地球日这一天,我总会想起从前的学习生活,还有从前的老师。
往事从1996年夏天的某一天开始。当金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母亲拆开信封,满脸惊恐。她不知道金城距离唐山有多远,更不知道“水文地质与工程地质”专业是个什么行当。母亲不懂,我也不懂。地质队是听说过的,那些人长年累月钻山沟,为国家找矿。可是水文地质是什么,工程地质又是什么,家里那本新华字典里,查不到这两个词条。但是不管怎样,只要和地质沾上边,那必然好不到哪里去,将来娶媳妇都困难。母亲非常担心我的未来,一夜之间,头发灰白了大半。
我也失了方寸,跑到学校问老师,可否去复读。老师说,你在高考志愿书上选择了“重点大学内服从调剂”,所以学校不能接收我复读。“服从调剂”是班主任老师要求打勾的,当时我根本不明白“调剂”是什么意思,这下终于知道了。老师安慰我说,金城大学是重点大学,学校里有数学、物理、生物、化学和地理学的基地班。去了学校,我还有机会换一个喜欢的专业。我化学成绩很好,老师鼓励我报考化学基地班。
没有后路,我只能往前走。于是,我坐了27个小时的火车,从北京到了金城,一个灰蒙蒙的城市。金城坐落在狭长的黄河谷地内,西边有金城化工厂(金化)和金城炼油厂(金炼),东边有金城钢铁厂(金钢)和金城第二热力公司(二热),南边是皋兰山和五泉山,北面是白塔山。两山夹一河,好玩的地方不多,因此很多老师称金城为读书的好地方。我没碰到书中的颜如玉,只看到城市上空灰色的云团。那是钢厂的红烟和化工厂的黄烟混在二热排放的水蒸气中形成的,不但难看,而且难闻。
金城大学看起来既老旧,又凌乱。地质系的实验室在物理楼的四楼。物理楼和文一楼与图书馆一样,是苏联援建的俄式建筑。文二楼和学生宿舍,大都是中式的青砖或者红砖筒子楼。新一些的建筑,如文二楼,外墙有水刷石风格的装饰,略显现代。老一些的建筑,好几个看起来像危房,外面裸露着用来加固的钢筋结构。校园中间,有一个雕像,周围的喷泉只有在抽风的时候才会喷水。雕像的名字好像是“无题”。虽然搞不清作者想表达什么,但这个雕像倒是和金大校园这种驴唇配马嘴的建筑风格很搭配。
大学也能说话不算数,我很快就领教了。首先,学费涨价了。理由是招生广告上的价目是去年的。涨得不多,大概是千把块钱吧,我认了。真正火大的是,地质系不允许学生报考地理系之外的基地班。系领导号称得到学校特许,为避免地质系学生严重流失,只允许学生报考地理系。后来我听说,系里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老师担心学生数量少,无课可上,影响他们的工作稳定。当然,系里的土规矩挡不住有关系的人,几个家长陪着来的同学,如愿以偿地转系,或者报考了其它系的基地班。
我没啥关系,却有点胆量,在老乡的帮助下,偷着报名去考化学基地班。可能是地质系和几个基地班之间早有默契吧,考试前系里有老师找我谈话,给我帮忙的老乡好像也被约谈了。我不想让老乡为难,于是就放弃了化学基地班的念头,在地质系呆了下来。
那时候,金城大学老师大量流失,精明强干的大都去了东南沿海和经济发达地区的学校。我们的李校长称这种现象为“孔雀东南飞,留下小麻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麻雀,更多的老师走了。我入学时,水文地质与工程地质专业课的老师,大都是没经验的助教和讲师,很少有教授给我们上课。好多课程,老师应付学生,学生也在应付老师。糊弄过去的课,基本上忘光了。不过也多少有些例外,我也遇到过对学生负责的老师,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大一的时候,高老师给我们上“普通地质学”课程。他水平高低,我不敢妄谈,但是高老师教学认真负责,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我还感激他。入学没多久,我就被选作班长。高老师看我们有专业情绪,时常跟我说,要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这样将来才有出路。他可能还没看出来,我就是专业情绪最大的那个学生。老师很投入,学生的反应并不积极,出勤率越来越低。老师替我们着急,我们依然瞎混,一混就混到了学期末。
大学第一个学期,我人生最大的进阶就是开始看黄色录像。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和两个老乡发现了火车站附近的通宵录像馆,那里后半夜放黄色录像。去了第一回,就有第二第三回,我们一发不可收拾。绘画是我的小爱好,上课无聊时我就把录像情节画出来,在男同学间传阅。这些小画片一下子点燃了男生们的青春火焰,我又半推半就地透露出了录像馆的位置,于是到了周末,有些男生宿舍空了一大半床铺。很快,同学们又在金城大学和金城医学院之间的会宁路上,找到了更加刺激的录像馆。这样,我们时常盼天黑,恨天亮,心情苦闷看黄片,无聊课程扔一边。
期末考试之前,我并不担心。英语和数学这样的基础课,我还多少花了些时间,肯定没问题。至于地质系的专业基础课,我没怎么学,但是也不怕考试。那时候的心态就是无所谓,不及格无所谓,补考无所谓,哪怕退学都无所谓。整个学期,我都活在绝望里,最盼望火山爆发、黄河泛洪水,再不济也要来场地震,大家都死球算了,一了百了。“普通地质学”考试前一晚,有人在宿舍看书复习,有人在床上抄纸条,有人在教室里篆刻桌面,我则去了录像馆,看了半宿日本爱情动作片。
清早从录像馆里出来,我从金大后门的小吃摊上买了一根儿火腿肠,两颗茶叶蛋,一边吃一边进了考场。高老师把试卷发给我们,一个研究生帮忙给我们监场。如果有同学偷偷翻书,高老师会不经意间从其身边走过。看破不说破,既阻止了作弊,又给同学留了面子。至于斜眼睛偷看邻桌这样的小动作,高老师基本上是视而不见的。除非有人伸手拉隔壁的试卷,他才会咳嗽一声。现在回想起来,试题出的很有水平,不但考察概念,而且考察推理。我喜欢抬杠,推理是我的强项,没理也能辩三分。我把课堂上听来的只言片语组织起来,洋洋洒洒地写满了试卷,就算答错了,也算是输人不输阵。
考试成绩出来后,四五个同学不及格,需要补考。这我不吃惊,吃惊的是我居然考了85分。这个分数我记得十分清晰,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分数高得让我十分不舒服,好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一样。下课后,我看四下无人,就直接问高老师,为什么给我这么高的分数。高老师很平淡地告诉我:“因为你是班里答的最好的。”看我一脸诧异,高老师又说:“你很善于分析问题,要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前途。”这句表扬,改变了我的大学生活。从此,即便再不喜欢,专业课我也会坚持上课。哪怕是才看了一宿录像,我也不会缺席第二天的课程。有了这个坚持,我虽然没有成为地质专家,但是起码拿到了大学毕业证。
上了专业课,才明白“水文地质”是挖水井的,“工程地质”是勘查地基的。干这一行的和我老家的风水先生差不多。看风水也需要真本领,比如说岩土力学,需要很多的物理和数学知识。土力学应该是大三学习的,授课的董老师是江西人,精明能干有特色。她的数学功底很好,不但在地质系开土力学课程,还在其它系讲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董老师上课,基本上是从数学开始,从物理结束。我觉得她很厉害,但是仍然没有好好学习。那时候我迷上了计算机,天天研究C++,即便是上专业课,书包里背的全是电脑方面的书籍。
考试土力学那一天,我很从容。因为我不求展翅高飞,只求低空掠过,60分就好。试题并不算太难,再加上没什么压力,我感觉答得还可以,及格肯定没问题。考试成绩出来,我又被惊了一下,居然有八十多分。我掰着手指头算了几遍,无路如何我也拿不到这个分数。我再次找到老师,问个究竟。董老师回答我:“你本来没有考够80分,但是有一道题答得很好,我给你多加了几分。”那道题需要比较多的力学理论才能回答。我上课不认真,根本不记得所需的力学公式。为了得分,我用微分方程推导了一通。至于结果对不对,我自己都不清楚。看来是歪打正着,遇到了喜欢数学的老师,不但放了我一马,还多给了我几分。大学毕业后,我基本上靠着数学和计算机混饭吃,这多少要感谢董老师的提点。
读大学的时候,谌老师给我们上“工程地质勘查”的课程。他讲的课,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跟他学来了好些社会经验。我们系在金川镍矿有科研项目,谌老师是项目负责人之一。忘了是哪一年暑假,我和几个同学跟着谌老师到金昌做项目,赚零花钱。除了试验工作,我还负责采买物资。第一次采买的时候,我为了省钱跟商贩们讨价还价。商贩为了抢生意,提出不开发票就能更便宜。于是,我买了好多东西回去,没有一张发票。报账的时候,我如实告诉老师。老师大笑,告诉我下次一定要发票。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任何不信任的眼光和言语。
西北那个地方,不怎么待见河南人。谌老师是河南人,系里有老师以此开玩笑。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好老师。跟他出去干活,有钱赚,还有好饭吃。项目完活,谌老师带我们去吃大盘鸡。那香味儿,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除了吃,他还教我们怎么玩。他传授的“弹簧拳”我没有学会,但是仍然记得他出拳的样子。跟着他,我们还没少见世面。当年金大的党委书记是个化学系的教授,也在金川镍矿做项目。书记很有派头,来金川要住当地的“总统套房”。即便如此,他来矿上视察的时候,谌老师还安排机会,让我们见识一下“省部级”领导。
谌老师为人活泛,社会上朋友多。临到大学毕业,班上有同学请他写推荐信介绍工作。这个同学很有意思,上学时在老师面前不太爱说话,私底下却活泼可爱,而且聪明能干。谌老师收到请求,找到我打听这个学生的状况。我看他对写推荐信有点犹豫,就请他有话直说。谌老师的理由更有意思,竟然是那个同学看起来很不朴实,烫着一头卷发。我听了哈哈大笑,跟他解释,那个同学的头发是自来卷儿,不用烫就那个球样。谌老师听完也大笑,爽快地答应去给用人电话打电话。
同学们聊到大学生活,赵老师是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不同的人和他打不同的交道,说的话也自然不同。赵老师已经去世了,我仍然记得很多他的好。金大地质系,用我们的话来说是个烂系,在学校没地位。不招人待见,自然也挣不来资源。系里缺乏经费,就要砍掉我们的野外实习。赵老师在系里反复争取,不但给我们拿到了实习机会,而且还给每个人要来几十块的实习补贴。因为赵老师的坚持,我们多少学来了点野外地质知识,更公费游览了兴隆山、刘家峡和拉卜楞寺。
我最后一次和赵老师见面,是大学之后的事情了。大约是在教师节前后,我和两个大学好友重游金大,到职工餐厅吃饭。那时,赵老师已退休了。他和几个年纪相当的人围坐一桌,正在喝酒吃饭。我认出他来,就上前打招呼问好。见到我,赵老师很激动,话没说几句就搂住我哭。听到哭声,周围的食客都投来关注的眼光,我感到很尴尬,但是继续听他诉说。 “小王呀,你以后做人一定要有良心!”赵老师反复地说这句话,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我只能苦笑着陪他,忍受着周围人们愈发好奇的眼光。
赵老师的意思我明白。我大学期间做了四年班长,又参加过一些社团。在他看来,我是个会当官的人。赵老师期望我将来做人要讲良心,不要和现在这些当官的一样。他情绪失控,一则是喝了点酒,再则是被人伤了心。系里的领导,大都是他以前的学生。教师节到了,系里慰问老教师,一桌子坐了十来个人,只给点了一瓶酒。一圈还没喝下来,酒瓶子就见底了。这些老先生,在乎的不是酒太少,而是人情太寡淡了。人走茶凉,卸磨杀驴的感觉,让这几个老教授伤了心。后来每想起来这件事儿,我都后悔没有给他们再买上几瓶酒。
时过境迁,金大的地质系拆成了几个系,那些还在教学的老师,已经分处不同的院系。现在的地质系,肯定不记得我这个不情不愿的学生了。而我呢,也很少提起自己曾经学过地质,因为一点儿专业知识都没记住。地质系的学习往事还很多,明年的地球日继续追忆。希望到那时,新冠病毒的疫苗已经研制出来了。